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成君公主
成君公主
這個春節,是她過的最美好的春節。
冬去春來,冰雪初融,枝頭冒出點點嫩綠的芽胞,暖陽照得湖面波光粼粼,煞是美麗。街上人來人往,京城果真繁華似錦。
“別動。”
伴随着這聲音而來的是濃烈的血腥味以及脖子上冰涼的刀刃。
聞卿全身神經緊繃,這聲音,很熟悉,是她魂牽夢繞了五年的聲線。
那人用刀抵着她的脖子,轉到她眼前,聞卿看清他後,半張着嘴,卻終究沒能發出聲音。
此時的宋晏狼狽不堪,臉色蒼白如白紙,額上密密麻麻都是汗珠,玄色錦衣上布滿大片的紅色花朵。
他的聲音很虛弱,但卻依舊那般有力,“張嘴。”
聞卿乖乖張嘴,宋晏伸手喂了她一粒藥丸。
“救我,若不救我,你也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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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月樓裏很吵鬧,屋外不斷傳來開關房門的聲音,以及官兵的詢問聲。
“嘭。”
伴随着琴聲戛然而止,聞卿的睫毛微顫,她擡眸看向門口站着的一行人。
“打擾聞卿姑娘,請問姑娘是否見過什麽可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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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卿素手按在琴弦上,表情并不愉快,“我一直在練琴,并未見過什麽可疑之人。”
官兵們站在門口探頭探腦,領頭的陳捕頭道:“姑娘屋裏的香氣很特別。”
“在清月樓,用的香自然得特別些,才能吸引客人不是?”
陳捕頭并未有離去之意,聞卿手心滿是汗,但面上毫無異常,她漫不經心的道:“若沒什麽事,我便繼續練琴,這曲譜,乃是皇後娘娘親賜,趕明兒還得進宮讓娘娘賞鑒。若出了差錯,惹得娘娘不高興,我就是十個腦袋也保不住。”
陳捕頭一笑,“那便不打擾姑娘練琴。”
門合攏的一瞬間,聞卿整個人如抽了魂,松懈下來。
宋晏從衣櫃裏出來,看着聞卿面露一絲詫異之色,但僅僅一瞬,“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他再不肯多看她一眼,徑直朝門口走去,手覆上門的那刻,聞卿開口:“你就打算這樣出去?陳捕頭們可不是這麽好蒙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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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卿瞧着此刻的宋晏忍不住笑了出來,他換上了紅色的長裙,黑發披散下來,挽了一個簡單的發髻,臉上塗抹了些胭脂,由毫無血色變得粉嫩。
宛若一個嬌俏娘子。
“笑什麽?”他問。
“沒什麽。就是覺得公子生得很美,叫我都自愧不如。”
宋晏皺眉:“……”
聞卿帶着僞裝的宋晏繞過前廳,走向雜草叢生的後門,這裏接着的是一條極其偏僻的巷子。
“此處無人,再往前走,繞過幾條路便能到西行街,我便不再相送了。”
兩人相對而站,這是聞卿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看他,他的眉眼,與她心中五年來思念的那人漸漸重合。
宋晏強忍着疼痛拱手作禮:“多謝姑娘。姑娘救命之恩,他日必當相報。”
聞卿苦笑:“公子言重了。我也不要你報答。”
“抱歉騙了姑娘,你吃的那藥,并無毒。姑娘大可放心。”
“我知道。”她答。
宋晏眼裏有些許詫異,正欲開口時聞卿卻先一步,“公子快些離去吧。望公子平安順遂,後會有期。”
“你——”他話還未說出口,聞卿便轉身,裙擺劃過漂亮的弧線,順帶着她腰間的白玉也被陽光照得閃爍光芒。
宋晏蹙眉,終究還是開口道:“聞卿姑娘這玉佩,定是重要之人送的吧。”
像多年來竭力隐藏的心事在陽光下被剝開,聞卿腳下頓時僵硬,慌張的捏住玉佩,但轉念又若無其事的放開,也是,他不曾記得五年前的聞青,也不曾記得他曾給她的這塊玉佩,她在害怕什麽呢。
她笑着轉身:“公子何以見得。”
“這玉佩乃是五年前流行的款式,姑娘錦衣玉食,要什麽沒有,若不是這玉有別的含義,又怎會随身佩戴。”
“那公子五年前可曾用過這玉?”
宋晏神色并無變化:“并未。”
并未。
聞卿笑容豔麗:“是最重要之人所贈,不過,如今已經不重要了。”
宋晏定定的看着她,“聞卿姑娘,我們可曾在哪見過?”
