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部分

第一部分

1、

村口小橋邊,“噗通”一聲。

鄰近的村人好奇出來看了一眼。

“跳河了,有人跳河了,災星柳雲雲跳河了!”

初春的天氣仍舊帶着冬日的寒涼,寅時末,柳家村的災星柳雲雲穿着嫁衣跳了河。

起得早的好事村人湊熱鬧來到河邊,只看見那鮮紅刺眼的紅蓋頭遺落在岸邊,人早已消失在黝黑的河水中。

“這不下去撈撈?”有人小聲地說。

“你去你去,這麽冷的天,下去一遭半條命都沒了,柳雲雲是你啥能讓你下去撈人。”

“你柳老二是不是天天在人家門口晃悠,想着人家能多看你兩眼呢。”一個略顯猥瑣的聲音響起。

柳老二婆娘抽起鞋底板向那潑皮無賴扔去:“喝糞水長大的嘴那麽臭,趁早走夜路跌溝裏淹死。”扭頭又揪起自家男人耳朵叫罵。

“早就說了別把人逼那麽緊,才十七的黃花大閨女就這麽跳了河,造孽啊。”

“都十七了還不嫁人難道打算讓她舅養她一輩子,不嫁給隔壁村的劉地主誰敢要她,老頭是老了點,但是家裏有錢啊,老的還會疼人,真是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姑娘。”

“呸,那劉老頭都快死了,享哪門子福氣。”

衆人的議論聲在耳邊越吵越大,站在最前方的一個矮個男人臉色鐵青,仔細看他的左腿跛着,還是個高低肩。

“這下徹底是沒人養老咯,看他氣的。”人群中不止哪裏又冒出一陣陰陽怪氣的譏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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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柳雲雲,是個災星,十歲那年父母在田中耕作時被下山的老虎所傷,父親當場就沒了,母親歸家後不久也撒手離去,把我托付給她唯一的弟弟,我的親舅舅。

父母都是勤快耕種的莊稼人,爹爹雙親離世時留下點積蓄,母親偶爾接點繡活,兩人在村中置辦了幾畝好田地,我小時也算是吃喝不愁,但現在全都成了舅舅的。

舅舅在我父母離世後堂而皇之的住進了我家中,霸占父母的一切,把我丢到了小柴房裏自生自滅,那年我才十歲。

舅舅柳大昌是外祖父的老來子,有一夜醉酒從鎮上回來在田邊小徑上摔了下去,摔成個殘廢,把家中的良田買了大半也沒醫好他的腿,自此成了個跛子。

他吃喝嫖賭樣樣都沾,村裏有老人見不得他如此揮霍我家中財産,說了兩句,他氣不過,隔天就在村裏傳我是個災星。說他在鎮上找人算命,說我八字古怪,父母都是被我克死的,他不計前嫌接過養育我的重任卻也被克成個跛子,現在花家裏兩個錢還要被人說道。

他心裏冤,他心裏苦,可笑還真有人信了,但有誰會聽一個十歲父母雙亡的小姑娘說的話呢。

3、

我每日被困在只有方寸天地的家中,就這樣獨自長到了十五歲,沒人交流的我也養成了孤僻的性格。

但在十五歲那年我終于忍不了了,有勇氣翻越黃土壘成的矮牆,重新得到了外面的世界,可是還沒走出兩步,就被喝醉酒回家的舅舅抓了個正着,挨了一頓打。

這一頓毒打讓我反骨頓生,第二次逃到村口被人扭送回來,第三次逃到鎮上無處可去被差役抓到送了回來。

然後就有了無數次,我也以此為樂,其實我逃不走的,我貧乏的十幾年人生中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那個小鎮。我沒有路引,沒有錢,又是個弱質女流,孤身一人流浪無疑自尋死路。

無數次的反抗也讓我那個舅舅意識到我長大不好控制了,該發賣了,十兩銀子把我賣到了隔壁村子的劉地主家沖喜。

這幾年的鬥争讓我忽然感覺累了,十六歲,即将滿十七歲的我,在出嫁的前一天晚上穿着嫁衣跳了河。

我是求死的。

4、

再睜開眼我居然是在岸上,身上紅色的喜服吸滿了水,穿在身上沉甸甸的,我艱難的扭轉身體,吐了兩口水把口中的穢物吐幹淨。

我努力的喘了兩口氣,再往旁邊一側頭,忽然看到一堆衣服。

那坨成年男人的衣服的中間有一坨不大不小的隆起。

然後眼睜睜地看着那堆衣服中間冒出了一個小孩的頭。

我驚訝地張大嘴巴,還未等到我說話,那不滿兩歲的小孩哥口吐人言,字句清晰。

“我救了你。”

“你怎麽報答我?”

