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
第 28 章
翌日,霧雲綿綿,午日躲在裏面尚不明晰。
金燊醫院住院樓門口。
兩個一高一矮的身影,前後走出。
“啊。”
一個無聲的撞擊後,範晔葉揉了揉額心,擡起眼睫,面上困着尚留疼色的惑。
盛懷理卻無任何動作,只是斜斂起眼,打量着眼前的女人。
今天她身穿一件素灰方領小吊帶,外加鵝黃防曬襯衫。
襯衫是短款,纖細平坦的腰腹在半透明質的輕紗裏若隐若現。
而底下的牛仔短褲也将及裹住飽滿挺翹的臀部,露出的一對細長腿,在這透着霧氣的晨間裏,好似白牛奶,輕輕一掐便能掐出柔膩的奶澤。
這女人......
盛懷理嘆了口氣,挪開視線,目光偏放在大廳內。
一對熟悉的身影恰時闖入視線。
“李叔,李節。”
“咦?懷理?”
二人停下腳步,走到盛懷理面前,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盛懷理同李節握了握手,關切詢問:“好久不見,李叔,你們今天來醫院是?”
李帼慈笑着答:“噢,年紀大了,讓小節陪我做個體檢,懷理,你呢?”
“我有個案子,來調查情況,這是我的......”
盛懷理正要介紹身側的女人,回頭一看,俨然不見了身影。
李帼看着門外,那道鵝黃倩影早已走遠。
“剛剛那小姑娘?我們都看見了,小時候和你也來我家玩過,是你親戚家的孩子,叫範什麽來着?”
盛懷理略微颔首:“範晔葉。”
“噢,對,範晔葉,”李帼瞧了自家兒子一眼,意味深長地說,“是她吧?李節你見到了,怎麽不主動打聲招呼?”
李節面露為難,小聲道:“爸,我和她只是普通校友。”
短短幾字入耳,盛懷理沉默聽着,墨眸掠過一絲寒徹。
唇角浮弄出淡淡的笑意,他假裝欲言又止地問道:“李叔,難道李節和我姑姑......”
“和你姑姑相過親,但是沒成。”
盛懷理耐心咀嚼相親這詞,面上仍是作為小輩的謙懇微笑:“想不到還有這等緣分。”
“是啊,随緣吧,年輕人不都是舉旗吶喊戀愛自由嗎?我們這些做長輩的,只要看到他們幸福快樂就行。”
“李叔,您說得對,李節年紀還小,肯定會遇見的。”
手機嗡了兩聲,盛懷理還未開口,李帼倒是先一步告別:“你去忙吧,懷理,我預約的時間也快到了。”
“好,那李叔你們慢走。”
盛懷理拿着手機,幾步跨下階梯,去到範晔葉所發的定位位置。
坐上副駕駛座,他剛關上車門,小車便分秒不停地駛出了停車場。
車廂內,落針可聞的靜。
就像一張弓,繃緊了弦,卻遲遲不發功。
直到車子停穩,在門衛室做登記時,盛懷理才開口對保安說第一個字。
“凱叔,我們停半小時。”
凱叔做着記錄,擡頭瞅了眼駕駛座上的漂亮女人,騰出嘴八卦:“盛隊,女朋友啊?”
