第10章
10
轉眼間又過了三日,葉珉每日都會來水心築月看小玉,今日已近黃昏,卻仍然沒見他的身影。我獨自在書房彈着琴,心裏卻是焦躁不已,突然間聽見有人進來,我連忙轉頭看去,卻是哥哥。我呆呆的将眼神移向別處,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哥哥走到我身邊,說道:“阿珏,你的琴聲怎麽如此慌亂?”
“心裏不安,如何琴靜?”我緩緩說道。
“阿珏,你如何這般生哥哥的氣,我們兄妹之間,怎會生分至此?”哥哥嘆了口氣,問我道。
我停下手來,擡頭看着他,說道:“小玉那日謝我請她跳舞,結成與葉珉的緣分,其實她應當謝的人是你吧?偏偏是我跳《花只影》之時,設計好葉珉和小玉馬車相撞的初遇,還有當日的宴席結束後,哥哥故意讓葉珉送小玉回去。哥哥,你既然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喜歡葉珉,你為什麽這麽做?你為什麽要去撮合小玉和葉珉?”
哥哥低下頭來,神情好不自然,說道:“妹妹,這件事情,确實是我對不起你,哥哥只是覺得,你和葉珉不合适。”
我冷冷地一笑,問道:“那你覺得我和誰合适,皇上嗎?真是奇怪啊,你當日請皇上來水心築月,就不怕他看上小玉而不是我?這樣你的計劃不都落空了嗎?”
“阿珏,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就告訴你,我請小玉來跳舞,就是要測測皇上對你有幾分真心。”哥哥的聲音都沙啞着,語氣裏滿是愧疚之意。
“真心?我和皇上萍水相逢,哪裏可談什麽真心?”我實在是氣不過,喘息都快了許多,不由得問道:“哥哥,你憑什麽要幹預我的感情,你有什麽資格,你問都不問,就暗中安排,讓我去接近皇上?我怎麽沒有發現,你的城府竟然如此之深!”
122:送別
“憑我!”這時,門口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我回過頭,父親穿着一身黑衣,厚厚的衣服,反而顯得他清瘦了許多,父親走進門來,繼續對我說道:“玉兒,你不要怪你哥哥,這一切都是為父一手安排的,我的女兒如此才貌無雙,豈能許配給一般的士子官人!”
我不由得笑出聲來:“女兒!原來這麽多年,沈大人還當我是女兒!沈大人如今官拜一品吏部尚書,與魏丞相結親不說,女兒又是皇上的美人,沈氏一門榮寵,尋常臣子家已是不及,你還有什麽不滿足?竟然打起我的主意!哥哥沒有資格,你,更加沒有!”我快步向門外走去,這兩個我世上的至親之人,我一個也不願意看到。
“等等,我話還沒有說完。”父親連忙叫住我,說道:“我今天來,一來是來看看你,二來,是要告訴你一件事情。今天早朝上,兵部上了一封評定西南叛臣的折子,林大将軍手下的定安大軍已經準備得當,葉珉被調任為右都司,明日便随軍前行。”
我的心驀然一沉,林思慎真是說到做到,便問道:“那皇上呢?皇上同意了嗎?”
父親點了點頭,說道:“皇上自然是準奏,說是等着大軍凱旋那日,親自去城門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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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父親,不由得問道:“沈大人管着朝廷人事調動,葉珉一個文官去做都司,這樣荒唐的事情,你也不反對嗎?”
父親的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對我說道:“林大人定的事情,我能有什麽異議,況且,葉珉随軍出征,正好能斷了你心裏那些胡思亂想。”
“你憑什麽這麽說!”我冷冷地看着父親,說道:“跨部的人事調動,一定要經過父親應允,難道父親就是為了斷我之思,才答應了兵部?”
父親兩只手放在身前,說道:“你這麽想也對,孩子,你醒醒吧,你和葉珉,你們是不可能有什麽未來的。你的未來,當初在你出生之時就早已命定,一世繁華,貴不可言,玉兒,你入宮吧。”
我的眼淚不覺滑落了下來,我冷冷地笑了一聲,說道:“既然如此,那我今天也告訴你,我沈珏,此生就是不嫁,也不會和皇宮扯上任何關系。算命的之前不是還說你和母親會白頭到老嗎,我才不信命,我一定會讓你看着,我沈珏,要一步一步的,去把握我自己的人生!”
語罷,我連忙奔下樓來,跑入小玉房中,小玉手中拿着一封信,也是止不住地哭泣。我快步走到她身邊,問道:“怎麽哭了,郎中可說過,這幾天,你的眼睛不能受任何刺激。”
小玉抓住我的手,說道:“姐姐,為什麽?葉珉明天就要出征了,這是什麽情況,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
品瑜站在一邊,對我說道:“剛剛葉大人來信,我就讀給小玉小姐聽,結果…小姐,你快勸勸小玉小姐!”
我拍了拍小玉的手,說道:“你放心,葉珉吉人天象,一定會平安回來的,我聽說西南也只是小動亂,說不定葉珉此次出征,會因禍得福,立下功勳呢。”
“姐姐,我的眼睛現在看不見,麻煩你幫我去送送他。”小玉把下頭上的玉釵,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手中,說道:“葉珉寫信說,大軍明天早上從長安城出發,這玉釵是我們的定情之物,見釵如見人,姐姐,你一定把它交給葉珉,讓他一定要平安歸來。”
我看着手中的玉釵,跟葉珉送我的那枝,真是沒有絲毫差別,心裏不由得一痛,這枝便是定情之物,而我的那枝,卻只能是普通的、戴也不能戴出來的禮物。
“姐姐?我求你了!”小玉見我沒反應,便又說道。
我回過神來,連忙回答道:“你放心,我一定會把它轉交給葉珉。小玉,你不要太難過,等你眼睛好了,等葉珉回來那一天,我們一起去城外接他!”
