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第二日早上,我正在屋中學做着針線活,舅母拿着幾匹上好的錦緞,走了進來。“阿珏,這些都是莊裏剛到的布料,快開春了,我挑了幾件好的,給你做幾身衣裳吧。”

我連忙站起身來,接過布料,笑着說道:“勞舅母費心了,只是這長安城中,誰不知道我嫁不出去,白白的做這麽好的衣裳,也只能在家裏穿了。”

舅母微微嘆了口氣,說道:“阿珏,其實舅母來,就是想跟你說件事情。”

“舅母有什麽話便說,阿珏洗耳恭聽。”我笑着請舅母坐下,說道。

舅母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說道:“昨天夜裏,我見允之給你拿了火盆子過來,這孩子,到底是對你上心。”

我頓時明白了舅母的意思,我現在如此境地,舅母只怕我會與表哥再有什麽瓜葛,便連忙對她說道:“舅母放心,阿珏知道自己的處境,即便表哥對我有心,阿珏也一定不敢耽誤表哥的。”

“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聰明又識大體,只是,允之這孩子從小執拗,他對你的心思,怕是不會變的。你也知道,我們是萬萬得罪不起林家的,這該如何是好?”舅母的神情頗為無可奈何,緩緩說道。

我低頭沉思片刻,對舅母笑了笑,說道:“舅母,自當日我随母親來王家,已是過了十年。阿珏經營了這茶坊也快有一年了,這一年裏,我攢了不少銀子,總想在外面買個宅子,和母親搬出去住,本來還想着,抽個機會跟外祖,舅母說,又怕平白的讓你們多想。這樣吧,等我物色好宅子,我便搬出去,表哥以後見不到我,這心思自然是能斷了的。”

舅母點了點頭,言語中滿是歉疚之意:“阿珏,王家對不住你!只是,允之是王家兩代的獨苗,舅母也是迫不得已。”

“舅母哪裏的話,王家對我有養育之恩,舅父舅母從小待我,與虞琳不差半分,沈珏不敢忘恩。”我這一番話真心實意,舅母也是護子之心,人之常情,就是舅母主動讓我搬出去住,我也怨不得她半分。

舅母站起身來,說道:“好孩子,搬家倒是不急,舅母也幫你物色着有沒有什麽別的去處,只是,還請你不要将舅母今日找你之事告訴別人。”

我微微笑道:“原本是我自己的主意,舅母放心,阿珏不會向任何人提起。”

舅母點點頭,便轉身離去,我長嘆了口氣,外祖再疼愛我,我終究不是這王家的女兒,離開這王家也是早晚的事,也便都是命罷,還好我如今還算獨立,不愁養活不了自己。

正想着,母親走進門來,看着桌上的布匹,問道:“阿珏,剛剛母親在門口看到了你舅母,這些都是她送來的?”

我點了點頭,思量着如何提這搬家之事,母親坐到我身邊,拉起我的手,對我說道:“孩子,這些天來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別多想,事情總會朝着好的地方發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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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緩緩撲到母親懷裏,說道:“母親,女兒大了,想搬出這王家,獨自找個宅子去住,母親,你會跟我搬出去嗎?”

母親輕輕拍着我的頭,柔聲說道:“傻孩子,我們相依為命了十年,自然是你到哪兒,母親便到哪兒的,若不是母親當日将你帶出沈府,你現在都應當嫁人了,哪還會有今日,總是母親對不起你。”

我揚起頭來,連忙說道:“母親別這麽說,當日是我執意要走,母親千萬別有歉疚之心。”

母親沖我疼愛地一笑,說道:“我的女兒,從小便有決斷,八歲的年紀,便能做得了主,阿珏,母親問你,你突然說要搬家,可是你舅母剛剛跟你說了什麽?”

我低下頭來,輕聲說道:“舅母沒說什麽,我好久前就想着搬出去了,母親,你是舍不得外祖嗎?”

“原本便是嫁出去的女兒,雖說我王家不論世俗的眼光,可是,我這十年住在娘家,也不知落了他人多少口舌,你外祖有你舅父舅母,我有什麽舍不得的,孩子,你只管按你的心思做事,不用管母親。”母親嘆了口氣,從袖中拿出一封書信,對我說道:“你哥哥昨日來,給你帶了封信,你看看吧。”

我直起身來,掏出裏面的信,那熟悉的遒勁有力的字跡,刺得我眼睛一痛,我擡頭看着母親,輕聲說道:“是父親寫的。”

母親的神情微微一怔,說道:“孟竹他……說了什麽?”

“父親讓我明日中午去王家對面的酒肆,他要見我。”我眉頭一皺,對母親說道:“我是不會見他的。”

母親微微嘆了口氣,說道:“他畢竟是你的親生父親,你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情,他一定是有什麽話要對你說,孩子,你去吧。”

我定定地看着母親,問道:“母親,這麽多年,你就不恨他嗎?”

母親摸着我的頭,緩緩嘆道:“如何能恨得起來,他是我兩個孩子的父親,是我全部的青春,何況,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這一切,都是命罷了,你父親總歸是個好人,你別恨他。”

我點了點頭,突然便落下淚來,父親就算有百種不是,也是母親這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血脈相連的親情,是怎麽也斬不掉的。那葉珉呢,你又是我的什麽人,多年以後,我會不會也這樣告訴我的孩子,你是我全部的青春?若是不能,那我這一年來的心思,到底值不值得?

第二日,父親早早的便到了酒肆,我走進父親所在的雅間,見他站在酒肆窗前,那樣瘦瘦高高的身影,微微駝起的背,似是不能像小時候一般,将我高高扛在肩頭。我心裏微微一酸,朝他走了過去。

父親見我進來,便與我一同坐下,看着我,緩緩說道:“你來了。”

“若不是母親勸我,我才不會來,不知父親找我有何事?”我低着頭,如同陌生人般的口吻,連我自己聽了,心中都微微發冷。

父親的語氣依然平緩厚實,對我說道:“我自然是為你的事情而來,長安城裏都知道你拒了林思慎的親事,玉兒,我就是想親自問問你的打算。”

我冷冷地一笑,說道:“能有什麽打算,莫非連父親也覺得,女兒此生是嫁不出去了嗎?”

父親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只怕一般的士子大夫,都會畏懼你的盛名,父親雖然不知這小子還有沒有別的意思,不過,凡事好壞都無定數,林思慎這麽一鬧,我們現在只有一條路可走,玉兒,你說呢?”

“敢娶我的,那權勢必定要大過林家,這麽想來,便只有皇族劉氏了。”我看着父親,心裏一陣絞痛,冷冷說道:“父親指的這一條路,左右還是讓我入宮,是嗎?”

