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
第 7 章
月明星稀,青北裏院內。
兩道一高一矮的身影裹着兩件外套,偷偷開了大門。
“盛懷理,我真的很困。”
範晔葉說着,打了個噴嚏,兩眼卻嚴絲合縫地閉着。
盛懷理遞過自己的衣角:“來,抓着,你不用睜眼,把這條路交給我走。”
這話剛落入微涼的空氣裏,她不假思索地伸出右手,抓住說話人的小拇指,糯糯地嗯了聲。
盛懷理倏地一愣,本已十足清醒的面容也恍惚了下。
他稍稍掙了掙,少女手勁卻是緊緊的。
抿了抿唇,他退後一步,走在她身側,好心提醒道:
“可得抓緊了,前面有兩步石梯,注意腳下。”
輕風拂過,範晔葉無聲笑開。
未紮發帶的青絲在細腰兩側翩跹起舞,撩動了少年的衣角。
“懷理,你好像導航播報員。”
目視着她的睡顏,盛懷理眸中水波漾晃,清了清喉嚨,正經模仿起地圖導航的聲音。
“目的地已輸入,現為您規劃路線。”
範晔葉笑聲也懶懶的,櫻唇只張了一絲狹細的縫,拖着調把字黏糊成團丢出。
“傻瓜,我就要看看你說的那處絕美日出地到底在哪兒,這一路你都得為我導航,我要在睜開的第一眼就看見你說的日出。”
聽着她的話,盛懷理忽然想到昨夜她做歷史試卷時,由于太困,閉着眼寫下的幾行連體字,也是這般綿綿軟軟。
“好的,懷理地圖将持續為您導航。”
就這樣,穿過千米老巷,少年的播報聲在這拂曉即将來臨的夜裏格外磁性純冽。
直到兩人上了出租車,司機開的導航接替他口頭播報的任務。
一路提醒,終于到了啓明山腰。
“可以睜眼了嗎?”
“等會,太陽還沒出來。”
少年凝視着遠方,還想說句什麽,肩頭忽然一沉。
他側過臉,看着困得不成樣的少女,輕輕嘆了口氣:“委屈小葉子姑姑了。”
“不委屈,願賭服輸。”
“再睡會兒吧,等會我叫你。”
“嗯。”
範晔葉沉沉睡去,再次睜眼時,太陽已經懸挂在山頂,她錯愕地望向少年。
“盛懷理,我的日出呢?”
“你睡得太香,不忍心叫醒你。”
少年的話輕描淡寫,聽進耳,她快要噴出火來:“……你!”
盛懷理笑了笑,雙手撐在草地上,微仰着頭,合上雙眼,喃喃:
“雖然沒看到日出,但清晨的空氣也是不錯的。”
“我那麽早起床,不是來呼吸空氣的!”
雖然她也承認,這山上的空氣就是比青北裏的新鮮,但此刻她不想輸氣勢。
他睜開眼,側過臉,看着他,但眼底毫無歉意,只有日光攏着的一片柔和。
“我錯了,小葉子,等會帶你吃好吃的。”
範晔葉鼻間哼了聲,撚了撚他的衣領。
“車費還是我付的呢,你就一身睡衣哪來的錢?”
他低頭望了眼身上的素黑外套領口露出來的淺銀睡衣領,說:“回家就敲碎我的壓歲錢罐,付你雙倍行不行?”
“只賠錢可不行,你欠我一場日出。”
“好。”
少年舉高手,眺着初陽。
此時,初陽已從委綿的黛山凹處跳脫到雲層。
陽光肆意蹦躍在他的眼裏。
誓言,皆是明豔豔的一片。
“我盛懷理欠小葉子一場在啓明山的日出,下次一定帶她看。即使她睡着了,也要把她使勁推醒。”
“……盛懷理,你不說話,我不會當你是啞巴。”
少年聽話地閉上嘴,只笑盈盈地看着她。
本就生得好看的桃花眼也因這笑,灼灼生輝。
好似春日飄拂的柳絮,一點一團黏住她,讓她也不由自主地放軟了聲音。
“懷理。”
他的語調輕輕微揚,像是一珠晨露滴顫葉尖:“嗯?”