我一早便站到城南土坡上的那棵大柳樹下,轉眼間已是冬日,我看着不遠處的長安城,一眼望不到邊,數不盡的亭臺樓閣,看不完的紙醉金迷,世上不知道還有哪個地方能比上長安的錦繡繁華。我靜靜的在樹下等着,一大早便有來來往往的行人商販,周圍的熙熙攘攘,卻全都與我無關。
柳樹枝仍然繁密地低垂着,我擡頭透過樹枝望着天空的湛藍,忽然就想起當日楊柳依依之時,我站在樹枝上,怎麽都不肯下來的場景。仿佛葉珉還在樹下張着雙臂,對我說着:“阿珏,你勇敢一點,我接着你!”,仿佛我還在他懷裏片刻的失神,聽他對我說:“你看,我怎麽都不會讓你落在地上。”
一股熱潮湧上心頭,我嘴角的一絲笑容,轉而就變做了悲涼。
我穩穩地靠在樹幹上,卻有種飄若浮萍的感覺。縱是四季變換,春去冬來,百草樹木即便凋零,來年也可以郁郁青青,做人卻為何如此艱難。
終于,定安大軍浩浩蕩蕩,從城門中使出,葉珉和其他幾個都司,參将一起走在隊伍前方。我從來都覺得他是溫文爾雅的謙謙君子,此刻卻是一身戎裝,坐在那同樣身着盔甲的馬兒背上,我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個陌生人,明明是心裏最重的人,中間卻像是隔了萬水千山,任我怎我努力,都沒有辦法跨過去。
葉珉遠遠地看到了我,便示意讓大軍先走,自己騎着馬兒向我走來。我不由得向前走了幾步,不一會兒,葉珉便到了土坡下,他頭頂的盔甲反射着陽光,我的眼睛被一刺,有點微微睜不開來。
“阿珏,你來這裏做什麽?我不是告訴過你,近日不要亂跑。”葉珉一邊拉着不安分的馬兒,一邊對我說道。
看他此刻書生意氣全無,我不由得心裏一抽,便說道:“葉珉,我去求父親,讓他把你調回長安,你一個文生,如何去過那刀光劍影的日子。”
“萬萬不可!”葉珉斬釘截鐵地說道:“阿珏,你一定不要讓沈伯父為難,我這次從征,本就是林思慎的主意,又是皇上親自下旨。我若不能凱旋而歸,半路調回,君威何在?我葉珉以後又怎麽在長安立足?”
我不由得落下淚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累你如此!”
葉珉的眼中閃過一絲不舍,聲音立馬柔了下來,說道:“阿珏,你別哭,什麽叫你累我如此,傻丫頭,別什麽事都往自己身上推,放心,我會好好回來的,不要哭!”
我拿出那把寒月刃遞給他:“戰場上刀劍無情,這把寒月刃能夠削鐵如泥,你拿着它,我總是能放心些。”
“戰國時的名刀寒月刃。”葉珉看着寒月刃,說道:“阿珏,你竟然有這樣的寶貝。”
我一時間默默無言,微微低下頭來,又摸出袖中的玉釵,放到他手中:“小玉說,見此玉釵,就如見面,要你萬萬多加保重。”
葉珉拿過玉釵,端詳許久,輕輕放入懷中,想着小玉情深意切,一時難以自重,卻不知這一切落在我的眼中,卻叫我心如刀割。葉珉擡起頭,對我說道:“阿珏,我不在的這些日子,煩你照顧好小玉,她父母都不在身邊,她眼睛又這樣。我把她交給你了,葉珉不甚感激!”
我的眼睛又有些迷離,慌忙擡頭看到天空白玉似的月牙兒,長長舒了口氣,我擠出一絲笑容,雙目彎如新月,對他說道:“願身能似月亭亭,千裏伴君行。小玉是我表妹,我自會照顧好,你就放心去吧。”
葉珉緩緩點了點頭,此刻他看着我的眼睛,透着很多難以言狀的神情,許久,他揮動馬鞭,轉頭向前奔騰而去。我望着他身後飛揚的的塵土,心裏同樣的五味雜陳,葉珉,你到底知不知曉我的心意。老天爺,你一定要保佑他平安歸來,我有好多話想對他說,還有好多事他不知道。求你!求你!求你!
我走進城門,斐怡站在城門口,見我走來,連忙為我披上一件鬥篷。“你這丫頭,就要入冬了,怎麽還穿得這麽單薄!”
我沖着斐怡一笑,問道:“姐姐怎麽會在此等我?”
斐怡看着我,微微一笑:“這幾天發生的事情,我都聽說了一些,想着你應該回來送葉珉出征,我也好久沒見你,便來這裏接你回去。”
坐上馬車,我将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告訴斐怡,斐怡一臉的沉重,不由得說道:“真是想不到,葉珉和小玉,竟然是你哥哥一手撮合的。”
我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我只是沒有想到,父親竟然如此的貪戀權勢,居然還想讓我入宮。哥哥這麽幫他,我的心都要寒透了。”
斐怡輕輕握住我的手,問道:“阿珏,如果是這樣,那你會入宮嗎?且不說葉珉現在喜歡着小玉,我們即便不是尋常的女兒家,若能入宮侍奉皇上,也是天大的榮寵呢。”
“天大的榮寵,也便是天大的危險。”我接着斐怡的話,說道:“姐姐,如今的前朝,已經是暗流湧動,後宮裏家世顯赫之人不在少數,咱皇上是聰明人,一定懂得對後宮恩威并施,來制衡魏、林兩黨之勢。姐姐,我自小經歷家中變故,只盼着能找一個真心之人相守一生,就算這個人不是葉珉,你覺得,我會情願卷入這後宮無止的紛争嗎?”
斐怡低頭微微一笑:“你自小執拗,打定了主意,便再不會變,不喜歡做的,也絕不會勉強。我也覺得,沈伯父和啓佑哥哥這樣做過分了些。”斐怡看着我,頓了頓,突然又說道:“阿珏,其實,你若真的那麽喜歡葉珉,你不妨告訴他。畢竟,他和小玉也沒有怎麽樣,你們兩個這些日子的相處,我都看在眼裏,我就不信他對你沒有一絲情意,你和葉珉…總是有挽回的餘地。”
我苦苦地一笑,說道:“天涯占夢數,疑誤有新知。這就是我哥哥的高明之處,小玉是我妹妹,我實在沒有辦法,對她做這種挖牆腳的事。我跟葉珉若是有緣,以後自然會有轉機,我現在唯一的念想,為我也好,為小玉也好,就是盼他能夠平安歸來,姐姐,我真的沒有辦法,不去想,不去愛,我真是傻。”
“傻妹妹!”斐怡輕嘆了口氣,說道:“葉珉這個家夥,竟然能俘獲你們姐妹二人的芳心,以後的事情總是說不準,只是不論如何,你都不要委屈了自己。”
123:花魂
這幾日,我日日守在小玉身邊,親自為她熬藥,郎中說小玉的眼睛大體無礙,我輕輕為她解下眼睛上的藥布,忐忑地看她徐徐張開雙眼。小玉似乎還不能适應這突如其來的光明,微微眯着眼睛,我輕輕地在她面前晃了晃手,小玉一把抓住我的手,笑着說道:“姐姐,我好了。”
我心中大喜,連忙問道:“怎麽樣?眼睛可有什麽不适?看東西還像之前那麽清楚嗎?”
小玉搖了搖頭,沖我一笑,說道:“多虧姐姐這些日子的悉心照料,我已經完全好了,放心!”
這時,張叔走進房中,對我說道:“門外停着謝學士的馬車,說讓坊主和謝小姐過去。”
“我知道了,張叔,麻煩你讓車夫稍等片刻,我們收拾收拾就走。”我轉身對小玉說道:“姑父、姑母回來的真是時候,我們快些收拾,省的他們等急了。”
姑母早早地站在謝府門口,見我們下車,連忙拉着小玉,看着她的眼睛,心疼地說道:“你這孩子,怎麽這麽不小心,我和你爹今天回來看到阿珏的信,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小玉沖姑母一笑,拉起姑母和我的胳膊,走入府中,說道:“娘,我一點兒事都沒有,我好餓啊,娘,你們這次回老家,可帶了什麽吃的回來?”