父親點了點頭,說道:“入宮有什麽不好,玉兒,說句實話,如今的後宮,也盡是些從小驕縱的富貴臣女,我和姚丞相,還有你姑父,我們暗暗觀察良久,以你的品行、相貌,入宮再合适不過,皇上也必定會喜歡你……”

“父親就不怕沈氏一門兩位妃嫔,會遭來別人的口舌?”我忍不住打斷父親的話,說道:“我雖不知父親到底立場如何,父親當日與魏家結親,已然被認作趨炎附勢之徒,怎麽,現在還要再加一條權欲熏心嗎?”

父親聽罷,隐隐地閃過一絲微痛的神情,輕輕嘆了口氣,說道:“玉兒,想要在這朝堂中保持清譽,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你為你哥哥想想,他現在身份是庶子,又明裏暗裏和魏、林兩黨較着勁,不管你再怎麽不願,你若入宮,還能幫襯着他些。孩子,我也是為你籌謀,你已經十八歲了,難不成,你真的要一輩子不嫁嗎?”

“為我籌謀?”我不由得冷笑出來:“父親當日看着我離開沈府之時,怎麽沒想到為我籌謀?這十年來,你可盡過一絲做父親的心意?哥哥的事情,自有他自己做主,至于我自己,我還偏偏不信,這世上除了皇宮,便再沒有我容身之處!”

父親搖了搖頭,對我說道:“玉兒,你若是心裏還想着那葉珉,父親勸你還是死了那份心思,孩子,你醒醒吧,莫要再癡心妄想了。”

提到葉珉,我的臉更加陰沉下來,說道:“好個癡心妄想,父親,我問你,你這一生。可體會過那種刻骨銘心的愛意?可經歷過那種為愛跌跌撞撞的凄傷?我對葉珉一片真心實意,你憑什麽說是癡心妄想!”

父親的臉明顯地抽搐了一下,聲音裏透着難以言狀的滋味,說道:“你怎麽知道我沒有,你的母親,她是我這心中最重之人。”

“父親說這話不臊得慌麽?”我不曾想到父親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都為他覺得可笑:“父親若對母親有半分情意,如何讓二娘奪了她嫡妻之位?可憐我母親雖出身商賈,卻也是我外祖唯一的嫡女,從小當心尖兒養着,論禮數教養,與那些書香之家的小姐可差了半分?誰知一朝嫁于父親,卻落得要主動讓位,被逼回娘家的境地,就連兩個孩兒,也落成庶出,從小就要看人眼色。這十年裏,別說母親,就連我也擡不起頭,父親,你心裏就不愧疚嗎?你如何說得出口,母親是你心中最重?”

我剛那一番話,真是句句打在了父親的臉上,這些年來的恨意不斷湧出,看着父親的臉色由灰轉白,我心裏真真動了怒,說話間都不由得抖着身子,只覺得還不解氣,父親長嘆了口氣,說道:“總是我沈孟竹對不起你們母子三人,可這些年裏,父親又如何安穩過一日!我欠你母親的,今生是還不完了,來世必當為她做牛做馬。”

我冷冷說道:“母親在你身上吃了大虧,若有來世,只怕巴不得躲着你罷,女兒再怎麽着,也定要找個能相與一世的郎君,至于這皇宮,阿珏從小獨立慣了,任誰也做不了我的主意,還望父親日後少費些心思,婉寧妹妹是父親唯一的嫡女,身處那魚龍混雜的後宮之中,才更需要父親多多幫助。女兒還有事情,便先告辭。

出得門來,我只覺渾身無由的一陣燥熱,好想找個地方洩洩氣,便叫來路邊的車夫,往水心築月駛去。水心築月無端的多了好些人,我看得心裏又是一陣煩悶,便一路小跑到三樓的書房中。

順子走進房中,關切地問道:“喲,大中午的,坊主怎麽來了,用過午膳沒?”

我望着樓下的酒肆,說道:“順子,幫我去樓下的酒肆買一壇上好的十年佳釀,再買些小菜,你現在就去,越快越好。”

順子看着我,小聲說道:“怎麽平白的要起酒來,坊主你沒事吧?”

“你還不快去!”我心裏一惱,幾乎是喊着說道。

順子見我生氣,連忙跑下樓去,不一會兒,我的桌上便擺滿了美酒佳肴。我連着将品瑜也請了出去,一個人坐在桌前,将酒杯滿滿倒上,便使勁地喝起來。

1 33:醒酒

對于酒這一類的東西,也是因着從小受我那書香門第出身的父親的影響,雖然我極為喜愛,一般也只是小酌以怡情,這幾日接連的不順氣,我便将心中的氣惱全撒在了眼前的酒桌上。幾杯酒下肚,肚子裏已經像着了一團火,心口卻還是堵得慌,只消一會兒,我便有了些微醺之态,我還是手不停地斟滿酒杯,仰頭飲盡,真想好好地醉一場,把這一切的煩惱都盡數遺忘。

“阿珏!”葉珉不知何時走了過來,輕輕搖着我的胳膊,喚道:“阿珏,你快醒醒!” 我不知何時伏在桌上,驟然間聽到熟悉的聲音,用力地直起身來,一只手撐着沉沉的頭,側過臉來瞧他,竟然是葉珉啊,當真是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麽,我竟然看到了他!

“誰給她買的酒?怎麽讓她一個人喝成了這樣!快去準備碗醒酒茶。”葉珉連忙讓品瑜扶住我,瞧着我火紅的臉頰,滿身的酒氣,斥責起一旁的順子和品瑜來。

我看着葉珉微微發怒的樣子,心裏一陣歡喜,難道是夢嗎?怎麽我一想他,他就出現在我眼前了,看我酒杯裏還有酒,我便舉起酒杯,對葉珉說道:“九釀春的十年佳釀,醇甜醉人,回味悠長,你喝嗎?”

葉珉拿過酒杯,放在桌上,一臉歉疚地看着我,說道:“阿珏,我才知道前幾天你受了林思慎的氣,若不是我先惹了他,興許就沒這檔子事兒,都是我對不住你。”

我眼睛一直盯着酒杯,見他不喝放在桌上,便又拿起來,說道:“你不喝是吧?那我和。”

葉珉飛速從我手中搶過酒杯,一飲而盡。我忽而想起這是我用過的酒杯,畢竟男女授受不親,我一臉的紅暈,軟軟地說道:“這是我的杯子,你怎麽能喝啊?”

葉珉聽懂了我的意思,也覺得略略有些不妥,皺着眉說道:“阿珏,你怎麽醉成了這樣?這裏雖說是你的茶坊,若讓無關的人看見,這可成何體統?品瑜,你拉她起來,我送你回家。”

“我沒醉!”我雖然昏沉,意識還算清醒,推開品瑜的手,對葉珉說道:“葉珉,你來找我,可是有什麽事情?”