範晔葉想起昨夜走廊上的事,語氣難得一見的認真嚴肅。
“我以為像你這樣的學霸是無憂無慮的。”
少年饒是沒料到她會重提舊事,收回了手,坐直身子。
兩眼垂斂起,只目視着山下來來往往的窸窣車輛。
“葉子,面具戴久了,我也會質疑哪個才是真實的我,什麽樣的我是我自己想要成為的我。”
範晔葉順着他的視線看去。
大道上,五顏六色的汽車飛馳,東南西北,直走拐彎,各有各的目的地。
“人不只一面,懷理,無論什麽樣的你都是你。
在我媽媽的眼裏,你就是別人家的好孩子,在盛哥的眼裏,你就是他最驕傲的兒子。
在九九的眼裏,你就是全天下最好最溫柔的哥哥。
你看山下的路那麽多,總有一條會是我們即将踏去的遠方。”
少年唇角微撇,目光只落到一輛潔白的越野車上。
它似乎是不熟悉路,在高架橋上繞了兩圈。
他的如墨瞳珠一直跟着它游走,連出口的嗓聲也不知不覺帶了幾分迷惘。
“葉子,有時候前方看似有很多條路,但人是個體,實際能走的只有一條。”
“懷理,我學習沒你好,年紀也比你小,的确不太懂你現在的處境。
但我聽過一句話,‘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以我的想法,如果不知道未來打算成為什麽樣的人的話,就首先選擇做個好人吧。”
“我們先做好事積福,至于未來的事,也許福報夠了,我們自然就會想通了。”
盛懷理稍稍側眼,薄淺的日光從少女的額際,一寸一寸描勒着她的姣好側臉。
他就看着她的嬌唇翕合輕張,像兩葉片,含吐着金晔,襯得她整個人一如她名字般溫暖耀目。
他稍稍失神片刻,挪開視線,不經意地問:“于拯在你眼裏是不是個好人?”
“當然是啊,這兩周來,我們班的書總會莫名丢失,但又不敢告訴老師。
于拯知道了後,那天晚上放學,他就偷偷蹲在課桌下,你知道嗎?就他一個人诶!”
說到激動處,範晔葉比劃着兩只小手,表情十分的生動活潑。
“他竟然抓住了那小偷,就是因為這件事,讓我覺得于拯和班上其他的男生都不一樣,他是好人,而且是個非常正義的好人。”
少年就這樣靜靜聽她講完。
末了,雙手又反撐在身後,眼尾懸着往日的似笑非笑。
“小葉子,那我這個大侄兒在你的眼裏是怎樣的人?”
這個問題入了耳,範晔葉心裏竟然起了做歷史試卷的忐忑感覺。
“嗯,你在我的眼裏……”
看着她為難的模樣,他微微笑着,鼓勵她開口:“說吧,什麽詞語我都接受。”
“懷理,你很好,好到就像它。”
她突然擡手指着群山上的初陽,又對着身旁的少年解釋:
“雖然高高在上,看似耀眼得遙不可及,但總是待在我身側,溫暖我,比我爸陪伴我的時間還多。”
他眼皮也未擡,只勾弄起唇角,輕笑了聲。
“什麽時候小葉子也學會安慰人了?”
範晔葉尴尬地放下手,撓了撓頭,回道:“哈哈,我怕實話實話會傷到你嘛,本來你現在就不開心。”
“實話實說。”
盛懷理凝了她一會兒,又低了嗓調,吐出的五個字轉瞬消弭在晨霧裏。
“我很想知道。”
“好吧。”
被風吹亂了長發,刮到臉頰有些癢,她把發別在耳後,順勢也不經意地避開了他的視線。
“在我眼裏,你是個裝子,裝乖,裝溫柔,裝五好學生。”
風默然止住。
範晔葉咽了口唾沫,悄悄擡眼瞥了眼。
眼前這少年,目光倒是純淨透明,但一對漆黑的瞳珠似乎要戳穿她的良心。
于是,她連忙找補了句:
“咳咳,其實你本質是個很善良的人,也是對我最好的男生。”
嘴上無聲咀嚼着少女口中的最好兩字,他抿了抿唇,才說:“我以為你會說于拯才是。”
“怎麽又提他?現在當然是你啦。”
“現在……”
盛懷理眸色黯了一瞬,唇角浮出嘲弄:“你喜歡他什麽?”
“我喜歡……”
不等她回答,他打斷她的話:“你終于承認了。”
範晔葉蹙了蹙眉心,側坐到少年的手邊。
她左手撐在草地上,維持着上半身的平衡,湊到他面前,小聲地虛心請教。
“懷理,我想問問,怎樣才算是喜歡?”
少女的熱息近在咫尺。
他只要側頭,必能和她四目相抵,鼻息相聞。
盛懷理挪開了一點距離,才對上她的懵懂情态。
“葉子,喜歡上一個人的第一反應是占有欲,正推反推都成立。”
見她困惑地眨了眨眼,他的眼未眨一瞬,認真又耐心地解釋:
“我喜歡你,所以才會有占有欲。我對你有占有欲......”
頓了頓,複又道出幾字來:“所以,我是喜歡你的。”
朝露微濕。
少女左手揪住的幾彎草葉尖,倏然潤了她一手心。
眼前的少年一臉肅色,桃花眼也收斂起平日裏的戲谑促狹。
兩顆如墨玉般的瞳珠倒映着熹微的日光,與她寶藍色的衣影。
鎏金、瓦藍。
在他瞳眸裏,無聲地交相輝溶。
像兩片深闊粼粼的貝加爾湖。
她只稍稍對上,便無聲溺化了下去。
霎時,她喉嚨一緊,急急別過臉,松開小手。
汗水、晨露與泥土,在涼白的手心通通混攪。
投進她眼裏,成了一團黏糊糟亂的泥光。
察覺到她的異常反應,盛懷理傾身詢問:“怎麽了?”
“沒……沒什麽。”
範晔葉咽了口唾沫,瞄了眼湊過來的少年,僅一秒又緊張地收回視線。
???