姑母溺愛地拍了拍小玉的頭,對我說道:“阿珏,你看看她,就記得吃的!也不先問問外婆、爺爺、奶奶怎麽樣!”
我掩嘴一笑,說道:“姑母氣色這麽好,想來幾位長輩必定身體康健無虞。我記得小的時候,小玉就特別愛吃奶奶做的桂花糕一類的點心,長久不回老家,一定是惦記着奶奶的手藝呢。”
“還是姐姐最懂我!”小玉和我相視一笑,走入正廳,見姑父坐在椅子上,連忙奔過去,拉起姑父的衣袖,撒嬌道:“爹爹,女兒好久不見您了,女兒這次還受了傷,爹爹怎麽沒一點兒關心我的樣子!”
姑父細細地看着小玉,慈愛地說道:“你呀,好好的站在我面前,難不成要我盼你有事不成?”
姑母站在我身邊,搖着頭對我說道:“我們小玉啊,當真還是個孩子。”
“小玉娘,時候不早了,我們準備去吃飯吧,別讓兩個孩子餓着。”姑父站起身來,又拍了拍小玉的肩膀,說道:“你從哪兒看出爹不關心你了?爹就你這麽一個女兒,不關心你關心誰?”
姑母從浙江帶來了好多特産,這次的午餐尤其的豐盛,姑父不斷地給我夾着吃的,說道:“阿珏,你好久不來我家,這次小玉出事,真是多虧了有你,你無微不至地照顧小玉,我都知道,我們全家都謝過你了!”
我慌忙對姑父說道:“什麽謝不謝的,我們一家人,何必這麽客氣!”
小玉夾起一只龍蝦放入姑父碗中,笑着說道:“就是嘛,我們一家人,這麽客氣做什麽。”
姑父看着小玉,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小玉啊,你什麽時候能像你姐姐這樣的成熟穩重,爹爹就放心了。”
我看着姑父對小玉一臉疼愛的表情,心裏又是羨慕,又是難過。正是因為姑父、姑母從小對小玉百般的呵護,小玉才如此的天性爛漫,似乎從來沒有傷心的事情,得不到的東西,葉珉喜歡她,也許就是因為這點;我看似穩重,卻不知是因為小時候受傷太深,才學着去保護自己。
“阿珏,你奶奶托我給你和你娘帶了些東西,一會兒,記得來我屋裏拿。”姑母打斷了我的思緒,對我說道。
我回過神來,笑着說道:“奶奶真是費心了,我都有十多年沒見奶奶了,不知道奶奶現在好不好。”
“放心,你奶奶身子硬朗着呢,這次我回去,跟她說你長成大姑娘了,你奶奶還把她當年出嫁時的手镯給了我,說是要給你當嫁妝呢。” 姑母拍了拍我的手,柔聲說道:“好孩子,你總是我們沈家的女兒,奶奶,還有姑母,都是最疼你的。”
我心裏驀然一軟,忍不住掉下淚來,姑父忙給我遞來手巾,斥責姑母道:“小玉娘你怎麽說話的,平白的惹孩子傷心了!”
我連忙擦去淚滴,笑着說道:“我沒事,就是突然間想念奶奶了,一時失态,我們快吃飯吧。”
這時,小玉的丫頭給她遞過一封信來,小玉看着信封,臉上忍不住的喜意,匆匆地吃了幾口,便拉我起來,對姑父、姑母說道:“爹、娘,我們吃飽了,先回我房裏了。”
小玉撲到床上,打開信封,拖着腮幫,目不轉睛地看着信,我一猜便是葉珉,看着小玉,心裏滿是凋零的滋味。
小玉放下信,眼中閃着淚花,撲到我的懷裏,說道:“姐姐,葉珉來信說,他快要到西南叛區了,一路上見了好多難民。姐姐,怎麽辦,我好擔心他。”
我輕輕地拍着小玉的頭,安慰她道:“你放心,葉珉他吉人天相,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小玉突然擡起頭來,看着我,說道:“姐姐,我的玉釵,你可給他了?”
我點了點頭,說道:“我親手遞給他,你就放心吧,葉珉他……怎麽也不會舍得你,他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我拿起葉珉的信,擡頭的“小玉吾愛”四個字,刺得我眼睛發疼,這幾天裏最想聽到的關于葉珉的消息,卻是這樣得來,看到信的結尾處寫着:煩請轉告阿珏,我一切平安。我不由得又落下淚來,這樣也好,哪怕他只當我是朋友,至少他心裏有我,這樣也罷。
我走出小玉的房間,只見姑父靠在走廊邊,捧着一本書在讀。我朝姑父走去,姑父是昌平年間的狀元,年輕時又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舉手投足都盡顯涵養,我從小便十分欽佩他。
“姑父。”我略略施禮,對他說道:“阿珏有些事情,不知方不方便說與姑父。”
姑父點了點頭,說道:“孩子,有什麽能幫上你的,盡管開口。”
我擡起頭來,看着姑父道:“姑父,我知道,您一直和我父親私交頗深。阿珏想請姑父幫我個忙,請姑父勸勸我父親,我長大了,不願意讓他随意幹涉我的人生。”
姑父低頭沉思了良久,說道:“孟竹幹涉你的人生?好孩子,話我會帶到。只不過,姑父想告訴你,天下沒有那個父親是不愛女兒的,其實孟竹是個非常好的父親,你們還都小,不了解你父親的苦衷。”
“若他還是個父親,就更應當尊重我的想法。”我冷冷地說道:“如此,阿珏謝過姑父了。”
轉眼間又是一月過去,十一月底的長安,已然進入冬季,紛紛揚揚的大雪,一大早便下了起來,不一會兒,整個世界便銀裝素裹。街坊鄉鄰都窩在家裏,茶坊中午的光陰清閑而又無聊。
“坊主,你看!”順子不知道從哪裏尋了幾枝早開的梅花,走到我身邊。
我看着他手中的花,心裏一喜,連忙拿來一個花瓶插上,問道:“你從哪兒找來的梅花,瞧這梅花開得正盛,許是這附近有什麽梅林?”
順子指着窗外南邊的方向,對我說道:“臨安街往南确實有幾株梅花樹,這梅花便是從那兒尋來的。”
我坐在屋裏的火爐邊,和品瑜細細地修剪起來,品瑜望了一眼窗外,說道:“小姐,外面的雪好像小了些,反正我們呆在屋裏總是無事,不如去踏雪尋梅可好?”