這時,順子端着一碗醒酒茶進來,葉珉吩咐品瑜喂我喝下,說道:“阿珏,有什麽事情,等你好了再說,我們先回家。”

好歹我醉得不算不省人事,被醒酒茶的味道一沖,出門的時候又吹了些冷風,坐到葉珉的馬車上,倒是清醒了不少。走在這熟悉的回家路上,我竟是哪兒都不願意去,這幾日的委屈頓時如潮湧來,便連忙叫停了馬車。

葉珉從外面打開車門,問道:“阿珏,怎麽了?”

我幾乎是用哀求的眼神看着葉珉,說道:“我不想讓母親看到我這番姿态,葉珉,我們随便去哪兒散散心可好?等我酒氣散了些再回去。”

葉珉的眼神不覺柔和起來,溫溫地對我說道:“也好,那我們去哪兒?”

“薦福寺。”我都沒來得及想,便脫口而出。

葉珉點了點頭,叫車夫往薦福寺駛去。

我心裏一陣嘀咕,怎麽說了去薦福寺啊,也罷,那裏人少,倒是可以散散我這一身酒氣。

轉眼便到薦福寺門前,我徐徐走下車,畢竟還是春寒料峭,薦福寺周圍也沒個人家,幾乎看不到什麽人來,我指着前面的河堤,說道:“我們并不入寺,就在這附近走走吧。”

葉珉和品瑜并無異議,我們一路沿着河堤向前走着,葉珉對我和品瑜說道:“今年的春天來得真晚,往年的二月天裏,河岸上的草兒都要出芽了。”

“可不是麽,河面上還結着薄冰呢,這哪裏是什麽春天。”我接着葉珉的話,說道:“連草兒什麽時候出芽都知道,莫不是你年年春天都要來這兒?”

葉珉笑着點點頭,說道:“是啊,我家府邸就在這薦福寺附近,前兩年在國子監做完功課回來,倒也不時來此處。”

我看着前方的斷念橋,說道:“怪不得當日祈福之時,你給我們講起這斷念橋的起源,這薦福寺與大慈恩寺相去不遠,近旁住着的,倒都是些長安城裏的知名顯貴,這兩處地方,寸土千金都不一定能買來,想不到你家府邸就在附近。”

“其實,我祖上雖是書香世家,祖父卻也做些生意,雖不像你外祖那般布坊遍天下,到底家境還算殷實,我母親整日的吃齋禮佛,将府邸定在佛寺附近,也算是順她的意。”

第一次聽葉珉将自己的家事,我對他又生了幾分親近,便說道:“想不到,你家也與商賈有緣。對了,你今天來找我,到底是為何事?”

葉珉沖我微微一笑,說道:“也沒什麽,就是聽說了林思慎來向你求婚之事,過來看看你,阿珏,事情鬧成了這樣,你可有什麽打算?”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對他說道:“全長安都沒人敢娶我了,還能有什麽打算。”

“怎麽會!”葉珉連忙說道:“阿珏,你別瞎想,他林思慎再厲害,這長安城難不成都姓了林不成!願意娶你的好男兒多着呢。”

我看着葉珉,心裏一陣發苦,就算全天下的男兒都願意娶我,又能如何?若是這個眼前的人不願意,這就夠讓我死心了。葉珉,你竟是個木頭人嗎?

不知不覺,我和葉珉走到了橋上,我微微伏在橋邊圍欄之上,葉珉看着我,關切地問道:“臉怎麽還那麽紅?還難受嗎?”

“喝了那麽多酒,哪兒能這麽快就醒過來。”我輕聲說着,眼睛看着前面的杏子數。

葉珉也看着那棵樹,說道:“阿珏,你還記得去年祈福之時,我們四人都将各自的心願埋在這樹下了嗎?”

我忽而想起當日我買下的錦囊,頓時心生一計。我現在落得如此境地,拒了林思慎的求親,又不願入宮,無非是心裏還裝着他,既然如此,倒不如趁着這似醉不醉之态,探探葉珉對我的态度,管他成與不成,也算是了卻了自己一番心事。心裏想着,便給自己鼓了十二分的氣,打定了主意。

我笑着對葉珉說道:“難得來了這裏,不如,我們去看看當日埋下的錦囊可好?”

葉珉微微蹙了蹙眉,說道:“只是嘉英和斐怡不在,我們要看,便只能看自己的了。”

“這個是自然,我可沒有偷窺別人隐私之癖。”我左右瞧了瞧,對葉珉說道:“你去哪兒撿根樹枝什麽的來,我們把木箱挖出來吧。”

當日木箱埋得并不深,因此很容易就挖了出來,我打開木箱,看着四個完好的錦囊,感到顫顫巍巍的驚喜和害怕。葉珉看着我鼓鼓囊囊的錦囊,似是很好奇,正伸出手去,我心裏一急,一把抓起那個寫着“葉”字的錦囊,說道:“我先看看你寫了什麽。”

葉珉笑了笑,看着我打開錦囊,我取出字條,只見幾個大氣磅礴的小字:

修身養性,淨口齊家,治國平天下。

我微微一笑,葉珉當時為官不久,自是壯志淩雲,恪己修身,心懷天下,世間的好男兒就該如此。我轉過身問葉珉道:“對了,自你從西南回來,如今可奉着什麽差事?”

葉珉微微嘆了口氣,說道:“原本在軍中,我便被封了三品的都司,本以為回來,能繼續幹大理寺的本職,卻不想,林大将軍已然視我為眼中釘,前幾日上奏,說我是個人才,要将我調到兵部培養,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林大将軍這一招,表面上提攜我,卻是要死死将我壓住,不讓我有翻身的機會。”

“那皇上呢?他就這樣任林黨胡作非為嗎?”我皺着眉問道。

“前些日子安慶王遇刺,魏、林兩黨聯手,皇上受了好大的驚吓,好不容易這些天來,魏、林兩家又挑起了事端,皇上忙着韬光養晦,哪裏能顧得了我。”葉珉的臉上看得出來的心痛,繼續說道:“本想着,我這一生,一定要在官場上有所作為,光耀我葉家門楣,卻不想,這一年在官場上摸爬滾打,不順意的事情這麽多,十年寒窗,倒不如小時候祖父教我打算盤時過得惬意,魏、林兩黨勢重,不知要到什麽時候,我還險些喪生沙場,這官做得也太不順意。”

我從未料到,他竟對官場如此氣餒,臉色也不覺沉了下來,葉珉此刻卻拿起我的錦囊,笑着說道:“讓我看看,你這裏面裝了些什麽東西。”

我低下頭來,不敢看他,葉珉先取出囊腫的小字條,瞧見我寫的“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便微微一笑,說道:“許是些小女兒家的心思,葉珉好生唐突,這錦囊還是給你吧。”

“不,你打開看看。”我看着他,謙謙君子,眉眼如畫,偏偏又是志存高遠的好男兒,叫我如何不沉溺其中。

葉珉看着我眼神中的堅定與渴求,暗自微微疑惑,等他打開那錦囊中的畫,我的畫工原本不差,葉珉忽而瞧見畫中的自己,拿着畫兒的手頓時一抖,徐徐擡起頭來,喉結微微一動,不知道說什麽好。我瞧着他眼神裏後知後覺的驚異,說不出的痛心,惶惶不安地等着他的反應。品瑜瞧見這狀況,趕緊就躲到一邊兒去了,只留我們兩個人說話。

過了半響,葉珉沉着聲音,徐徐說道:“阿珏,之前,你哥哥告訴我你心裏有人……卻不想,竟是我誤了你。”

“哥哥?”我是何等的心思,頓時醒悟過來:“葉珉,你之前在我哥哥面前問過我,是不是?你心裏頭,對我存過心思,是不是?”