怎麽回事?
她好像不能直視盛懷理了。
“盛懷理。”
他的眉頭皺着,細細探看着她。
“是不是不舒服?”
範晔葉搖頭,只輕推了推他的肩頭:“你站起來,然後轉過去。”
“好。”
見他整個人都側開,她舒了口氣,輕擡起眼皮,從頭到腳打量着他。
這幾年他倆幾乎是天天見面,她竟沒發覺眼前的少年肩寬背直,鼻挺眉俊,眉心微聳,像是黏了片遮日的烏雲。
有大人的身材,有大人的情緒,完完全全長大了。
此刻即便是穿着她爸的黑色外套,也身姿峻拔,氣度非凡,就像是她陽臺上放的那株君子蘭,雅香淡淡,卻因未來又懷遠幽悵。
“怦——怦——怦。”
範晔葉撫上自己的胸口,心跳聲如常,她無謂地拍掉手上的泥水,松了口氣。
“葉子,好了嗎?”
見少年轉過頭來,範晔葉急得高呼:“誰叫你轉過來的!”
“怦——怦怦——怦怦怦。”
未收回的掌心下心跳如雷,她一時怔住,口齒不清地嘀咕:“為什麽心會跳得這麽快?”
這一囔倒是把少年平日裏的老成崩碎得七零八落。
他蹲下身,焦急的目光落到她捂住心口的手,問:“怎麽了?”
範晔葉嘗試着解釋這個異常反應:“好像是睡得太少,心髒不舒服?”
盛懷理探了探她的額頭,見她不發熱,又問:“範家有家族遺傳病史嗎?”
額頭殘留着他手心的細膩觸感,她心又是一顫,如泥塑的雕像般僵硬地搖了搖頭。
他面色一沉,拉住她的手腕,站起來:“我背你下山,我們去醫院。”
受不了這顆躁動得快要跳出嗓口的心髒,範晔葉掙脫握着她手腕的大手,自個先深吸了口氣。
“我自己走吧。”
盛懷理背對着她,蹲下,語氣也冷了下來。
“一、上來,二、等我下山打車,再上來接你。”
“……那還是一吧。”
她不情不願地爬上他的背,雙手交疊在他的頸間,左耳輕輕貼在他的後腦勺。
他國慶前剛剪過發,僅一寸的黑發微硬,輕輕撩刺着她的軟耳。
不一會兒,連着臉頰和另一邊的右耳也刺得通紅。
“懷理……”
“嗯?”
“你的頭發紮紅了我的臉。”
盛懷理側過頭,眼裏起了細微的笑意。
“傻瓜,臉靠在肩上。”
“嗯,”範晔葉挪了挪小腦袋,貼在他的右肩頭,“難怪九九從小就喜歡你背,還不錯嘛,比我老爸的座駕還要舒服。”
“看來我得給我的背上個保險,畢竟有人誇我的背比千萬豪車還要好。”
聽着他終于輕松下來的語氣,她的心也落地,兩眼越過肩頭,盯着他們腳下的路。
“懷理,在你有女朋友之前,有什麽不開心,都可以告訴我,我會替你保密,也會分擔你的不開心。”
似乎是聽到了個稀有詞語,範晔葉明顯感受到他的身子一滞,旋即丢下句話,又佯裝無恙地往前走。
“六年之內不考慮談戀愛。”
她面上疑惑,忍不住追問:“六年?為什麽是六年?”
盛懷理步履不停,踩過幾顆碎石子,說:“葉子,我知道我未來想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了。”
話鋒轉換得太快,範晔葉更是不解:“什麽?”
“警察。
葉子,我要成為一名警察。”
他要成為一名比于拯還要正義的好警察。
“啊?”驚訝過後,背上的少女也嘟起嘴,困惑駐進眉間,“那我以後想做什麽樣的人,我也迷茫了。”
少年稍稍側眸,眼尾眯了下,翹彎成星夜裏的弦月鈎。
“你還小,現在的主要目标是中考,這些事等上了高中再慢慢想。”
“可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上華銘高中……”
少女的語氣突然頹喪起來,他騰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頭。
“有我這個狀元在,你還怕什麽。”
範晔葉聽聞,兩眼頓時發亮,接過他的話,悠哉揶揄道:
“是啊,現在狀元有自己的人生目标,終于改邪歸正,有心思好好給我上歷史課啦!”
“看來小葉子的病好了。”
她揉了揉手腕,瞬間恢複精神氣。
“對啊,你放我下來,我絕對比你還先蹦跶下山。”
盛懷理放她下地,挑了挑眉梢:“比一比?你贏了的話,到時候我送你兩份生日禮物。”
範晔葉特意多瞧了兩眼身前的少年,心跳也如往常一樣波瀾不動,暗道方才可能真是睡眠紊亂了心跳。
這樣想着,終是情緒暢爽。
“比就比!預備——跑!”
話音落地,少年少女如離弓的弦,飛奔下山。
而先前站立的方寸尺地上。
日光、樹影,露珠。
倆倆相映,溶成一斜不勝收的青春景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