我望了一眼窗外,那一片潔白剔透的世界素雅而又靜谧,便答應了下來:“也好,靜坐于室,不若應公子之邀。品瑜,把我那件淡青色的花鍛鬥篷取來,我們去外面走走。”
梅林本就在不遠之處,臨安街以南本身不是什麽繁華的地段,這時候又是雪天,周圍連個人影都見不到。輕輕地踩在松軟的雪地上,我一時間童心大起,不由得喜悅起來,趁着品瑜不注意,便捧起地上的雪花,驀地撲在她的身上,品瑜先是一驚,轉而拾起一個雪球朝我砸來,我們一路笑着鬧着,奔向了梅林。
幾株梅花樹散落地長在稀疏的樹林之中,那新開的紅梅傲然立在枝頭上,在周圍的一片白茫茫中分外的耀眼奪目,我聞着枝頭淡淡的梅花香,不知為何,突然想起葉珉來。不知道定安大軍近況如何,葉珉的周圍,也不知道開着些什麽樣的花,便不由得嘆氣道:“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
“沈姑娘,我們又見面了!”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我擡眼望去,那兩人披着厚厚的鬥篷,原來是趙逸和段陵。自知道他們的身份以來,我還未與他們見面,心裏不由得慌亂起來。
趙逸笑着向我走來,掃過一眼我的衣衫,又将視線移向枝頭的紅梅,喃喃自語道:“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
我一時琢磨不透,他是在說我,還是在說梅花,便笑着說道:“趙公子怎麽有如此雅興,跑這麽遠來冒雪賞梅?”
趙逸指着遠處的水心築月,笑着說道:“天寒地凍的,本來是想找你讨杯熱茶來喝,路上聽到有人嬉鬧的聲音,便跟了過來,不想卻是你們,姑娘鬥篷上繡的可是蘭花?”
我低頭看着自己的裝束,這鬥篷是我今年叫了外祖織坊裏最好的繡娘,挑了上好的蘭花軟緞織成,被這周圍的潔白一襯,更顯典雅脫俗。
趙逸瞧我點了點頭,緩緩向我走近,繼續說道:“姑娘身着蘭花,又來此踏雪尋梅,沈姑娘即是愛花之人,這漫天飛舞的雪花,和枝頭怒放的臘梅,不知姑娘更喜歡哪個?”
“雪花縱然潔白無暇,只是沒有了香氣,便也沒有了花魂,不看也罷。”我一邊說着,一邊仰起頭來,擺弄着梅花枝。
“花魂?我還是第一次聽說。”趙逸微微笑着,徐徐說道。
我也沖他一笑,說道:“是啊,花也像人一樣,若是沒了靈魂,便與行屍走肉有什麽分別。”
趙逸走到我身邊,說道:“剛剛的那首《清平樂》,是李易安晚年對自己一生哀樂的感悟之作,沈姑娘年紀輕輕,卻也有如此感慨嗎?”
眼見趙逸向我走來,我不由得向後退了一步,微微思量片刻,這趙逸對我來說,既非熟又非生,他身份如此貴重,本就怠慢不得,更何況父親還有送我入宮之意,事到如今,我能仰仗的,便只有自己,與其被父兄左右,倒不如自己去主動把這事兒挑開,說不定還能多重依靠,便對他說道:
“只是想起易安居士少時雖覓得良偶,令天下女子羨慕,卻逃不掉晚境凄涼,不由替她感傷。公子看這梅花,無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公子生在宮中,這樣的場景,應當見得更多些。”
趙逸的眉頭微微一鎖,說道:“你哥哥告訴你了?”
我低下頭來,沈重地對他半蹲着行了個禮,說道:“當日七夕宴飲,能讓嘉英側坐,我又不巧知道了我大周天子的名號,何況公子面帶人君之相,沈珏豈會不知,民女之前不能慧眼識珠,還望公子不要怪罪。”
124:一世繁華
趙逸笑着點了點頭,說道:“當日宴飲之時,旁人只當我們随意而坐,不想沈姑娘卻留心了。你們平日裏也只是叫我皇弟‘嘉英’嗎?”
“我、哥哥、葉珉,還有陳斐怡都和王爺熟識,因此也敢在沒人的時候叫他的名字來。”我吸了口氣,擡起頭來,說道:“有件事情想問公子,不知公子可否告訴阿珏?”
趙逸點了點頭,說道:“沈姑娘不用客氣,我必當知無不言。”
我鼓起勇氣,問道:“我只是想知道,定安大軍近況如何,葉珉他…還好嗎?”
趙逸沉默了片刻,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怕是不大好。”
“什麽……叫不大好?”我的臉霎時一白,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之前是不大好,不過還好,有你給他的那把寒月刃,你放心,葉珉一定會沒事的。”趙逸的語氣十分輕柔,寬慰起我來。
聽到“寒月刃”,我心裏又是忐忑,又是迷茫,便問道:“我不明白,這關寒月刃什麽關系?”
趙逸沖我微微笑了笑,說道:“你也知道,那定安大軍的統帥,除了葉珉,便都是林大将軍的人,葉珉本身就受他們排擠,在戰場上差點被叛賊将領所殺,還好葉珉身攜寒月刃,最後關頭殺了敵軍統帥。那些林黨以為寒月刃是我所賜,便再不敢輕視他,你就放心吧。”
我只覺得一陣眩暈,不想,葉珉真的會經歷生死,只不過那寒月刃畢竟是趙逸借着段陵之手送于我的,心裏實在過意不去,便說道:“當日葉珉走時,我想了想,身邊除了那把寒月刃,也沒什麽別的東西相送,還望公子不要見怪。”
趙逸微微一笑,說道:“如何有見怪之說,送你的東西便是你的,自然是由你處置。葉珉此次殺敵有功,我已經下旨将他封為正三品的參将,不出兩月,他一定會凱旋而歸的。”
我心裏一喜,忽而想起趙逸之前說的找我喝茶,便笑着說道:“趙公子剛說要來喝茶,不如,現在便随我來吧。”
趙逸的眉頭微微一皺,一邊跟着我往前走,一邊說道:“既然你都知道了我的身份,怎麽還叫我趙公子?我可是姓劉!”
我朝他莞爾一笑,說道:“一時改不過口來,也不知道該怎麽叫,還望公子恕罪。”
“既然你都叫我皇弟嘉英,那不如就叫我嘉逸好了。”趙逸的聲音溫和的就如同尋常好友一般。
我的心一緊,連忙說道:“這怎麽行?公子的名號,豈能随便叫?”
趙逸笑了笑,說道:“你看,你現在不還叫我‘公子’嗎?名字只是代號,這是在宮外,況且,我的名字,常人又怎會知曉?其實,我也和普通人一樣,會有生老病死,喜怒哀樂。我們見了這麽多次面,我一直覺得你膽識過人,怎麽,不會連我的名字也不敢叫吧?”
我沖着他燦爛地一笑,說道:“既然這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劉嘉逸,我以後便當你是朋友,以後,還望你多多照應!”
嘉逸點了點頭,說道:“這樣才對!你以後有什麽事情,盡管來找我好了。”
走回水心築月,我連忙招呼順子道:“去,溫兩杯熱茶來,記得加些紅茶、青磚茶粉。”
我們圍在火爐旁邊取暖,不一會兒,順子端着奶茶走了過來,我将熱茶擺在桌前,說道:“你們快嘗嘗水心築月的冬日熱茶,我親手調的配方,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們的胃口。”
嘉逸舀了一勺放入嘴中,似是細細回味,對我說道:“嗯,這茶甜而不膩,香滑爽口,清香缭繞,喝下去暖胃而又舒心,果真是長安第一茶坊,真是好東西!”