葉珉別過頭去,低聲說道:“阿珏,我一直覺得,你不是尋常小女兒家。”

我聽不得他這麽避重就輕,眼中不覺泛出淚花,說道:“哥哥一心想讓我入宮,當日我在錦樂坊跳《花只影》,他便在馬車上動了手腳,讓小玉的馬車與你相撞,還有去年七夕宴飲,也是哥哥促成你和小玉的緣分。葉珉,其實我們才是有緣之人,是不是?”

葉珉看着我,只怕心裏也是百轉千回,輕嘆了口氣,低下頭對我說道:“我不知道。”

我瞧見他眼神中那一絲遺憾,他卻說不知道,我心裏一冷,柔聲對他說道:“你不知道,葉珉,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你可知道我那曲‘只影徘徊幾時休’的《花只影》,便是為你而編,那曲《玉人來》就更是,你忘了我們之前在水心築月的‘月影凄迷,小闌共倚’了嗎?你想不出那‘煙雨迷離,心事若旖旎’是說我們在青龍寺賞花時的相遇嗎?還有去年這薦福寺的柳畔鴛鴦屏障裏,我對你存了多少心思,你知道嗎?葉珉,當日我送你出征,對你說了那句‘願身能似月亭亭,千裏伴君行’的時候,你就知道我喜歡你,是不是?”

我一個女兒家,卻如此地表露心跡,此刻也顧不得羞恥,只覺得我必須讓他知曉這些事情,我不能讓我這些心事都爛在我肚子裏,不覺之中,我已經淚水漣漣,葉珉眼中滿是心疼,緩緩說道:“這一切都怨我,我只當你心裏有着他人,對我只是朋友之誼,阿珏,你別哭,我欠了你這許多,我如何再擔得起你的眼淚?”

134:

“什麽欠不欠的,不過都是我自己的心思。”我拉住葉珉的衣袖,看着他,眼裏滿是希冀,無論如何,既然心事已然說穿,那我便再不用有什麽顧慮,小玉,對不住了,我一定要握住自己的幸福,我幾乎是求着說道:“葉珉,你帶我走好不好?我得罪了林思慎,又惹了魏汲,我父兄又逼着我入宮,這長安城裏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我如何能待下去?還有,你這官做的如此不開心,為什麽還要做下去?你我都懂得經世之道,家門又都不俗,我們一起離開,去我們想去的地方,做我們想做的事情,再不用管什麽争争鬥鬥,這樣不好嗎?”

葉珉低下頭來,緩緩說道:“阿珏,你不要被一時之難所困,以後總有人,會比我更好,會全心全意地愛你。”

沒有任何的思考時間,我搖着頭,脫口而道:“我不管,我只想要你。”

葉珉看着我,實在是好生為難,說道:“阿珏,你忘了我們之間,還有小玉,我和小玉都是一片真心,我若是帶你走,你叫我如何去面對小玉?小玉也是你的表妹,你又如何去面對她?”

我聽着葉珉的語氣,便知他對小玉的真情,輕輕抹去臉上的淚水,我還是做了最後的努力:“小玉和你又未曾婚配,知道你們事情的人也少,何況我大周民風開放,少男少女走得近些,又無什麽不當之舉,也損不了小玉的名譽。我自知今天說這番話,已是再當不起小玉的姐姐,可是憑心而論,小玉是家中嫡女,沒有你,還有別的人會愛她,可我就不同,我如今飄若浮萍,我現在能依靠的,只有你。”

葉珉滿臉的無奈,低聲說道:“我好恨自己,若不是當初為了名位,叫你的水心築月惹了這許多事,如何能将你逼到今天?對你,我不能無情無義,對小玉,我又不能始亂終棄,終究是我無能,阿珏,你等兩日,我一定給你一個答複。”

我看着葉珉一臉的痛苦,心裏已經有數,今日這一番話,我終究是不應當說與他聽,沒想到我忍了這麽久,卻還是沒忍住,只圖自己一時的解脫,卻讓葉珉如此彷徨無措。我站起身來,靠在杏子樹下,突然就笑了起來,對葉珉說道:“感情之事,本來就是你情我願,我醉得太厲害了,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你都忘了吧,葉珉,你快将這木盒埋好,我好暈、好累,我好想回家。”

車停到了王家門口,我神情恍惚,下車時一個踉跄,竟然要跌下車去,葉珉慌忙将我扶住,我連忙推開他的手。我不敢告訴母親醉酒之事,悄悄走到下人房裏,躺在床上,渾身都酸軟無力,這會兒肚子裏卻莫名地翻江倒海起來,嘔吐了一宿,品瑜也只叫來璟姨照顧着我,璟姨打來一盆熱水為我清洗,我看着水中自己憔悴的面容,不由得冷笑了一聲,倒是把璟姨和品瑜吓了一跳,沈珏啊沈珏,你真是做得一手好死,何故要将自己弄到這副要死不死的田地!

也不知折騰了多久,總還是睡着了,第二日醒來的時候,我慢慢坐起身來,頭還是沉沉地疼,叫來一旁的品瑜,問道:“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小姐,都過了晌午了,您快起來,今兒還沒向夫人請安呢。”品瑜見我醒來,連忙說道。

匆匆梳洗完畢,我便去給母親請安,母親見我進得屋來,竟是十分吃驚,說道:“這孩子今天是怎麽了?臉色煞白煞白,可是哪兒不舒服?”

我朝着母親微微一笑,說道:“母親多慮了,女兒康健得很,女兒還有些事情,先忙去了。”便快快走了出去。

母親看着我離去的背影,長嘆了口氣,喃喃自語道:“到底是女兒大了,有什麽話也不願意說了。”

我走出院子,心裏依舊悵悵然,虞琳不知什麽時候從我身後冒出來,笑嘻嘻地對我說道:“阿姐,我剛從外面回來,聽到謝府來人說,小玉小姐請你過去。”

“好了,我知道了。”我瞧着虞琳手中的大紅禮盒,不由問道:“這禮盒是要給誰送去?是哪家有什麽喜事嗎?”

