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第114章

趙乾朗搖搖頭:“說什麽傻話,我還沒死呢。”

“而且,我還想讓你在我死後把我跟你褪下來的那具身體葬在一起,這件事我想讓你來做。”

宋景抽了抽鼻子:“你把那具身體埋在哪兒了?”

趙乾朗告訴了他位置。

宋景想起了之前他在特管局取回的趙乾朗人類軀體的骨灰,他們的家或許被後來的幸存者或者畸變體搜刮過,但放在這裏的骨灰還在。

宋景人還健康地活着,思緒已經飄到死去的後事上面。他想要把趙乾朗的骨灰、他原生種的軀體和他自己人類的軀體以及他本身,都合葬在一起。

趙乾朗還在絮絮地說話,無限眷戀地看着他:“說實話,我還以為你是純人類呢,我一點兒也沒看出來你跟我一樣,你藏得太好了。”

“我選擇沉睡的時候,就沒想着要醒來。”宋景說。他當時厭倦了作為怪物活着,只想永遠沉睡,再也不用醒來。可現在他有點後悔了,他寧願早點覺醒早點發現真相,那樣他就不會浪費那麽多本來可以珍惜的時間。

“不醒來也很好,就那樣一直在人類身體裏沉睡下去也挺好的。”

“不好,我醒得太遲了。”宋景搖搖頭。

“不,做人類也沒什麽不好,人類是被偏愛的物種。”趙乾朗說。

他慢吞吞地吐字:“我死了,你可以活着,躲到輻射少一點的地方去,等到人類返回陸地,你可以再選一具屍體沉睡一次。”在他剛覺醒的時候,他傲慢、暴戾、高高在上,瞧不起一切弱小的物種,尤其看不上孱弱的人類。可是現在,他卻希望他的愛人能健康快樂地活着。

哪怕是以他曾經挑剔的人類身份,他只希望他的愛人也能作為被上天偏愛的幸運兒活一次。

“我不要,我為什麽要這麽做。”宋景想也沒想就拒絕了。

“放棄一切,忘記所有,你死了,卻讓我躲在人類身體裏獨自茍活,你當我是什麽?”

“忘掉也沒什麽不好的,這樣會開心很多。”

“趙乾朗!”

“你是人類的時候,不是……也很開心的嗎。”趙乾朗艱難地說。

“那是因為有你在。”宋景深深地看着他,“趙乾朗,你真沒良心,你就真的希望我忘掉你開始新生活?先不說漏洞還在,人類有沒有可能在我發病之前返回陸地,我就只問你,你真的希望我忘了你嗎?”

外面天色漸漸亮了,風從破損的窗戶灌進來,發出近乎哀恸一般的聲音。趙乾朗在這聲音中沉默了許久,才坦誠地剖開自己的心:“不希望。”

他當然不希望他忘了他,他希望宋景長長久久地記得他。

他甚至也自私的不想放手,想幹脆讓宋景跟他一起長眠算了。他不想嗎?他難道真的不想嗎?

他比誰都自私,可是,他的宋景……他值得有更好的活法。他還那麽年輕,他的一生那麽苦,他的生命還太短暫了,還什麽都沒有享受過。

他很累了,連說話都費力,只能沉默。

在這對峙的沉默中,宋景忽然擡頭,神情恍惚中帶着幾分激動,仿佛找到救命的稻草:“你剛剛說,再沉睡一次……對啊,還有這個辦法,你可以在現在選擇再沉睡一次,換一具身體,不是還有這個辦法嗎。”

趙乾朗虛弱地搖搖頭:“沒用的,這個辦法我想過,但已經太遲了。”

在麻疆的時候,那個老者告訴他事情的真相時,他就想到了這個辦法。那會兒他的病情尚且沒有發展到最後的階段,尚且有一試的價值。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連考慮都沒有被考慮一下就被他抛到腦後,那時候的他要去救宋景。

“現在……我身體裏恐怕充滿了那種物質,精神觸須恐怕也一樣,接管人類的身體的話恐怕會令他身上的細胞也逐漸消融。”

“但是……但是……”宋景不知道該做些什麽,該說些什麽,才能延緩趙乾朗生命的終結,他語無倫次,“但是不試一試怎麽知道不行,什麽都不做的話,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啊……”

他倏地站起來,在房間裏踱來踱去,像一頭絕望而暴躁的獅子。

“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他要眼睜睜地看着趙乾朗死嗎?