我微微笑着說道:“公子過獎了,哪裏有你這麽會誇人的!”
“沈姑娘為我們雪中送炭,自然是要感激。”嘉逸看着桌上修好的梅花,忽而說道:“年年雪裏,常插梅花醉,這句詩比那句‘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要好些。”
我看着瓶中繁盛的梅花枝,不由得唏噓道:“是啊,若人能長像此花一般能有多好,只可惜,花無百日紅,人生,也不能繁華一世。”
嘉逸沉默了片刻,接着說道:“凡事都無定數,是啊,花開花落,人也會漸漸容顏老去,青春不再,可是能不能繁華一世,卻不在于這些表象,而是在于人心。”
我微微一笑,沒有再說話。是啊,人心……葉珉,你懂我的心思嗎。我的心,你又懂得該如何去面對葉珉、面對小玉嗎?
嘉逸擡頭環望着整個茶坊,問道:“今日這水心築月,沒有什麽人來嗎?”
“是啊。”我起身為嘉逸斟滿了茶杯,說道:“這麽大的雪,除了你,怕是沒人願意來我這茶坊了。”
“誰說沒人?”嘉英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嘉英脫下厚厚的鬥篷,向嘉逸微微行禮,嘉逸笑着點了點頭,讓嘉英坐在他身旁。
“嗯!”嘉英端起茶杯一飲而盡,不由得嘆道:“許久不來這水心築月,阿珏的茶真是越來越香了。”
我笑着又為他倒上一杯,問道:“士別三日,都當刮目相看,你這許久不來,我的茶藝自然是長進不少,斐怡姐姐怎麽沒有同來?”
嘉英玩笑着說道:“怎麽?只有斐怡在,你才能好好招呼我啊?”
“那是自然。”我也在一旁打趣道:“若不是看在你是我準姐夫的面子上,這天寒地凍的,我才懶得給你倒茶喝。”
嘉英看着嘉逸,問我道:“原來是這樣,那這位公子呢?他又是你什麽人,能得你如此細心招待?”
我和嘉逸會心一笑,說道:“他是天下萬民之君,我豈有不用心款待之理?倒是你,一次次地把我瞞在鼓裏,上次玉佩的事情,我跟你沒完!”
嘉英哭喪着臉,看着嘉逸,說道:“主子,我就知道會是這樣,你瞧瞧她這張嘴。”
“好啦,當時的情況,自然是不能說的,我還沒有生氣,你倒是先委屈了起來。”我看着嘉英和嘉逸,想起這些日子接連發生的事情,不由得問道:“林思慎已然知道了我這水心築月搜集朝中官員罪證之事,還從我這裏拿走了些魏丞相的把柄,葉珉也被逼着去了西南戰場,阿珏現在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嘉英也接着我的話,問道:“是啊,主子,我也想問你件事,父王昨天還跟我說,近日後宮中不怎麽太平,這些日子,你是不是太過寵着林婕妤了,主子,您可別忘了,林家還有個貴妃呢。”
嘉逸微微笑了笑,說道:“這林思慎要是沒有生在林家,一定是個人才。朝中黨羽牽扯甚多,從先帝的昌平年間便已盤根錯節。這太平的年間,魏家手握丞相之職,權勢便更是水漲船高。不過只要魏、林兩家一直不和,我們就有扳倒他們的機會。嘉英,你讓皇叔近日多彈劾魏汲手下的人,和林思慎手頭的罪證數罪并發,好好滅一滅魏家的氣勢。阿珏,你近日就安心做你的生意,其他的什麽都不要管了,省的再有第二個林思慎。”
我輕輕嘆了口氣,說道:“與其讓一家獨大,不如讓他們兩敗俱傷,只怕這樣的道理,林大将軍和魏丞相也都懂。”
嘉逸點了點頭,說道:“是啊,懂又如何,這朝堂的權勢之争,又有幾個人看不明白?可就像我沒有選擇一樣,魏、林兩家也沒有選擇,不過這樣的局面不會太久,屬于我的東西,我都會一件件拿回來的。至于後宮,林貴妃雖是後妃之首,卻是空架子,魏淑妃這些日子也實在是勢盛,确實該有人壓一壓。”
我忽而想起婉寧妹妹,便不由得問道:“嘉逸,那我妹妹呢?她在後宮過得可好?”
嘉英在一旁笑着,對我說道:“阿珏,你不知道,主子這些天雖然冷落了魏淑妃,可卻沒有冷着你妹妹。”
“沈美人确實跟魏淑妃走得近些。”嘉逸緩緩說道:“不過你放心,後宮再大,都有她的一席之位。”
我點了點頭,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我聽着嘉逸的語氣,只覺得,他一定不愛婉寧。不知婉寧從小如此要強的一個人,在這後宮之中是何滋味。他們口中的這些貴妃、淑妃,在我聽來,都是一個個權利争鬥的産物,不知道她們有沒有真正的得到過皇上真正的愛。前一秒還當嘉逸是朋友,可是忽然間,我就覺得他離我如此的遙遠。
我看着嘉逸,這個天下最尊貴的人,我永遠不知道他從小長在大周最大的權勢漩渦中,會有多少心機,永遠不知道他和善的外表下,藏了多少的冷酷或是無情,這種力量,一定比林思慎大上千倍萬倍。他後宮佳麗三千,可是他會愛人嗎?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哆嗦,我的父親、兄長,竟然把我妹妹送入宮中,盡然想讓我也入宮,陪伴這樣的人!
“阿珏,幫主子加點兒茶吧。”嘉英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拿起茶壺,倒茶的手卻在不知不覺中,顫顫發抖。
我放下茶壺,走上樓來看着窗外,暮霭沉沉,一陣冷風吹過,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些什麽,權勢還是嘉逸,甚至是嘉英。我望着西南的方向,不住地祈禱,葉珉,求你快些回來。我想要一個人,站在我身邊,不論歡喜還是憂愁,能陪着我,走過未來的風雨,葉珉,我只想要你。
125:除夕
年關将至,王家一片忙碌而又祥和之相。一大早,舅母和母親就領着各房的丫頭剪起了窗花,我和虞琳在一旁嬉笑着,拿着剪好的窗花,仔細地貼到窗戶上。
舅母看着我和虞琳,不由得感慨道:“一年又一年,這麽一眨眼間,孩子都這麽大了。”
母親笑着點了點頭,接着舅母的話,說道:“是啊,我的阿珏過年都十八歲了。”
“呦!阿珏,你過來。”舅母笑眯眯地把我叫到身旁,對着母親一笑,說道:“姐姐,我記得阿珏是正月十五的生日,我像阿珏這麽大時,都已經懷了允之了。阿珏,你可有中意的公子?若有的話,倒省事些,沒有也不急,明年啊,舅母一定好好給你找個婆家,把你嫁出去。”
我羞得滿臉通紅,小聲說道:“舅母,你說什麽呢,我還打理着水心築月呢,我可不急着嫁。”
舅母笑着端詳着我,說道:“都知道我們阿珏蕙質蘭心,模樣、品行都樣樣出挑,我都舍不得把你嫁出去呢。不如……,阿珏,你看,你允之表哥大你不過兩歲,也該成親了,你兩又從小一塊兒長大,你若中意他,那我們可就永遠是一家人了。姐姐,你說呢?”