虞琳的臉色有點兒不自然,怯怯地說道:“阿姐,你可別生氣,聽說葉珉表哥今天要向謝府求親,這是我娘讓我去買的,說是一會兒給表哥賀喜去。”

我心裏頓時咯噔一下,怎麽着,今天葉珉要求親?我居然都沒聽到一絲消息?那我昨天那一番話,豈不是……完了,若是我壞了葉珉和小玉的好事,小玉一定會恨死我。好不容易我這會兒靜下心來,立馬又被虞琳的話激得丢了幾分魂,偏偏這個時候,小玉讓我過去,我無奈地笑了笑,兇多吉少是避不了了,該來的總要來,我逃不掉的。

一進謝府,姑母一臉的心急,忙拉住我,一邊往小玉院裏走去,一邊說道:“阿珏,總算是把你盼來了。你說,我們謝家攤上了個什麽事兒!這個葉珉,本來說好今天來求親的,結果,我們足足等了一早上,葉珉一來,不知道跟小玉嘀咕了什麽,居然就一聲不響地走了。小玉把自己鎖在屋裏,好久才讓我把你叫來,好孩子,小玉從小聽你的話,你快去問問她到底和葉珉怎麽了。”

姑母只送我到小玉的院門口,我心裏已經涼了半截,姑母,你若是知道我和葉珉的這些事情,還會讓我踏進小玉的房門嗎?我推門而入,小玉正站在桌邊沏茶,一身撒花純面的百褶裙,垂練髻一絲不亂地盤在兩側,那專注沏茶的樣子,十指纖纖,膚如凝脂,美得不似凡人,只是那微微花了的妝容,淡漠的神情,看得我心頭一痛。

我走到小玉身旁,端端坐下,竟不知對她說些什麽,看着她起好了茶,我才緩緩問道:“小玉,你找我來,所謂何事?”

“自然是找姐姐喝茶的,小玉不如姐姐,是這長安城第一茶坊的坊主,今日在姐姐面前獻醜,還請姐姐不要嫌棄。”小玉笑着端過一杯茶來,我瞧着她似笑非笑的雙眼,驀地害怕起來。

小玉彎下腰,為我奉上茶盞,我正要伸手去接,卻只聽“啪”的一聲,電光火石之間,我還沒反應過來,小玉已将一杯茶潑在了我的臉上,頓時,我的臉上火辣辣地痛,心就像撕裂了一般,小玉是有多恨我,才要拿熱茶來潑我,我閉着眼睛,卻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伸手抹去眼睛周圍的茶水,此時,小玉的臉上已經只是恨意,冷冷對我說道:“姐姐,不知道你此刻酒醒了沒?小玉怕姐姐不夠,專門沏了一大壺來,姐姐覺得味道如何啊?這紅茶性溫,最能下人的火氣,我真是怎麽喝都喝不夠呢!”

因着生氣,小玉的五官都扭到了一起,再是絕美的容顏,此刻看着,都像是個怪物。我摸着刺痛不已的臉龐,心痛地說道:“小玉,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何必這樣動手?”

“跟你好好說?”小玉笑出聲來,嘲諷地說道:“姐姐當着我的面可是說過,以後絕不會有什麽對不起我的想法,卻在背後做那橫刀奪愛的事情,姐姐這麽八面玲珑,叫我如何說啊?我從小便以姐姐為訓,姐姐,你教教我,我該如何對這種表裏不一、毀人姻緣的賤人!”

我站起身來,直直地看着小玉,說道:“你覺得你無辜嗎?若不是你當日透給林思慎我跳《花只影》一事,逼得我除了進宮便無路可走,我如何能到如此地步?是我沈珏先對不住你,可是,當日玉釵已碎,我今日受你如此羞辱,小玉,在葉珉這件事上,我對你已是仁至義盡,若你不是我表妹,我從一開始便會與你争,而不是苦苦等到現在,可惜,他的心在你身上,他向着你。我失意于情,卻不能失了骨氣,我沈珏問心無愧!”

小玉目光如劍,幽幽說道:“姐姐覺得,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嗎?是我不該愛上葉珉,還是我不夠大度,容忍你們之間的暧昧情愫?不錯,《花只影》一事,是我透給了林思慎,我也是為了姐姐好啊,不論是林思慎還是皇上,對姐姐都是個好的選擇吧。葉珉現在仕途遇挫,”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真正有德之士是不會整天把“德”挂在嘴邊,以之馴導約束別人的,順乎自然,順乎本性,自然有德。而一些貌似“有德”的“下德”之人,總想着要去維護道德,結果道德在他這裏卻越來越偏離了本質,忘記了道德的自然本性,反而失去了道德。

小玉躺在床上,臉色慘白,沒有一絲表情,整個人都消瘦了許多,見到我進來,還是面無表情的看着我,一言不發。我對品瑜,雲心說:“你們在外面守着,我跟葉夫人單獨聊聊。”我坐到小玉床邊,端起帶來的桂花糕,說:“小玉,你以前說,我做的桂花糕最和你的口味,今天早上剛摘的桂花,姐姐做了一個上午,你吃點兒吧。”小玉沒有要吃的意思,突然問我:“姐姐,你覺得我們還能回到以前嗎?”我放下桂花糕,說:“小玉,我記得我們小時候一起回過浙江老家,奶奶家裏種着好多的桂花樹,我們最喜歡在樹下看桂花雨,最喜歡奶奶給我們做的桂花糕,桂花茶,還記得奶奶拉着我們兩個的手說過,桂花香就是家鄉的味道。”說起了小時候,小玉似乎開心了一點,說道:“怎麽會不記得,外婆說過她一生最愛桂花,做人也要像桂花一樣,香而不膩,豔而不妖,所以,我們從小就喜愛桂花。”我伸手握住小玉的手,說:“所以,不管能不能回到過去,謝姝玉,沈霞都是姐妹,無論怎樣,這個是不會變的。你今日讓我來,便是為了問這一句嗎?”“姐姐,你知道我當初為什麽那麽想殺你。那天,我一早就梳妝打扮好,等着葉珉的聘禮送到我家,結果,我和爹娘等了一早上,卻是等來葉珉中午獨自過來退婚,對我說‘小玉,我現在還不能娶你,我欠阿珏一個交代’,後來,我便知道了你們的事情。我對他的愛一點兒都不比你少,而且,他先認識你,卻喜歡上了我,我們都要談婚論了啊姐姐!你為什麽要告訴他你喜歡他?他居然因為這個就決定悔婚!姐姐,你知道我當時有多恨你們!我最愛的男人和最愛的姐姐!可是女人跟男人不同,女人只要一旦喜歡了一個男人,就會一點點淪陷到無法自拔,所以我完全明白你對葉珉的感情,多可怕啊,姐姐又哪方面都不輸我,所以,我做了那些事情,只要你消失,葉珉就永遠不會離開我!”