“我為了救你,把我積蓄許久的力量都用了,才變成這個鬼樣子。”他擺動短短的手和腿。

那小孩又看了看我身上紅色的嫁衣,大大的眼睛在眼眶中轉了一圈。

“我還沒找到媳婦兒,等我長大了遲早都是要找媳婦兒的,你就當我媳婦兒報答我好了。”

我徹底呆滞在原地,懷疑是自己死了,十八層的地獄都不要我,徹底走錯了門。

從震驚中回神,發現自己是在一個池塘邊。我認命的将那小孩從衣服堆裏抱起來,仔細的觀察。

他還害羞的捂住自己的關鍵部位,

“看什麽看,老女人。”

我擡手對他屁股就是一下。

那張年畫娃娃似的臉上,騰的一下漫起紅霞。

我仿佛找到了久違的快樂,咯咯咯的開始笑起來,笑的前仰後合,笑出了眼淚。

他告訴我這裏叫迷霧山,常年霧氣環繞山中沒有人家,我大概是山裏唯一的活人,當然他不算,他告訴我他是一只成了精的蜉蝣。

蜉蝣為了長大都會耗費時間積攢力量,但是為了救我一下子用光了,變成了小孩兒的樣子。

“你叫什麽名字。”

“我沒有名字,山裏的精怪就是喂,喂的叫我。”

我好一陣無語,随口道:“那叫長生吧。”

小時候的娘親常對我說:“我們家雲雲要長命百歲。”

5、

我無處可去,尋死的人身上別無長物,就連衣服也只有這身濕噠噠的喜服。

動手搶了小孩哥的衣服,他兩嘴一癟就像要哭出來:“我也就這一身。”

他的衣服腰圍太大,袖子又長,我把袖口編起來,腰上用一根布條松松垮垮的系上。

衣服換好之後,長生看到又可恥的臉紅了,我拽拽他腰間的草葉子,惹得他又羞又惱。

“你不知羞恥!我們還沒有拜堂成親,你居然穿我的衣服!”

精怪還講究什麽人間禮節,我都不在意了。

蜉蝣精長生還有一群狐朋狗友,個個不學無術,化形化的千奇百怪,晚上出去猶如百鬼夜行。

有只長着雞頭人腳的雞,有頭滿臉黑毛的熊,最可怕的是一條大花蟒蛇,尖細的嗓音突然出現在背後吓了我一跳。

但他們都很可愛,阿雞會跳啰啰舞,熊熊會繡花,大花蟒蛇甚至嫌棄我穿的不像個女人。

我肚子餓的咕咕叫,問長生吃什麽,他給我指了指池塘裏的草,我絕望的開始思考怎麽在一無所有的情況下生存下去。

我摸了摸懷中的金簪,那是娘親留給我唯一的東西了,我把它藏在小衣中帶了幾年,幾乎從不離身,舅舅也不知道。

我把金簪跟那身喜服一起交給了他的精怪朋友,讓他們幫我拿去鎮上當了幾兩銀子。

6、

阿雞他們幫我買了許多生活必需品,又換了繡線繡繃。

我是個對生活質量要求不是很高,但是什麽都得有的人。

切菜得有砧板,燒火得有爐竈。

小精怪們替我找了塊廢木板,我自己用黃土壘了個竈,鐵鍋太貴了,也只買了一口再加幾個陶罐子。

我用買來的面粉和面,豬油烙餅,配上醬油醋蒜調的野菜。

味道談不上太好,吃上的第一口熱淚奪眶而出。

不是餓哭的,小精怪們勻給我好多他們屯的幹果子。

自從雙親離世之後我再也沒吃到過這麽好吃的飯食,從來都是有什麽吃什麽,有時候被餓上幾天會忍不住啃稻草。

長生和他的朋友們悄悄在爐竈後面的草叢盯着我,嘴角的口水還來不及收回,以為是他們把我吓哭了。

我面目猙獰的一邊扯餅子吃,一邊招呼他們一起。

當然吃了我的餅子,就得幹活,蓋一間茅草屋,長生短手短腳的在旁邊做監工。

他們七手八腳的幫我把茅草屋搭好,雖然有點醜,但是能遮風擋雨,旁邊還有一間竈屋和茅房,院裏開了兩畦地,種些易成活的蔬菜。

此刻我終于有一種重新活着的感覺,有吃的,有喝的,有自由,還有一片遮風避雨的屋檐。

我正式在迷霧山定居下來。

7、

要想活着不能坐吃山空,我撿起了娘親教我的繡活,雖沒正經學幾年,但是我被關在小院的那些時日裏,就靠着繡東西支撐下去,繡品賣的錢一個子兒都沒撈着,全進了無良舅舅的口袋。

這幾個月我在山上繡了好些個小物件,小手帕荷包絲巾之類的,拿給阿雞他們去賣,沒想到出奇的受歡迎,這幾個月斷斷續續的進項極大地改善了我們的生活。

阿雞天天來蹭飯,都肥了一圈。

我納悶的看着長生苗條的身形,覺得平時他也沒少吃。

長生被我看的有點發毛:“別對我有非分之想,我們都還沒拜堂成親。”

我看着他那個十三四歲的小身板一言難盡。

阿雞在旁邊剔着牙:“某些人啊,吃人家多少飯都長不大。”

感覺自己的養豬能力受到了質疑,我大概朝長生比劃着:“他從這麽大,長到這麽大,也沒用多少時間啊?”