我看向母親,母親的臉上沒有過多的表情,等着我做決定,我心裏一團慌亂,正不知該如何是好。
“娘,你在這裏跟阿珏說什麽呢!”表哥突然走進門來,将手中的桃符放在桌上,說道:“阿珏有自己的想法,再說,姑父可是吏部尚書,這事情他也有主意。阿珏,爺爺讓你幫忙寫幾幅桃符,你快過去吧。”說完,便給我使了個眼色。
我看着表哥,對他感激地一笑,便從房中出來。其實舅母的話說的也對,斐怡只比我大了一月,已經禦賜了婚姻,小玉也有葉珉,我的心有所屬,卻不能帶給我絲毫的安定。我看着眼前熱熱鬧鬧的庭院,突然就有些不知所措,真不知道明年的這個時候,我會在哪裏。
外祖俯在大書案上,一筆一畫地認真寫着桃符,我輕輕地走到他身邊看着他寫字,外祖雖然年近不惑,揮灑的筆尖卻仍然遒勁有力。
“阿珏,你來了。”外祖邊寫邊對我說道:“你來幫我想幾句詩詞對聯,外祖寫了這麽許多,已經想不出來了。”
“好的,對聯我一會兒就想。”我拿出藏在身後的禮物,小心翼翼地遞給外祖,說道:“外祖,這本精裝的金葉《內經圖》 ,是阿珏拿水心築月這年的盈餘所購,一來感謝外祖多年的教養和送我茶坊的苦心,二來,也願外祖能如道家仙人般,康健長壽。”
外祖直起身來,翻開書來,對我說道:“這書如此精致,價格一定不菲。阿珏,你的心意,外祖收下了,能看到你把水心築月打理的這麽好,外祖已經是喜不自勝了。好孩子,你長大了,也懂事了。”
我笑着低下頭來,不管什麽時候,外祖總是我最敬重之人。
“對了,我這裏有幾幅寫好的桃符,你給茶坊那邊送過去吧。”外祖指着一旁的桃符,說道。
我沖外祖一笑,說道:“也是,外祖不說我都要忘了。張叔他們過年也一直待在茶坊,我是要為他們好好準備些東西。不如這樣,我先差人把這桃符送去,再來找外祖想些對聯可好?”
外祖點了點頭,說道:“對聯的事不急,你先去忙你的吧。”
我拿起幾幅對聯,走回自己的院中,将璟姨叫來,對她說道:“璟姨,阿珏拜托你件事情。一會兒,你幫我将這些桃符送到臨安街的水心築月茶坊去,再準備些屠蘇酒,肉幹一類的東西,還有煙花爆竹,我還要去給外祖幫忙,這件事情,就勞煩璟姨了!”
“小姐放心,我一定把這事辦妥了,正好去看看小姐的茶坊是什麽樣子。”璟姨一邊笑着,一邊答應了下來。
我看着璟姨的笑顏,只覺得她雖已年過四十,眉目間的清秀難掩年少時的風姿。忽而想起璟姨從未去過茶坊,便又說道:“茶坊的掌櫃叫張叔,你去了就說,是我送大家一點兒過年的心意。”
璟姨點了點頭,說道:“好的,我現在便去準備,小姐快去忙吧。”
夜幕沉了下來,我從閣樓裏望去,王家處處張燈結彩,瑾園前的小院裏不知是誰放起了火樹銀花,“小姐,大家都在下面玩樂,你快來啊!”品瑜走上樓來,忙将我拉下樓去。
我穿上厚厚的白狐大衣,走入喧嚣的院中,小院中央的火樹銀花還噼裏啪啦地蹦着火花,表哥抱着一桶煙花走到對面,将其點燃。表哥在對面和幾個小丫頭、仆人不知道說些什麽,那張燦爛的笑臉在煙火的照耀下分外的明亮,我捂着耳朵,看着夜空中的花團,以及院中若流星般的花火。此情此景,卻叫我不由得想到,去年今日的此地,才是我和葉珉初次相遇的地方。
那時的我還是一副小丫頭的裝扮,一身桃粉色的大衣,兩邊的長發高高地盤在鬓側,清秀的鵝蛋臉中還透着些許的稚氣。我提着母親剛剛做好的糕點,穿過瑾園,忙着去找表哥和虞琳,卻不想在這小院之中,無意撞上了葉珉。
葉珉在一旁看着煙火,被我這一撞,笑着回過頭來。我望着眼前陌生的男子,正要道歉,品瑜從後面追過來,說道:“小姐,你怎麽走這麽快,夫人讓我給你送件披肩過來。”
聽到品瑜的話,葉珉沖我微微一笑,說道:“若在下猜的沒錯,這位應當是珏姑娘吧?”
我見他彬彬有禮,便也笑着對他說道:“不知這位公子是誰?我與公子素未相識,公子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在下葉珉,這府中的王夫人,乃是我的姨娘。允之表哥告訴過我這裏還住着一位沈家小姐,适才聽丫頭叫你小姐,不是虞琳表妹,便是姑娘了。”葉珉緩緩道來,字字如玉,叫人聽着十分舒服。
我仰起頭來,問道:“不知葉公子的‘珉’是哪個字?”
葉珉的嘴角一直向上彎起,說道:“石之美者,謂之珉。”
“石之美者,是為玉?我名中的‘珏’字,是二玉相合之意,我與公子算是有緣。”我側着頭,對葉珉說道。
這時,天空中突然閃現一團繁簇的煙花,我擡頭看着頭頂的煙火,心裏十分歡喜,想着手中還提着糕點,便連忙打開籃子,取出一塊紙包着的紅豆糕,遞到葉珉手中,對他說道:“葉公子,這個給你,我還要忙着給表哥送東西,阿珏先行一步。”突然間想到這些,我暗暗一笑,不想我對葉珉的好感,從那時候就已經開始。
表哥不知什麽時候走到我的身邊,和我一同看着天上的煙火,說道:“阿珏,今天我娘的那些話,你可千萬別在意。”
我對表哥微微一笑,說道:“今天多虧了表哥為我解圍,舅娘也是為我好,我豈會怪她?”
表哥的手背靠在身後,看着漫天的煙火,說道:“這倒也是,阿珏,你需記着,不管以後你到了哪裏,王家永遠是你的娘家,也永遠是你的依靠。”
我點了點頭,說道:“是啊,若沒有王家,我和母親不知要漂泊到何處。表哥,你有沒有覺得,這一年之內,我們都變了好多?”
