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成艾

成艾

我慢慢地坐在搖椅上，打開本子，裏面是虞連昇的日記，字不是很好看，歪七扭八，有的還在連筆，每一行寫得忽上忽下。

但是我耐心地閱讀每一個字。我以為這裏有很多咒罵欺淩過他的語句，但是相反，我只看到了日常瑣碎的美好，遺憾，還有對自己病态式的折磨。

“今天早上我吃了一碗5塊錢的泡面，心情好我又讓老板給我加了一個水煮蛋，老板人很好，送我一個煎蛋，我覺得我可以去應對今天所有的問題了！幸運之神給我加油了！”

“陸叔叔，現在過得好嗎？他出家了，孤家寡人怎麽生活啊？”

“經紀人大哥手下有那麽多優秀的藝人，我也得加油。可是我真的盡力了。我本來就不屬于這圈子，當初是因為和爸媽吵架，一氣之下才選擇來這裏....爸爸，媽媽，他們還好嗎？已經四年沒回去了，我有點想家了。”

“今天又有一位前輩演上了主角，經紀人大哥請我們吃了飯，可能是喝了酒，對我的态度也好了些，我終日懸着的心終于落地了，我會努力，不讓經紀人大哥失望！”

“我還是沒能争取到角色，今天第三個試鏡因為我沒有勇氣去争，就退縮了，我不敢和經紀人大哥說。”

“三年了！我終于拿到了第一個正派主角，我很開心，想和經紀人大哥報喜，結果他只是說這是咖位大的前輩不要的角色，還順便說薪酬他來替我安排。我其實無所謂的，只要能有工作，只要有人需要我，我一定會做好的！我不會放棄我第一次主動拿到的角色，我要成功！”、

“今天和女主角對戲，雖然我很笨，但是我完成了，導演說差不多，這是個低成本的網劇，說薪酬不多，我也不介意。只要需要我就好啦。我在每一場戲裏跟着導演和前輩們對戲，不敢松懈。結束後，對着所有人笑臉相迎。有幾個和善的前輩說我長得很嫩，像哥高中生似的。”

“這場戲拍了三個月，聽說反響還不錯，有褒有貶，總體來說，數據還是很好的，對我的評價雖然大多數都是說青澀的演技。我知道是說我演技差，但是我覺得完成一件事，不論好壞，只要我全力以赴，我就是值得的，我最怕的就是被人抛棄。”

“經紀人大哥結算工資，我居然拿到了6000塊！6000塊！我瞪大眼睛，獨自闖蕩這麽多年，第一次看着這麽多的紅色鈔票！我當時激動地抱着經紀人大哥，一直感謝他的照顧，一直感謝，甚至跪在了地上哭。經紀人大哥似是嘲笑似是煩躁，留下一句，未來一個月可以暫時休息，摔門離開了。我顧不得其他，獨自哭了半個小時，我的付出值得，我的價值終于被人看到了。”

“我記得那是大年二十九，我收起眼淚，決心回家看看自己的爸爸媽媽。”

“我去商場買了好多東西，最後還餘下4000多，我決定給他們留下。幾年沒見，不知道爸爸媽媽怎麽樣了，他們是不是還恨我呢？他們是不是不要我了？他們會看到我演戲嗎？他們會為我驕傲自豪嗎？”

“我拎着兩個大的行李箱，坐飛機又坐火車又打了出租車，終于回到了村子。村子比我走的時候建設得更好，只是很奇怪，已經除夕了，怎麽沒有村民放鞭炮呢？我下了橋，腳剛踩到村子的泥土，發現了遍地的白花和紙錢......”

“在我到家的三個小時前，爸媽喝農藥自殺了.....”

我手指一頓，看着日記的這一頁，水漬暈染字跡風化，看不清完整的一句話。只有短短的幾個字，沒有多餘的修飾，我卻看到了虞連昇哀莫大于心死的悔恨。

我繼續翻，卻都是空白頁。

大概十來頁之後，虞連昇才繼續寫日記。

“當時，我沒敢去葬禮，我把行李箱扔到家門口，躲到了家裏的莊稼地裏嚎啕大哭。開始回顧了我着小半生。我恨我懦弱，我恨我不懂事，我恨我自己為什麽要和父母吵架，我恨我沒出息，我恨我自己活着，我恨我自己，我是個窩囊的廢物。”

“我跪在莊稼地裏仰天哀嚎，瞪着腥紅的雙眼，有種想要撕裂世界的憤怒，我吼叫半晌，只覺胸腔裏有股腥甜充斥着我的喉舌，呼氣都像有一柄柄的刀在割裂着我的肺管，我雙眼發黑，想要起身，卻早已沒了力氣，暈倒之前，我好像看見了我的爸爸，他走下收割機，抱我下車，幫我輕輕放在苞谷杆上，向我解釋我名字的由來。”

“是隔壁的嬸子帶着他的兒子把我背回來的，她看着如僵屍般的我，不住地嘆息。她說我爸我媽這幾年過得都不好，但是知道我當上了演員還很開心自豪，幹活的時候都還說他兒子有出息，成了小明星，等功成名就回家就享福了。她還和我說，他們去學校了解情況才知道我從6歲開始就一直被老師同學區別對待，才明白我憤怒的理由。爸媽還因此住了幾天院。出院後，他們就一直在四處打工幹活，逢年過節也不走動但是會做很多菜。嬸子重複爸爸媽媽的話，‘連昇要是回來了，這大過年的不能太寒酸，讓他看見，就知道家裏過得不好，他怎麽安心在外邊闖蕩？’”

“爸媽的身後事都是嬸子和鄰居們幫忙布置的，我下床回家，跪在靈堂前守了七天七夜。我已經哭不出來了，我無法原諒自己，我恨自己。如果能有自己的命去換父母的命，我甘之如饴。”

“可是，爸媽是真的沒了，他們再也回不來了，再也不能叫我連昇了。”

讀到日記的末尾，我只覺心裏一陣揪痛，看着蝴蝶在最後一頁處不停地扇着翅膀。

日記的最後一頁是空白，但是夾着一本褐色的存折，上邊被撫摸過無數次，已經脫了皮。

我打開，是六年來虞連昇的父母定期存的錢，截止他們去世前，已經存了十萬塊錢.....

但是對于這個存折，虞連昇沒有任何的解釋，或者說，他意識到因為自己的任性，害死了這個世界上最愛他的人，他有很多話，可沒有辦法寫出來。

一字一句皆是刀鋒，時刻淩遲虞連昇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