巷子裏飄進一縷微風,将她的發絲輕輕撩起,她道:“除夕夜宮宴,我曾為大人舞劍伴樂一曲。除此之外,再未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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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聞卿去到宮裏為皇後娘娘彈琴,第一次見到了唐竹卿。
九公主唐竹卿的母妃曾是聖上最寵愛的妃子,在生她時難産而亡,陛下對她的冷淡态度造成了整個宮裏的人都不待見她。
唐竹卿來時,聞卿的心莫名的就跳了一下,她有一副天生的傲骨,即使生在泥潭,她依舊不卑不亢,晏然自若。
聞卿知曉為何她會慌,因為唐竹卿身上的氣質,與宋晏的很像。
“小九啊,這是京城第一琴師聞卿姑娘,恰好與你同字呢。你以前最擅彈琴,今日母後特意請了聞卿姑娘來,你們還可比試比試。”
唐竹卿始終神色淡淡的,并未有太大波動。
聞卿硬着頭皮彈完一曲,皇後見唐竹卿沒有反應似乎不太愉快,又道:“小九,聞卿姑娘這琴藝,可比得上你當年?”
唐竹卿淡然的小酌一口茶:“皇後娘娘說笑了。聞卿姑娘的琴藝自是極好。”她猛的放下茶杯,“只是娘娘應該知道,我的手,如今已彈不了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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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不了琴。
聞卿後來才知曉這其中緣由。
五年前的那個冬日,十三殿下,也就是皇後的親兒子玩戾,在寒冬大雪裏,非要讓九公主唐竹卿為他捏雪人。這一捏,就是整整一天,整個椒房殿的雪都變成了一個個雪人。而唐竹卿的手,也在這個時候凍壞。
她的手使不上力,在陰雨天總是會疼痛,發抖,就連一曲完整的曲子,也再也彈不出來。
她還聽說,大理寺卿宋晏愛慕九公主。
五年前的大雪天。
聞卿想起了那場快要将整座城掩蓋的大雪。
你的手很适合撫琴。
聞青,可是白衣卿相的卿?
聞卿的身子猛的軟了下來,如魂魄抽離了一般。暖陽透過窗棂,在她身上鍍了一層光輝。似夢似幻。
你所以為的溫暖與救贖,其實只是他人的憐憫,甚至最後才知道,這一點憐憫,也是因為另一個人。
聞卿深呼一口氣,但就是這憐憫,才有了今日的她。不是也不錯嗎,自己又怎麽能奢求太多。
五年前的宋晏留在了雪中。
如今,便是陌路。
再次遇見宋晏,着實有些狼狽。
來聽琴的客人中毒死在了她的面前,彼時雅間沒有他人,最可能都兇手,便只有聞卿。
牢裏暗無天日,血腥味夾雜着腐敗的味道,幾度讓人差點嘔吐。
負責審訊的獄卒似乎想要屈打成招,聞卿一進去,沒成想便被押着去了刑訊室。
她不認,便按着她的腦袋進水裏。耳邊已經聽不見什麽聲音,眼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她只能感受到窒息的絕望與死亡。
獄卒見她骨頭硬,便換了方法。
“聞卿姑娘乃是京城第一琴師,琴師沒了手,能做什麽呢?”
他們對她上了拶刑。
聞卿感覺每一根指骨都在碎裂,那種疼痛穿入她的骨髓,琴師沒了指頭,能做什麽?
深深的恐懼席卷全身,看不見底的深淵沒有一絲光亮,這一次,她恐怕真的要死了。
疼到幾乎昏厥過去時,她恍惚間看見對她施刑的獄卒被踹開了,來人手裏舉着一塊令牌,“大理寺辦案。”
聲音很兇,但聞卿一聽便知曉是他。
是他。
聞卿努力的擡起雙眸,想要看清他。然後,她看清了他身邊的人。
一副傲骨無雙,是唐竹卿。
唐竹卿走過來扶着她,又小心翼翼的看她的手,白玉般的手如今已傷痕累累,指頭止不住的發抖,她輕輕的握住,“聞卿姑娘,別怕,沒事了。”
昏暗的光線下,她們又離得那樣近,聞卿看見唐竹卿的眉眼,鼻梁,她是那樣好看,就連她也心生喜歡。
她又擡眸看向宋晏,他站在不遠處,靜靜的看着這一幕,那樣的溫柔,是聞卿從未見過的。
只有唐竹卿這樣舉世無雙的姑娘,才配得上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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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手受了傷,聞卿也難得有了悠閑的日子。
老鸨告訴她,案情已經結了,是對家構陷,已受罰入獄。
她日日發呆,時常看着湖面就是好一陣子,吓得老鸨找了好幾個大夫來,生怕她出問題,再也彈不了琴。
大夫說她的手未曾傷到筋骨,不會影響彈琴。
但她一碰上琴弦,整只手就止不住的發抖,冷汗淋漓,天旋地轉,窒息的絕望一點點侵蝕着她。
起先,人們願意等她。
後來,人們開始怨她。
可無論她怎樣努力,還是不行。
京城中漸漸傳言,第一琴師的手已彈不了琴,當年光輝已不再,如同廢人。
“聞卿姑娘。”
聞卿聞聲看去,是唐竹卿。
她是來尋她的?