表哥沉思良久,徐徐說道:“一年之前,你還是什麽都不懂的小姑娘,就像虞琳一般,爛漫而又活潑,我也是整天的只知道揮金如土,吃喝玩樂。可是現在,你是獨當一面的沈坊主,而我,擔起的是整個王家的重任,王家的生意是祖輩父輩的心血,我要學着繼承和發揚。我們都大了,身上各種各樣的擔子,再不能像小時候一樣的無憂無慮了。”
“表哥身上擔着的,怕是還有虞琳的将來。”我接着說道:“女子的一生,仰仗的不過是父兄以及夫君,虞琳這孩子,心性最是單純善良,婚姻大事,表哥還是早些為她籌謀好些。”
表哥看着我,一臉的落寞之情,問道:“那阿珏,你呢,你可曾籌謀過你自己的人生?有些事情,啓佑已經告訴我了,你當日勸我放下執念,你自己可又做到了?”
我輕輕地嘆了口氣,說道:“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總會把握,表哥放心,哥哥他不能左右我的人生。”
這時候,品瑜跑到我身邊,一臉的焦急,說道:“小姐,夫人讓你快些回去,璟姨自從水心築月回來,就不知怎麽了,把自己關在屋裏,不吃不喝,小姐快去看看。”
“什麽?”我眉頭一蹙,對表哥說道:“表哥,我先回去看看璟姨。”
母親在屋中來回地走着,見我回來,連忙将飯盒放在我的手中,指了指璟姨的房間,輕聲說道:“阿珏,這大過年的,你璟姨也不知道是怎麽了,她平日裏最聽你的話,你快去看看她,好歹讓她吃點兒東西。”
我點了點頭,提起飯盒,轉身走入璟姨房中。璟姨虛弱的靠在床帳旁邊,臉色慘白,手中拿着一個小包裹,外面的喧嚣聲充耳不聞,呆呆地看着地面。我輕輕地将飯菜擺到桌上,走到璟姨面前,拉起她的手,說道:“璟姨,阿珏還沒有吃飯,我們一起吃點兒東西可好?”
璟姨看着我,突然間留下了淚來,我心裏一急,連忙問道:“璟姨,你這是怎麽了 ,怎麽去了趟水心築月,就成了這副模樣?張叔他們……,他們欺負你了嗎?”
璟姨伸手捂着嘴角,輕輕地搖了搖頭,我伏在她的腿上,柔柔地說道:“璟姨,你不是總當我女兒嗎?阿珏大了,璟姨,有什麽事情,你告訴我,阿珏願意和您一起分擔。”
“阿珏,你還記得璟姨之前說過,璟姨年輕的時候,是嫁過人的嗎?”璟姨緩緩問道。
我确實記得小時候問過璟姨,便點了點頭,心裏一驚,連忙問道:“莫非……”
“你張叔不是別人,就是我之前的夫君。”璟姨緩緩地,說出了那件二十多年前,發生在洛陽的事情。
126:舊事
二十年前的洛陽,沒有誰不知道李璟兒的名號,就像今天的長安城,沒有人不知道曹煥雲一樣。
璟姨當年是洛陽城乃至天下第一舞姬,以她當年的盛名,真真是五陵年少争纏頭,一曲紅绡不知數。當年的張叔,也還叫張華,也是洛陽城裏顯貴人家的公子,也是慕名去樂坊看璟姨跳舞,只是一眼,便驚為天人,從此眼中便再無他人。
追李璟兒的公子哥不計其數,可就是沒有一個人像張華那般的癡情,一夜夜的守在李璟兒的樓下,求她做自己的妻子,潑水也潑不走。
李璟兒曾經對張華說過:“我們這些舞姬,身份卑微,如何能配得上公子?還望公子自重。”
“我家也不是天大的富貴,世俗的名利于我何幹?”那時的張華,用他那堅定不移的眼神,那顆執着無畏的真心,漸漸地讓李璟兒另眼相看。
直到李璟兒二十歲芳誕的那一天,張華的那件親手制成的金縷衣,最終俘獲了佳人的芳心。
李璟兒嫁給張華的那天,整個洛陽城都為之震動,在其他人都羨慕張華能抱得美人歸的時候,張華的父母親卻強壓着心中的怒火,不情願地看着兒子将這天下第一舞姬娶進門中。其實張華若是之前知道,他父母對李璟兒舞姬身份的介意會如此之深,也許也不會執意的和李璟兒在一起。
小兩口甜蜜的日子沒過多久,兩位老人經不住親友之間細微的言語,便開始揪着兒媳低微的出身,對李璟兒發起難來。為了不讓丈夫為難,李璟兒一忍再忍,可是忍耐換不來和睦,卻是張父張母的變本加厲。恰巧半年後張父生了場大病,張母請了法師,非說是李璟兒克了公婆的命數。偏偏張華又是孝子,在全家的重壓之下,不得已休了李璟兒,又娶了一家門戶當對的女子沖喜。
李璟兒走的時候,一臉的絕望之情,冷冷地質疑張華說道:“你既然今日無情,當初何必為我費勁了心思,累我到如此境地。”
張華一臉的愧疚與無奈,說道:“璟兒,你先暫且找個地方住下,等我父親病愈,我便來找你。”
“不必了。”李璟兒的眼裏藏不住的恨意,緩緩說道:“這一紙休書,便是斷了你我情分,你若是再來找我,叫你新婚的妻子怎麽辦?我已經被你傷過一次,只願你能和你妻子白頭到老,我們兩人從此之後,死生不複相見。”
自此之後,李璟兒自覺無顏待在長安,便之身去了長安,隐姓埋名地進了沈府,後來又跟着我和母親來了王家,這二十多年過去,倒也平安無事,只是今天代我去水心築月送東西,才無意中遇見了舊愛張叔。
我聽着璟姨平靜地講完,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一個女人,體味這時間的情愛不過半年,就被夫家所棄,在自己最好的年華裏,孤寂地承受着生活的壓力,又埋沒了自己最出衆的才能,這樣的人生,真是極大的不幸。
我輕輕嘆了口氣,問道:“張叔不是又成婚了嗎?他家世顯赫,怎麽會在長安的一個小小的茶坊中當掌櫃?”
“世事弄人。”璟姨的臉上說不出的感傷,對我說道:“我走了之後,他才發現原來什麽父親重病,都是他們為了逼走我而設的局。他苦苦去我之前待過的樂坊,打聽我的下落,可我的姐妹都知道他傷我極深,誰都不肯告訴他。張華想盡辦法,得知我去了長安,便只身一人來到長安找我,誰知這一找,便是二十年,他一人無法在長安立足,便只能去茶坊做了掌櫃,來謀生計。”
我拍了拍璟姨的手,說道:“璟姨來了沈府,張叔自然不可能找到你。這張叔也是有情之人,我記得之前曾問過他的家鄉、親故,他只是告訴我他有一個失蹤許久的妻子,便再沒有多說別的話。”
“有情又有何用?璟姨無奈地一笑,說道:“我們的情分,從我當日被趕出張家便已斷了,都過了二十多年,我們兩個也都老了,我們還能怎樣?”
我低下頭來,對璟姨說道:“璟姨這麽多年來,一直只身一人,張叔也找了你二十多年。你們現在也不過四十多歲,為什麽不能重新開始呢?”