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複一杯。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真心的朋友是不用多禮的,有的卻是一種真性情。

我謝姝玉必定要找一個真心愛我之人,對我呵護備至,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沈珏!”葉珉冷冷的看着我,“我不管你跟小玉說了什麽,小玉要是真的出了什麽事情,我一定不會放過你!”我盯着他焦急的眼神,看到他眼中藏不住的恨意,突然很想笑,人待我之心,不若我待人之心!這就是我深愛的男人!還有我一直以來最珍愛的妹妹,到頭來都居然這麽的恨我,小玉啊小玉,你真是高明,你這樣子一鬧,哪裏是讓葉珉死心,分明就是要我難受,老天為什麽要如此不公!“要是小玉有什麽事,你會怎樣?殺了我麽?葉珉你以為我是什麽人,小玉是我妹妹,我會害她?你可知道謝姝玉為什麽叫小玉?因為我叫婉玉!你當年追小玉就是因為那一卦‘命中帶玉’,可是你知不知道我也叫玉兒,我愛你那麽多年,可是以後我再也不想看見你。”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恍恍惚惚間發現我走到了斷念橋上。寒風嗖嗖,天就要黑了,不遠處的城裏已是萬家燈火。元夕将至,人們還在新年裏和家人團圓,我也将滿二十歲。去年上元佳節,我和葉珉,斐怡,嘉英在一起逛廟會的歡聲笑語還印在我的腦海中,那時候好像是真的快樂。現在的我有什麽,從小被父親趕出家門,我好不容易平安長大,他卻已經有一個女兒入宮還不夠,想盡了辦法讓我入宮。我一直以為哥哥最疼我,可他卻也不管我的意願,明明知道我喜歡葉珉,卻暗中撮合他與小玉。小玉,好深的心計,先是讓林家公子放出話讓京城無人敢娶我,又留下書信捅破我對葉珉的感情,讓大家都以為我把她逼上了絕路,事情扯到小玉,且不說姑父姑母對我的看法,母親現在肯定也知道了,我又如何去面對她。最難過的還是葉珉,我這兩年來的感情算什麽,早知如此,我當初何必和他相逢。還有表哥,表哥倒是真心待我之人,可是就是這份真心,卻讓我無法在王家自處。這大千世界,沈珏啊沈珏,你竟真真沒有容身之處。人為什麽要活着,沈珏你為什麽要活着,沒有你,大家都可以省好多心,我死了,只對不起我的母親,母親,你苦了一輩子,女兒不孝,活着也讓您無盡操心,來世我們不要再做母女,來世您一定躲着,別讓我再欠着您。一滴眼淚劃過我的臉頰,我聽到一聲巨大的落水聲,便失去了知覺。

Xx2 冷。痛。好像被無數冰錐紮入骨髓,我已經分不清身體的部位,好像周圍很黑,又好像很亮,一點點地沉下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好像是睡了好幾年,好像還在睡,感覺自己在雪地裏奔跑,卻總是跑不到盡頭。我很害怕,像小時候一直做的夢裏,我找不到母親,一邊跑,一邊在哭喊:“母親!母親!”“玉兒,你醒醒,玉兒,你睜開眼睛!母親在這裏!”母親的聲音越來越清晰,我努力地睜開眼,母親滿臉淚痕,伏在床邊,看起來像是老了十歲。我想伸出手來抱抱母親,卻渾身動彈不得。“玉兒,你怎麽這麽傻!”母親已經泣不成聲。“母親,我好餓,我想吃你做的春卷。母親,我不會死,我要好好活下去。”

活了過來,我還是有種隔世的恍惚感,靜靜地躺着看透進屋裏的陽光,不願意去想任何事情。品瑜走進屋中,嘉英跟着進來,走到我旁邊,細細打量着我。我醒來後的這兩日,基本上每個見我的人都是這樣的眼神,我一時覺得好笑,便說:“別看了,差點兒沒死的人,有什麽好看的!”“阿珏啊,幸虧你醒了過來,不然,大主子肯定找個理由送我去喝西北風。你說說,我幹嘛攤上你這麽個祖宗啊,搞得我全家都不好過。”嘉英可是安慶王的兒子,他這麽一說我頓時覺得心突突地跳:“小王爺,您這樣說話沈珏怎能擔起,我這次做了傻事,我現在活過來,挺沒臉見大家的,我自己是真的後悔!以後我一定好好活着不讓你們操心!”“阿珏,你落水前,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麽?你知道你怎麽被救上來的麽?”嘉英的臉色逐漸凝重,“救你的人是皇上安排在你身邊的一名暗衛,當日聽聞你出事時,我正跟葉珉在一起找小玉,葉珉臉色瞬間慘白說都是他和小玉害了你,所以我以為是你想不開。可是那名暗衛卻說,他之前遠遠躲在暗處看着你伏在橋上,後來有個人走上橋,然後就隐約聽到你落水了,等他把你救上來,周圍一個人都沒有。”我不敢相信,我只記得那天跟葉珉說完話伏在橋上特別難過,所以我一直以為是我自己想不開輕生,卻沒想到,“如果我是自己落水,那我被救上來時,那個橋上的人一定會在,你有沒有問那個暗衛,他有沒有看清那個人?”“暗衛說,當時天色昏黃,那人戴着大大的鬥篷,看不清楚,後來又急着救你,所以就沒有什麽細節的特征。我今天來,就是想問問你,落水前可曾記得什麽。”

悵然若失----

(斐怡大婚時煥雲跳“桃夭”)

“人世間能夠相與共度一世的太多了,很多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就這麽順當的過了一生。你我的不幸就在于,對一些事情太過執念,所以只為那一份不甘心,不遷就,而錯過了自己的幸福。”---曹煥雲。

我俯身望着鏡中的新嫁娘,精致的妝容無可挑剔,頭頂的霞冠更是雍容大氣,我不由得感慨道:“明媚如懷玉,奇姿自托幽。王爺真是好福氣,能有我家姐姐這般天姿國色,恭淑賢德的女子做王妃。終究是姐姐最有福,日後的富貴尊榮且不要緊,就王爺對姐姐這顆心,便是很多女子一生不可求了。”

斐怡忽然轉過頭看着我,說道:“阿珏,放手吧!”她的聲音誠摯而又無奈:“你和葉珉終究不是一路人,不要再執着了。”