他難道能就這樣眼睜睜看着他渾身潰爛、血流不止痛苦而死?

“我真的做不到。”

“小景,小景……你坐下來,最後這點時間,我想跟你待着。”

“或許,真的可以試一下。”沈一聲的忽然聲音出現在門口。

這些天她一直遠遠地跟在他們身後,從沒離開過,他們知道,但是沒有管她。這時宋景回過頭來。

“宋景,有件事情,想想我還是應該提醒你一下。”沈一聲臉上的神情十分糾結,“其實你……不會跟趙乾朗一樣患病。”

“什麽意思?”

“我是說,你不會死,你的基因是特別的。”

“在基地的時候我們就抽取你的血做過研究,将你的血與患病樣本的血融合培養,讓那種物質通過組織液進入你的細胞之後,所有你的被标記的細胞中都沒有檢測出來被剪切的基因片段,也就是說,那種物質對你是無效的。”

“我們擴增了你的基因,發現你的基因序列結構組成跟其他的畸變體也不一樣,這或許是你不會患病的關鍵原因,而且我們還在你的血細胞中檢測到了一種特殊的酶,反而是在這種酶中我們檢測到了那種特殊物質片段,它們特殊地結合成了大分子,而這個大分子是很容易分解的。”

宋景認真地聽着,希望自己理解的是正确的:“你是說……”

“或許你的血能起到治療作用。”

“我的血可以救他……對嗎?”

沈一聲猶豫了一下:“不一定。”

“‘不一定’……是什麽意思?”他的聲音都變得小心翼翼起來,仿佛生怕把答案震碎了。

“就是……”沈一聲舔了舔嘴唇,慎重而緊張,“我不确定,理論上,把你的血輸送給他之後,你血液裏的酶可以幫助清除他體內的那種有毒物質,但是實際上不一定可行,存在很大風險,你血液裏的酶含量是很微小的,而他身體裏的毒物已經累積到了一個很可觀的量,他全部細胞都有毒,很可能你的血輸光了,也起不了什麽作用。”

所以她此前一直猶豫要不要把這個事情說出來。因為在她看來說了也無濟于事,無法實現的希望還不如不說。但是剛剛,她在外面聽着他們說話,忽然發現雖然很渺茫,但或許也不是一丁點存活的機會也沒有。

“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你們這一族所謂的沉睡是只讓一部分細胞進入人類的軀體嗎?”

“對,本體的精神觸須,接入死去不久的人類的大腦,激活他全身的細胞,并接管他的記憶。”

“雖然我不知道你們這個過程的機理是什麽,應該是我們接觸不到的領域,但是如果只有一部分有毒的細胞的話,我覺得宋景的血液裏的酶或許可行,只是或許。”

她看了兩人一眼,知道他們都迫切地想知道下文,于是沒有廢話,拿了一個衣架在地上厚厚的灰塵裏寫寫畫畫。

“按你們的說法,你們是先進入大腦,整合了死去人類的基因,再激活他們全身的細胞,既然是全身,那麽我猜測存在你那個什麽觸須裏的毒物是均勻擴散的,并且稀釋了很多,如果我們趕在毒物對新的基因進行剪切之前,就抽去這具人體所有的血液,最大幅度地削減毒物濃度,再把宋景的大量的血液輸送進去,那麽或許有可能,宋景血液裏的酶可以全面覆蓋新身體裏的毒素。”

“就算我猜錯了,不是均勻擴散,而是毒物集中在大腦區域的話,那麽抽去所有血液,待宋景的血供應到腦部來清除毒物的話,想必也是可行的。”

說着,她停下來,舔舔嘴唇:“但這只是我的理論,實際操作結果怎麽樣我也不能确定,而且這是存在很大風險的,首先第一點就是我不能确定在你激活新的人體細胞之後,你的細胞是一個什麽樣的狀态,是人類的細胞還是畸變體的細胞,需不需要做血型配比,會不會對輸進去的宋景的血液産生排斥反應,如果排斥得很嚴重會是個什麽後果我無法估計,又或者說,在還沒清除毒物之前,宋景的血液會不會讓新的人體先一步畸變,那樣你的沉睡會是個什麽狀态,我也完全沒有把握。”