搭在方向盤的指尖輕微一滞,範晔葉轉過頭,言簡意赅地代他先答:“不是,他姑姑。”
凱叔沒聽到半毛錢八卦,神情頗為可惜,看了眼手表寫好時間,摁下放行鍵,嘟囔了句:“哦,原來是姑姑啊,這麽年輕看着不像啊。”
“轟——”
範晔葉二話不說,踩下油門,鬼使神差地把車子停在了一棵大樹下。
停穩後,陣風從窗縫灌過,金枝國槐擺了擺枝條,上面的葉片也應着即将到來的初秋在漸漸褪綠變黃。
範晔葉盯着葉尖,鴉羽般的密絨長睫微斂,神思不自覺飄遠。
四年前,也是這裏。
五條躲在國槐後,暗自指揮李善和任青這兩個初出茅廬的小年輕套路她和盛懷理的關系。
視線淺淺發愣,忽然樹後闖出一人。
她眼睫一滞,以為是看花了眼,眨了又眨,才發現真是五條從槐樹樹幹後探出了頭。
範晔葉驚得看向盛懷理,後者晃了晃手機,聊天屏幕裏正是他和五條的對話。
“他知道你來,特意下樓來看你的。”
【叩叩叩。】
範晔葉回頭,把車窗全降下,精致打扮的嬌顏裏多了幾分笑吟吟。
“五條。”
吳迢撩起額前的半濕碎發,和往日如出一轍的不正經樣:“姑奶奶,要來也不知道知會我一聲,我好打扮帥氣點啊。昨夜通宵蹲點,扒了幾口午飯剛開始打盹,懷理就說你們來了,看吧,這發型都是用自來水抓的。”
範晔葉笑望着說話人,豎起大拇指,附和道:“現在就已經很帥了。”
吳迢胳膊肘搭在車窗上,饒有興致地問:“姑奶奶,那我和懷理誰更帥?”
範晔葉不着他的話術之道,丢出兩字:“都帥。”
車外的男人嘆了口氣,面露出幾分惆悵:“敷衍,我們的警花貝貝可是被懷理迷得七葷八素的,看得我們可羨慕了。”
“噢,貝貝啊,”範晔葉輕聲咬出這四個字,側頭看着副駕駛上不作聲的男人,“挺好的,警花,有絮餘漂亮?”
“哪個女人都比不上它,它可是我們的廳枝花,正好配懷理這棵廳草。”
“五條,你昨晚不是說隊長老了,我才是新晉斬女廳草嗎?”
車外又現出一道熟悉的聲音,範晔葉回頭,走來的正是她當年發展的青北裏大客戶李善。
“嗨!”李善自顧拉開後車門,鑽了進去,“隊長,小範掌櫃。”
“進去點。”
吳迢推了推說話人,也挨着坐進了後座。
兩個一米八的大男人坐定,範晔葉覺着自己的小奔馳向下沉了沉。
她瞄了眼後視鏡,鏡裏兩人的神情都是不可言說的意味深長。
範晔葉心尖一顫,熱意止不住地往面上沖。
她迅速撇開視線,瞄了眼盛懷理。
盛懷理倒是面色漠然,大拇指和食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把着手機轉。
見她看過來,他迎上她的目光,薄唇翕合,說出的話卻是對着後面兩人的:“你倆誰認識西雲區派出所的李節?”
“我不認識,隊長。”
“寧宇不是在那兒實習過嗎?他倆應該認識,我問問。”
一語擲地。
盛懷理幽冷的目光霎那清朗,唇角勾弄起一叢若有似無的笑。
他掌心握住手機,擡眼睨着身旁的女人。
女人搭着方向盤的手收緊,面上晃過一絲被戳穿真相的窘色。
“不用問了,五條,你倆先下車。”
“啊?”
吳迢剛想說什麽,便被李善一把拽下了車。
“隊長,我把五條帶走,絕對不讓他打擾你們。”
話音剛落,李善貼心關上車門,對範晔葉會心一笑,無聲喊了聲嫂子下次見。
範晔葉抿住紅唇,慌忙摁開車窗鍵,茶褐的玻璃再次升起合上,她的心在這個密封的空間裏漸漸無法平靜。
“懷理......”
解釋的話剛從嗓口淌出,便被盛懷理的推論打斷。
“與他相親是為了接觸到寧宇,然後打聽我的消息。”
範晔葉垂下眉眼,鴉黑的睫尖也細細抖着顫,此刻安靜的氣流如同事實的有力證據。
“這是我的工資卡。”
她從椅背上直起腰身,不解看向他:“什麽意思?”