璟姨擦幹眼角的清淚,搖了搖頭,對我說道:“孩子,你不懂,像我們這樣的年紀,早就沒了少時的激情。對你張叔,我若将他當做故友尚可,若是說什麽重新開始,只怕我們兩個之間隔的東西太多了。”
我看着璟姨膝上的包裹,不覺問道:“這是什麽東西?”
璟姨輕輕将包裹打開,一件極其精美的金縷衣展現在我的眼前。我輕輕地提起衣領,只覺得這衣服光彩奪目,衣服上少有褶皺,根本看不出來已經過了二十多年,璟姨一定是特別愛護這件衣服,才讓它保存得如此完好,不由得問道:“這件衣服,是張叔親手制成的?”
璟姨輕輕點了點頭,說道:“是啊,他當時将這件衣服送給我的時候,眼裏都是紅紅的血絲,手上也布滿了疤痕,可這衣服卻不見一絲污痕。我一個女人家,卻從來不懂針線一類的活計,不想他卻能如此用心,所以當時才答應了他。”
這樣的情深,在我一個旁人聽來,都已是如此的感動,難怪當年高冷便如璟姨,也會為張叔所動。我輕輕嘆了口氣,這塵世間的女子,怕是沒有幾個,會不為情所動 。
“孩子,你答應我一件事情。”璟姨突然拉起我的手,對我說道:“我知道,你和張叔的感情不錯,你答應我,不要摻和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情,我想自己去面對他。”
我對璟姨一笑,連忙用力點了點頭,說道:“璟姨,你放心,阿珏不會胡來的。阿珏只是希望,璟姨和張叔能夠不要有什麽遺憾,希望璟姨不要傷心。好了,飯都涼了,我們出去吃點兒東西吧,一會兒還要守歲呢。”
母親見我将璟姨拉了出來,連忙令人端上年夜飯來。品瑜坐在我的身旁,等菜上齊,我們便吃了起來。年夜飯講究全家團圓,我和母親由于是外戚只故,不能與外祖、舅父他們一同就食,所以,每年都是我們四人圍在一起。這些年來,我又是喜歡過年的熱鬧,又是害怕守歲的凄涼。母親與璟姨年紀相仿,看着她與璟姨談笑着,舉手投足之間,難掩大家閨秀之氣,外祖就這麽一個女兒,當年也是拼了命的愛護和栽培,只是不知道我的父親如何能下此狠心,許了相濡多年的發妻離開。母親與璟姨,這兩個我最愛的長輩,也都是可憐人罷。這世間的情深緣淺見的多了,我的心裏卻多了一份坦然,慢慢的,便懂得了兩個人相伴一世,是件多麽不易的事情。
正月裏總是熱鬧非凡,初七人勝日,我早早的便讓廚房做了七寶羹來,送到水心築月。還為進門,便聽到茶坊裏一陣歡樂的笑聲,我推門進去,原來是曹煥雲和張叔他們圍在一起喝酒,期間不知在講着什麽笑話。
見我進來,大家都站了起來,順子連忙跑到我身邊替我拿着飯盒,說道:“坊主怎麽過來了。”
我解下鬥篷,忙坐到曹煥雲身邊,端起一杯熱茶暖手,對他們說道:“過年也沒來看你們,今天是人勝日,我尋思着你們在長安城也沒什麽親故,便帶了七寶羹來。”
張叔笑着點了點頭,說道:“坊主真是有心,除夕的時候就送了東西過來。這水心築月自從有了坊主,便越來越像家了。”
我将飯盒打開,說道:“也不知我家廚子的手藝合不合大家的口味,我們這水心築月開張不到一年,便已是長安城第一茶坊。水心築月能有今日,離不開各位的辛勞,沈珏不知如何謝謝大家,只能略盡心意。”
“誰不知道我們坊主是長安城裏有名的才女,又是大美人,坊主對我們這麽好,我們當然得死心塌地了,大家說,是不?”順子站起身來,舉起酒杯,對着桌邊衆人說道。
“好,承蒙大夥兒厚愛,那沈珏敬大家一杯。” 聽着大夥兒一陣肯定之聲,我心裏不知有多高興,總算一年來的心血得到大家的認可,我拿起酒杯,又親自為曹煥雲斟滿了酒杯,說道:“多虧了曹姐姐和錦樂坊這一年來對水心築月鼎力相助,水心築月才能揚名長安。姐姐今日得空來水心築月,還請姐姐滿飲此杯。”
曹煥雲笑着站起身來,拿起酒杯,說道:“沈妹妹親自敬酒,姐姐真是榮幸不已。”語罷,拿蓮袖遮着臉,一飲而盡。
我拉着曹煥雲坐下,曹煥雲今日并沒有施什麽裝束,清清靜靜地樣子,倒像是鄰家女兒一般,惹人憐愛,不由得說道:“嘴不點而含丹,眉不畫而橫翠。曹姐姐當真是難得的美人。”
曹煥雲輕輕一笑,說道:“沈妹妹慣會誇人,這滿屋子裏,有誰又能掩妹妹的風姿?”
“我可不是刻意奉承,我是真心喜愛曹姐姐。”我沖曹煥雲一笑,說道:“聽姐姐的口音,也應當是長安人士吧?”
曹煥雲點了點頭,說道:“我确實是在這長安城中長大,只是幼時家中遭遇變故,才跟着曹姑進了這錦樂坊中。”
“凡事都有因緣際會,姐姐是這長安城中第一舞姬,也是當真不易。“我想起那日在錦樂坊與嘉英、葉珉一同喝酒時,嘉英與曹煥雲的神态,不由得問道:“那日瞧着嘉英王爺,倒像是和姐姐熟識呢。”
曹煥雲低頭莞爾一笑,對我說道:“其實,我當日流落街頭,收留我的正是王爺,曹姑之前也是安慶王府的舞姬,我們在安慶王府待了五年,王爺當時還是世子,他對我便如同妹妹一般。”
我點了點,說道:“怪不得王爺那麽的信任你和曹姑。”忽而想起我袖中還有昨天做好的兩個人勝,便拿出來遞給曹煥雲,說道:“這人勝是我昨拿彩紙、絲帛、軟金銀做的,我的手藝不好,這人勝倒不像小人,更像朵花兒,還望姐姐莫要嫌棄,戴于頭上。”
曹煥雲驚喜地一笑,說道:“我沒有什麽閨中好友,今日得妹妹親自做的人勝,真是不知說什麽好。”
我輕輕将人勝戴于煥雲頭上,說道:“阿珏有幸與姐姐投緣,也是喜不自勝,我們從今以後,便是好姐妹了。”
“既然做了你的姐姐,請妹妹把這個收下。”曹煥雲從手腕上摘下一串水晶彩石的手鏈,遞到我的手中,說道:“這樣的手鏈我還有一條,這條全當是給妹妹的一點兒心意。”
我接過手鏈,兩人相視一笑,大夥兒繼續熱鬧起來,這嚴寒的冬日,竟也像春天那般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