宋景和趙乾朗默不吭聲,靜靜地聽她往下說。

“第二點就是,就算,你的新身體能夠良好地适應宋景的血,但在抽去你全身血液的這一步,風險也是極大的,很可能在你還沒有完全整合新身體的時候,缺血就會讓你的新的大腦損傷甚至死亡,全身各髒器受損、心髒停跳,甚至會衰竭而死。”

“第三點,是宋景這邊,這個要看你的新身體的年紀身高體重和所需的血液量,體格越大所需血液量越大,宋景或許需要輸送自己大部分的血給你,上一點可能存在的危害,對宋景來說同樣适用。很可能會出現最糟糕的結果,就是你人也沒救回來,宋景也因失血過多過度缺氧全身髒器受損而死亡。”

“還有最後一點就是,我們現在沒有設備,無論是血型配比還是輸血設備都沒有,也沒有無菌的條件,怎麽輸血也是個問題。由于畸變體跟我們是完全不同的物種,醫學上的研究成果也寥寥無幾,有可能我的理論根本行不通,就算大體上沒錯,也可能出現各種各樣的情況,使結果導向我們最不想看到的一面。”

“你們好好想想,要不要試一試。”沈一聲最後說,其實她說這句話十分地猶豫,因為在她列舉了前面種種危險的可能性之後,她自己都覺得自己這個理論太草率了。失敗的風險遠遠大于成功,聽上去就像是在賭命。

而且百分之九十九的幾率賭輸。

“不試。”趙乾朗說。

“試。”宋景說,“我們要試試。”

沈一聲為難地看着他們倆。

宋景說:“別聽他的,不管成功的概率多小,我們都試試。”

“別傻了小景,不會成功的,而且我們哪來剛死不久的人類屍體。”

“有。”宋景堅持,他看着沈一聲,“七天內死亡的都可以,前幾天死掉的那個小孩兒,你把他埋在哪裏了?”

他的眼神非常堅毅。

沈醫生張了張嘴:“……我晚點帶你去。”

“沒用的,白費力氣罷了,就算沉睡了,輻射這麽重,也還是會再一次畸變的,別把力氣浪費在這裏。”

“剛沉睡有一段輻射不應期,至少有一年都吸收不了輻射,保證機體不會太早被喚醒。”宋景說。

“一年之後呢?”

“一年之後再說。”宋景說。

“小景……”

“其實,漏洞已經在漸漸閉合了。”沈一聲在這時弱弱地說。

宋景扭頭。

“漏洞已經在閉合了,基地的天文臺預測,最遲半年,漏洞就會全面閉合,”沈一聲摸了摸鼻子,“也正是因為這樣,帝國獨立軍那幫人才提議用天澤IV號放手一搏,早日返陸。”

“你聽到了?”

“……小景,別這樣,你不會患病,你完全可以不用冒這個風險,這太危險了。”

“冒險?什麽是冒險?你讓我什麽都不做,就這樣看着你去死嗎!”

“你死了一了百了,這對我公平嗎?”宋景站起來吼,激動得眼睛都紅了。

“你憑什麽替我抉擇?我不需要你替我決定什麽是對我好的,我不需要!我想要的是什麽你不懂嗎?!”

他捂住臉:“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你已經死過一次了,你知道那時候我是怎麽過來的嗎?你還要我再經歷一次嗎。”聲音低了,覆在臉龐上的指尖自發地顫動。

一時誰也沒說話。沈一聲自覺地撇過了頭。

趙乾朗哀傷而難過地望着他。伸出一只皮膚潰爛的大手,緩緩搭在宋景纖細的手腕上。

“……”

“小景……”

眼淚順着宋景的手腕流下來,落在趙乾朗的手背上,淹進了他烏糟的傷口裏。

宋景把手掌放下來,吸了吸鼻子,眼圈還紅着,神色卻已經恢複鎮定。

“試,不管風險有多大,不管你說什麽,我都要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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