我只當是沒有聽見,對斐怡微微一笑,輕輕替她插上發簪,拉她站起身來仔細從頭到腳看了一遍,便對她說道:“裝飾的都差不多了,姐姐明日大婚,這娘家的最後一日,還要準備好多東西,阿珏不敢打擾,不如回去等着明日姐姐的喜酒喝了。”

斐怡點點頭,忍不住抱住我:“那你明天可要早早的來,姐姐就要出閣,心裏總是好舍不得你。”

我只覺得心裏一股暖流湧出:“傻姐姐,你這是嫁人,又不是要離開我了。姐姐是王府的女主人,以後要是想我,阿珏随叫随到。”

斐怡看着我,愛憐地嘆了口氣:“好了好了,你這個丫頭!那你早些回去吧,我就不送了。”

出了陳府,我和品瑜一路說笑着,走入一個小巷子,卻突然看見前面一個熟悉的身影。葉珉慢慢悠悠的走在前面,手裏似是拿着一本書,在翻看着什麽,全然沒有注意到身後的我們,我緩下腳步,示意品瑜不要說話,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卻不願意走上前去。終于,葉珉走到巷子盡頭,便擡頭收起手中的書,向左一拐,進入一片商市,看着他模糊的背影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我也便繼續向前走去。

沒走兩步,品瑜便問我:“小姐,你怎麽不去和葉大人打個招呼?”我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品瑜,你不懂。斐怡說的沒錯,我和他不是一路人,必定是要漸行漸遠的。”是啊,不那麽執着,心裏确實也就不那麽難受,只是這樣的空虛冷寂,一時之間,我還是不懂得如何承受。

1:

(回外祖家待幾日吧)

這日,我正在瑾園學着繡花,虞琳哼着小曲兒從外面回來,我盯着她看了一會兒,笑着對品瑜說道:“這丫頭也不知是怎麽了,這麽高興。虞琳!虞琳你過來!”我叫來虞琳,小丫頭看我在繡花,笑吟吟地問我:“阿姐這花繡的不錯啊,叫我來做什麽?”我拉虞琳坐下:“明天中午,我想和你去咱家繡莊,挑幾個花樣子。”虞琳嘟了嘟嘴,旋兒低下頭來,粉面微紅:“阿姐,明天怕是不行。”我看着她一副小女兒的神态,連忙問她:“阿琳,這裏沒有別人,你告訴阿姐,明天,你是不是要去見林思遠?”虞琳慌忙抓住我的胳膊:“阿姐,你答應我,可千萬不能告訴我爹娘還有哥哥!”我沒有回答,繼續問道:“你剛剛可是跟林思遠見了面?”虞琳搖搖頭:“沒有,他手下的人給了我一封信。”我接過信,只有一行小字“請王姑娘于明日中午到醉仙居柳音亭一聚,思遠敬盼。”,便問虞琳:“送信的人你可認識?”虞琳想了想:“送信的是一個十七八的姑娘,說是思遠的丫鬟,阿姐你放心好了,這信是思遠給我的,他的字,我認得。”我拍拍虞琳的手:“阿琳,姐姐問你,你爹娘兄長不讓你去見林思遠是為了什麽?”“不過是因為他姓林。”虞琳極不情願地答道。我點點頭:“是,林家權大勢大,我們王家世代為商,何必去招惹他們。我前些日子可是聽嘉逸…嘉英王爺說過,林大将軍可是求了皇上,要把敬安公主嫁給林思遠的!不要說咱家,怕是林家也不願意你和林思遠好呢!”虞琳咬了咬牙:“阿姐,我以為你會懂我,真正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感覺!我和思遠兩情相悅,他都不怕他家的阻礙,我就更不應該害怕。阿姐,要是連你也反對我,我在這家裏待着還有什麽意義。”我低下頭來,這世間的癡男怨女從來不少,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何必強求別人,“好了好了,你放心,阿姐不會說出去,不過阿琳,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夾一段兒別的?)

第二日,我和品瑜去繡莊找花樣,突然,品瑜指着前面的一群人,對我說道:“小姐你看,那不是林家公子嗎?”果然,林思遠正和幾個青年一起,往弄月庵走去。我心裏一驚,連忙叫住他:“林公子!”我幾步跑到林思遠身邊:“林公子借一步說話。”林思遠讓周圍的人先進去,看着我,還是那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态:“沈姑娘今日怎麽願意與我說話?”我忙問他:“你不是約了虞琳去醉仙居嗎?怎麽這會兒又來這兒?”林思遠立馬嚴肅起來:“你說什麽?我今天沒有約虞琳!”想不到我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我冷冷的對他說:“虞琳被騙了。”“走!快跟我去醉仙居!”林思遠忙将我拉上馬車,往醉仙居奔去。

醉仙居還是熙熙攘攘,我對林思遠說道:“我看過信,虞琳在柳音亭。”林思遠直接往醉仙居後院走去。柳音亭就在眼前,路口卻有幾個人守着:“二公子,大公子吩咐過,不讓任何人進去。”“滾開!”林思遠一腳踢開侍衛:“活膩了是嗎?我也敢攔!”林思遠拉我走到柳音亭不遠處蹲下,亭上有三個人圍桌而坐,在低聲說些什麽,我只認得其中一人是林思慎,聲音聽得不太真切,只聽得什麽“調動”,“兵符”,“參将”什麽的,林思遠的身影低低的:“沈珏,你要是聽到什麽,最好忘了,不然我可保不住你的小命!”我靜靜地盯着林思慎,只見忽然他突然往亭下的草叢裏扔了什麽東西,發出一聲響來。“誰!”亭中另外兩人都是一驚,年老的那個人立馬拔出劍來,慢慢向亭下草叢中走去,我的心一緊,草叢生長的很盛,我也看不出虞琳是不是藏在那裏。林思遠連忙拉着我站了起來,順手拔下我左腕上戴的镯子藏入袖中,假裝剛剛走近柳音亭。“大哥,霍都統是我!”持劍的那名長者看到林思遠,還有身邊的我,一臉的懷疑:“賢侄怎麽在此?這位姑娘又是何人?”“哦,這是水心築月的沈坊主,上次茶坊的事情還沒有完,沈坊主要找我大哥,聽說大哥在此我就帶她就來了,想不到霍都統和李參将也在。”林思遠邊說邊走上亭去。林思慎看到我們也是一臉的驚異,然而迅速平靜下來:“霍叔叔,你不快下去看看有什麽人麽?”霍都統聽完,又提劍向草叢中走去。“霍叔叔!”林思遠連忙拉住霍都統:“哈哈,能有什麽人這麽膽大,敢來聽霍叔叔和哥哥說話!說來,沈坊主一直不待見我們兄弟,剛剛我倆一路走來起了争執,沈坊主拿她的手镯砸我,不想扔進了亭下的草叢,不如我下去替叔叔看看。”說完便跳下草叢,過了一會兒,林思遠從草叢中出來,手中拿着我的手镯,對我說道:“沈坊主,這是你的吧?這麽好的東西你不要,那我就替你收了。”我忙假裝沒好氣:“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弟,你們兩兄弟都是這副德性!林思慎我告訴你,別以為你給兩個臭錢,上次來鬧我茶坊的事情就算完了,你今天不給我個說法,被怪我不客氣!”霍都統看着我,冷冷的說道:“這位姑娘可真是不簡單吶,敢對林家公子這麽說話,二少爺,你真的沒看見什麽人?”林思遠忙說道:“叔叔放心,我下去看了那麽久,豈會有錯。”“好!”霍都統将劍放回劍鞘:“那二位公子留步吧,我和李參将就此別過。思慎賢侄,有什麽事情,我們以後再商量。”語罷,二人一起走下亭來,霍都統在我身邊頓了一頓,我強裝鎮定,不敢流露出一絲表情,只是低頭看着地面。