盛懷理墨眸深凝,一反往日的戲谑,上挑的劍眉也添了幾分認真:“那年你說保管費一天五百,我粗略算了下,這幾年的工資大概能付清。”
驀然松了口氣,範晔葉不在意地應道:“我開玩笑的。”
“我是認真的。”
盛懷理把銀行卡放在女人的手心。
“如果不夠,我按月繳納,都給你。”
這近乎于表白的話落入耳,範晔葉猛地想起,盛哥也是這樣,工資卡一分不動,全數上交給嫂嫂。
“這......不太好吧?”
範晔葉瞧了眼神情端肅的男人,柔着語氣把卡還給了他。
“有什麽不好的。”
盛懷理拿過她的肩包打開,取出錢包,把卡放進卡槽裏,語氣含着篤定後的輕松:
“戒指昨天也交換互戴了,現在你就是我老婆。”
見他随口說出老婆兩字,範晔葉的臉頰熱得發燙。
她刻意扭過頭,望着窗外的車輛,嘟囔着:
“誰是你老婆,你別瞎說,貝貝小姐還在樓上候着呢。”
“想不想去見它?”
忿忿蹙起眉心,範晔葉果斷抛出兩字:“不去!”
見她惱得直接背過身,盛懷理抽出錢包夾層裏的一張紙片。
“真不想消滅情敵?”
“當然......”
範晔葉暗驚着了他的道,于是改口嘴硬道:“你哪只耳朵聽到我喜歡你了?”
“那想不想看貝貝和我在警校的合照?”
她才不想。
可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
舌尖一轉,範晔葉收回湧到嗓口的拒絕。
“看就看。”
她偏要看看那個貝貝警花到底有多漂亮。
默然放下紙片,盛懷理一對烏黑的眸珠載沉載浮,镌刻住說話人瘦小的背影。
“葉葉,你過來。”
見範晔葉聽話轉過身,他遞過自己的手機。
“相冊裏的第五張,自己往上翻。”
盛懷理的照片不多,範晔葉撥動兩次指尖,便翻到頂部。
一二三四五。
她心裏數着,輕觸了下屏幕。
率先映入她眼的,是他和一張警犬的大頭照。
而不遠處的柏樹下,有一個盤發女人的端莊背影。
模模糊糊,她放大了也看不真徹。
範晔葉看得心裏酸得冒泡,眉間蹙起的弧度漸漸升聳,她忍不住咕哝:“你膽兒這麽小,就只敢和她背影合照?”
盛懷理左手拖臉,撐在中控臺上,一雙桃花眼緊緊黏着女人嘟着的紅唇,喉結滾了滾,眼底的情愫快要沸溢:“那是師娘,當時忙着去教室上課。”
縮放照片至正常大小,她釋然抿笑,又掀起眼睫,問:“你的貝貝小姐其實是條警犬?”
他微微點頭,目光掩了熱意,在她嬌紅的臉頰流連:“怎麽,很失望?”
忽然找到了抽絲剝繭的線索,範晔葉複盤昨天他和謝微在車裏的對話:
“所以,謝微昨天早就發現我在車裏,故意說來給我聽的。而你就是幫兇!”
盛懷理舉雙手投降,一雙桃花眼炯亮神弈,嗓聲憊賴。
“葉葉警官,我錯了,要親要抱,随便你怎麽罰。”
“誰要親你了?!”
說完,一雙大手搭上她的雙肩,範晔葉愕然,對上他的視線。
他眸底藏着一抹幽深的光,她還未來得及辨認,右臉頰便被貼上一團細膩久違的微涼。
随即,一聲啵唧炸在她的耳畔。
在瑞國念書時,見到好友行貼面禮是常見的交際動作。
但,現在是在中國。
而且,對方是盛懷理。
範晔葉恍惚明白過來,無措得揪摁皮椅。
盛懷理稍松了些許距離,四目相抵,他溫聲詢問:“動作還标準嗎?上次你教我之後,我在國外可是一次都沒用上。”
“上次......”