長生從兩歲到十三歲只用了半個月。

“他這是嫌自己魅力太大,怕你真把他拐了去拜堂成親。”

長生臉紅的有點心虛,飛也似的逃走了。

世上竟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8、

夏末時接了個大單,鎮上一名富商的母親即将過壽,訂了一副百壽圖。

百壽圖是在一個大的“壽”字中嵌入許多小“壽”字,湊夠一百個,代表老人百歲之壽,有全壽富貴之意。

長生有些羨慕的看着那副即将完工的百壽圖:“要是這些壽字能借我兩個就好了。”

“等我得空了給你繡兩個就是。”我咬斷手中收尾的線。

他還是戀戀不舍的摸着當中最大的那個壽字:“不一樣,我應該只能活這一個壽字吧。”

手中的針紮進指肚,冒出殷紅的血滴。

安逸的時光總會将人的思維變得困頓乏力。

我還很年輕,縱使年紀小的時候經歷過生離死別,但還是無法想象只能活過一個年頭的生命要如何收尾。

“摸這壽字不管用的,等繡好了我們去沾沾壽星的喜氣,那種才是真的能延年益壽。”我僵硬地轉移話題,臉上露出些勉強的笑。

唇紅齒白的少年也同我一笑,與我不同,他是真的很慶幸能來這人間一遭。

我按照約定帶長生去蹭壽宴,老太君很歡迎我們。

賓主盡歡,我和長生拿了多餘的打賞正準備買好吃的大快朵頤一頓。

沒成想還未出城就被官差扭送進了大牢。

而報官的人正是我那親舅舅。

9、

再見面他不止瘸了一條腿,另一條腿也瘸了,蓬頭垢面狼狽不已,比起乞丐好不了多少。

他一人在公堂之上涕泗橫流,說着他含辛茹苦的把我拉扯大,還給我說了一門好親事,我自己不願竟然逃婚。

留下他一人被定親的那家人報複,打折了雙腿流浪至此。

公堂之上衆人皆為他感到惋惜,罵我是個六親不認的白眼狼。

這時候的婚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逃婚和私奔沒什麽兩樣,在村裏是要浸豬籠的。

我跪在堂上。

聽着耳邊的謾罵,那股疲累的感覺又來了,好像世界就是個巨大的牢籠,我是逃不掉的。

你看啊,你從那方院子裏逃出來,外面是更大的籠子,你的一次次反抗都是徒勞無功,沒有人會站在你這邊的。

一次次,一遍遍,都是無謂的掙紮而已,所以還要抗争什麽呢,不如就這樣算了吧,大不了再死一次。

看熱鬧的人們向我身上丢着爛菜葉子,說我是個不守婦道的蠢女人,我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我明明什麽都沒做過,加諸于己身的流言就要置我于死地。

那堂上的縣官看着宣判我的聲音越來越大,也像是要落下那定罪的一擊。

我閉上了眼睛。

10、

“慢着!慢着!你們這群長着兩只眼睛只會用來出氣的廢物,瞪大你們的狗眼看看他長得像好人?他說什麽你們就信什麽,自己沒長腦子嗎?”

消失許久的長生領着阿雞闖入了公堂,被衙差的殺威棒攔在外面。

長生身形靈活的躲過跑到我身前抱住我:“怎麽就我一會兒沒在你就被人欺負成這個樣子,你是沒張嘴嗎任由他們污蔑,還是沒長腳被人扔爛菜葉都不會跑。”

我睜開眼看着眼前這個高大的陌生身影,他有着長生的聲音和相似的面容,模樣俊秀,五官和煦。

我從來沒見過的樣子,長生長大後的樣子。

就這麽狗血的戲碼,我抱着長生在公堂之上哭起來。

圍觀的人又罵起來,原來不是逃婚,真的是私奔,奸夫都來了。

長生一邊哄我一邊盯着臺上的縣官,說他是在河邊救了我,我頭在河裏磕到得了失憶症,什麽都不記得了,什麽親舅舅幹舅舅,怎麽能只憑一面之詞定罪。

去那跛子嘴裏的柳家村和鎮上問問不就知道了。

于是縣官派人去了隔壁鎮上取證,我被暫時收押。

昏暗陰沉的大牢裏,混進來的他悄悄的噓聲讓我安靜。

雙手支在嘴邊用口型說:“不要怕。”

隔着牢籠摸摸我的頭。

他像是在哄小孩子,“不要怕”這三個字是無敵咒語。

我張嘴咧了八顆大白牙對他笑笑,用口型對另一頭的他說:“我~不~怕。”

他忽然也笑了,英雄救美的戲碼多爛俗,十五歲的我逃到鎮上偷偷去聽戲,唾棄那些小姐們真好騙,英雄們出來刷刷兩下就惹得她們芳心暗許,我肯定不會跟她們一樣的。

但是你瞧,時光是真的會改變一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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