等二人走遠,林思慎繼續坐下喝酒:“思遠,你說,你帶沈坊主來這裏做什麽!”林思遠早已是一臉的憤怒:“大哥,你非要這麽做嗎?要不是今天遇到沈坊主,此刻,怕是虞琳已經死在霍都統劍下了!虞琳,你出來!”虞琳小心翼翼的從草叢中站起身,看樣子受驚不小,我連忙跑過去扶她出來,虞琳滿臉的淚痕,對林思遠說道:“思遠,昨天有個丫鬟給了我一封信,讓我來這裏,我一看是你的字跡,便信以為真,結果來了這兒,那個丫頭說去叫你過來,然後又讓我先躲在草叢中給你個驚喜,結果,來的卻是他們三個!那時我才反應過來,我脫不了身了!”林思遠看着虞琳,滿臉的心疼:“虞琳,你不要怕,現在沒事了!”轉而又對林思慎說道:“模仿我的字跡騙虞琳來這裏,又教唆一堆人陪我去弄月庵,若是虞琳這樣被霍都統殺了,我肯定不會有半句話說,大哥真是好計謀!”林思慎點點頭:“還不是被你發現了。”林思遠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抽出随身佩戴的小刀往左手心劃去,還沒等我們看清,林思遠的血便像珠子一樣落了下來。“思遠,你這是做什麽!”林思慎連忙站起來。“大哥!我林思遠今天滴血立誓,你若是再敢動虞琳一跟毫毛,你我便再無兄弟情分,即便我無心官場,也知道大哥不少事,到時候,我們魚死網破!”林思遠忍着疼,語氣卻十分堅定。“罷了,罷了!”林思慎點了點頭:“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怎麽這麽不自愛!大哥答應你,日後絕不傷虞琳姑娘,不過思遠你記着,你是林家人!”林思慎走下亭子,走到我和虞琳身邊,“虞琳姑娘,今天讓姑娘受驚了,放心,以後我不會把你怎麽樣,只不過,你可要知道,今天你要是将我們的談話內容說了出去,別說是思遠,就是皇上也救不了你,還要搭上你全家,可要記好了!”“林思慎,你以為你是誰!”我實在氣不過:“你真的以為,你可以一手遮天了麽!”“有意思!”林思慎十分玩味地看着我:“阿珏姑娘,我知道你後臺硬,別以為你們抓住魏丞相幾個把柄,便也能奈我林家如何了。沈珏啊,我是真心欣賞你這樣的女人,不過欣賞歸欣賞,我要是想讓你明天死,你絕對活不到後天。”我冷笑一聲:“這樣子吓唬兩個柔弱女子,你算什麽男人!”林思慎搖搖頭:“喲,沒發現你是柔弱女子!而且,我也絕不是吓唬!”“好了,我大哥說的沒錯,你們要是說出去今天的事情,便是自尋死路,大哥,我送她們回去。”林思遠也走下柳音亭,護送我們上了馬車,虞琳忙幫忙包紮起他的傷口,看着深深地傷口,忍不住又哭了起來,林思遠只是笑着拍了拍虞琳的頭:“傻阿琳,這點兒小傷,算不得什麽!”

林思遠将車停到王家不遠處,扶着虞琳下了車,又轉過身來将我的镯子遞給我,對我說道:“今天的事情,多謝沈姑娘,我哥哥也就那麽一說,姑娘別往心裏去!”我點點頭:“你放心,虞琳這裏有我照顧,快回去吧!”

扶着虞琳回到屋裏,虞琳還是回不過神來:“阿姐,我今日,竟然真的在鬼門關走了一遭!阿姐,你可知道,我躲在草叢裏,有多麽的害怕!”我點點頭:“還好沒事了,虞琳,你知道嗎,之前,我以為林思遠和他哥哥沒有什麽兩樣,可經過今天,我才發現他許多好處。聰明果敢,有決斷,而且對你一片真心,為了你能不顧一切,虞琳,他值得你喜歡!”虞琳點點頭:“我當時聽到他的聲音,便知道我不會死,便知道他會護我一輩子。爹娘他們都覺得思遠不好,阿姐你能這樣想,真的太好了!”是啊,林思遠能這樣不顧一切護着虞琳,為了虞琳滴血立誓,可是我,林思慎今天這樣威脅我,我卻想不出一個能這樣護着我的人來,葉珉,他心裏只有他的小玉,我什麽都算不上,“好妹妹,終究是你有福氣!”我忍不住落下淚來。“阿姐!”虞琳悄聲對我說道:“今天,林思慎他們的意思,是要霍都統從他手下調出一支三萬人的精兵,養于洛陽,像是要交給李參将來帶。”我忙點點頭:“阿琳,你不怕嗎?”虞琳搖搖頭:“若是為國而死,死一百遍都值得,為什麽要害怕?”我一直把虞琳表妹當孩子來看,不想她卻說出這樣的話來,“好妹妹,你這些日子就待在家裏,哪兒也別去。”我起身走到門口,虞琳又叫住了我:“阿姐!”我轉過身,虞琳笑的很燦爛:“虞琳有句話對姐姐說,葉珉表哥不值得姐姐的愛,阿姐放心,一定會有更好的人!”我點點頭,忍住眼前的淚水,連忙奔出門外,不知不覺跑到池塘邊上,又想起當日我唱《越女歌》的時候他的突然出現,經歷的太多,該忘的忘不掉。我這樣的守着我的一片癡情,一廂情願,值與不值又能怎樣,越是想從這感情的泥潭中拔出,反而越陷越深,少年任性,卻也不得不認命。

(歲月悠久,緩步停留,此刻光陰不夠。絢爛秋景,暖暖午後,靜思人前事後。良辰易得,心事難透,一往之情不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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