“這是我做的糕點,你嘗嘗。”
聞卿拼命的想從她眼底看出些什麽,同情?憐憫?
可是都沒有。
“外面那些風言風語姑娘不要理會,你只需做自己想做的事便好。”
唐竹卿看向她,“彈不了琴又怎樣?你可以學着做些其他的事,寫曲譜,教教琴技,總不能永遠困在過去。”
聞卿無力的笑:“公主,琴師無法彈琴,便如廢人一般。”
唐竹卿淺笑:“我以前也是你這般想法。當我知曉我的手再也不能彈琴後,我曾想過,若不能彈琴,不如讓我死了算了。那段日子我每日活得不像個人樣,直到後來他告訴我,琴不是唯一,彈不了琴我可以寫曲譜,可以教樂工技巧,可以賞琴。”
“如今再看看過去的自己,倒覺得有些傻了。”
聞卿的眼睛有些酸澀,“他是宋大人吧。”
“是。聞卿姑娘,你也喜歡他。”
聞卿捉緊了衣衫,最後緩緩放開,失笑道:“是。我喜歡他五年了。可我與他,甚至連話都不怎麽說過。他愛的人,是公主。”
“既然喜歡,那便應該告訴他。曾有人用了五年時光來愛他,你的苦寂與付出,不應該只有自己知道。”
“有些愛是不必說出口的。我愛他,敬他,都是我一廂情願,不悔也不怨。我與公主不同,我只是卑微的琴師。告訴他了,也不會有結果。只願他一生能得所愛,平安順遂。”
唐竹卿走時說了一句話:“你是我見過最有天賦的琴師,不該就此隕落。”
此後,唐竹卿隔三差五便來尋她,有時是聊聊天,有時是與她一起研究曲譜,兩人皆是琴癡,如此,倒有些相見恨晚了。
月餘過去,聞卿終于克服了心理的恐懼,再次彈琴。
這一次,她一曲驚城,甚至比當年,更要驚豔上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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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三伏天,枝頭住了許多知了,天也黏糊糊的。
随着時間的一點點流逝,宋晏也一點點在她心中沉寂,只是偶爾看着那枚白玉會發愣。
後來,她聽聞年底大理寺宋少卿要與九公主成親了。
再後來,她聽到有人說,朝廷要一位公主與邊塞和親。
而那位公主,正是九公主唐竹卿。
聞卿得知消息時,手中的琴弦噌的斷了。
“你說什麽?”
身邊的姐妹繼續與她說道,“邊塞那鳥不拉屎的地方,哪位娘娘願意把自己女兒嫁過去受苦,那不就得是不受寵的九公主了。”
“宋大人與九公主的婚事畢竟還未定下來,若聖上下令,誰敢不從。”
這是聞卿五年來第一次走向大理寺,黑牆高瓦,肅殺莊嚴,當年,她就是在這裏,遇見了宋晏。
宋晏不在似以往那般意氣風發,這次看見他,聞卿覺得他似乎蒼老了許多。
“和親的事,真的沒有回旋的餘地了嗎?”她問。
“放眼望去,最适合和親的人便是阿卿。朝廷那幫家夥不是善人,不會放着最好人選不要,另擇他人。”
“那若有人自請和親呢?”
“不會有。邊塞艱苦,自古前往和親的公主活不過五年。沒人願意去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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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頭的葉子發黃飄零,一圈圈在寂寥的風中打旋。
大楚公主嫁往邊塞那日,全城百姓都為她送行,公主鳳冠霞帔,儀态萬千,浩浩蕩蕩的和親隊伍在無數的期盼下最終消失在地平線處。
只是和親公主不是九公主唐竹卿。
所有人都未曾想到,最後和親的人是成君公主聞青。
與那在死在一場大火裏的第一琴師聞卿同音。
只是,她是青草的青。
唐竹卿和宋晏并肩站在人群之中一直看着隊伍消失,天邊雲霞潔白,與耀眼紅色形成鮮明的對比。
唐竹卿拿出一塊白玉,“阿晏,這是她讓我給你的。”她看着宋晏迷茫的樣子,又道:“五年前的雪地失蹤案,她便在其中。”
宋晏蹙眉,腦中一幕幕飛快閃過。
紛紛大雪中,青澀的少女笑顏燦爛的告訴他,我叫聞青,青草的青。
原來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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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君公主和親邊塞,與可汗舉案齊眉,琴瑟和鳴,深得邊塞人民敬重。
慶歷五十年冬,大雪,成君公主仙逝。
後史記載。
成君公主和親邊塞,帶去中原文化與種植技術,她以其獨特的人格魅力,贏得了邊塞百姓的尊重與愛戴,成為歷史上第一位載入邊塞史冊的中原夫人,為大楚與邊塞百年和平做出了偉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