範晔葉喃喃着,回憶溯流到腦海。
上次是四年前。
他離開前的那個早上。
同一個地點,只不過當時是在他車裏,他說他也想要一個貼面禮。
-
“姑姑,我也想要貼面禮。”
男人的聲音純澈清朗,一雙桃花眼彎彎上翹。
褪去了平日裏的谑笑,只剩一片坦然的懇切。
或許是離別的冬風,吹散了她的理智。
不小心呼進他一闕溫熱的鼻息,她的小臉怦然開始發燙。
“你......的臉偏一下,看窗外。”
見男人聽話地看向前方,她伸出小手搭在他的寬肩。
上半身傾過去,她小心翼翼地湊近他的左臉頰。
寒毛認主,似乎也知道眼前這男人是她喜歡的。
當他們的距離漸漸靠近,它也止不住地豎立起來。
她生出退卻之意。
然而盛懷理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撫上她的右臉,輕輕一用力。
倏然,燥熱遇見微涼。
她好像跌進了一片雪色闌珊裏。
撲通撲通——
天地間,只餘她狂亂的心跳。
與微喘的聲息。
“姑姑,我會平安回來。”
男人的嘆聲響在耳際。
即便他人還沒走,範晔葉心裏就已經洩出不舍的思念。
“盛懷理,”她摟住他的脖頸,把腦袋埋進他的頸窩,“你會不會想我?”
輕拍着她柔弱的後背,他細聲哄道:“會很想很想,還會給你帶禮物。”
懷裏的少女霎時擡起頭,好奇追問:“什麽禮物?”
他手頓了頓,斂眼對上她的視線:“還沒想好。”
“那你等會在飛機上想。”
“好,有十小時時間讓我好好琢磨琢磨。”
-
“葉葉?”
神思驟時收回,範晔葉盯着面前的男人。
盯了好一會兒,她才出聲問:
“那你給我帶的禮物呢?別說你飛機上那十小時都去琢磨案子了。”
“每輾轉一個地方,我會帶走一片樹葉。
這幾年,攢了本樹葉标本集。”
盛懷理長手往後座一伸,拿過的東西正是他口中所說的标本集。
“喜歡嗎?”
她的車裏怎麽會有他的東西?
範晔葉目露不解,接過标本集,問道:“咦?哪裏來的?”
“我讓李善拿下來的。”
難怪他一來就上了車。
指尖流連外殼的棕色皮革,她默然翻開。
封頁是一片舒展的金槐。
下方寫着一行古拙方勁的隸書——
『青梅尚稚,我欲藏之』
這八個字,并不陌生。
盛懷理第一次獨立辦跨省大案時,曾擔心無法安全歸來,寫了封遺書讓五條保存好。
如果他不幸遭遇不測,五條就把這封信轉交給她。
也算是了卻他多年的心事。
後來他平安歸來,便讓五條扔了,而五條他哥收拾房間時,以為是五條給喜歡的女孩寫的情書,便把信從垃圾桶裏撿起,把它壓在五條的工作筆記本裏。
直到今年年初,五條打算結婚又換了套新房,搬家時整理書,不經意翻到這封信,才總算把它送到她手裏。
信上面寫着的,也是這八個字。
少時心念動,一動歲月經年。
上千個日日夜夜,他悉心護着她,鼓勵着她,默默等她長大。
甚至為了她口中所欽佩的正義,他選擇成為了正義的使徒,不惜生命也要堅定正義使命。
她又何嘗不是?
從弄明白她自己的心意起,她便黏着他,追随着他,想要與他并肩而立,共同做正義的擁戴人。
然而,在瑞國拿到碩士offer的當天,他在淮京失蹤的消息跨過重洋,傳到了她耳裏。
崩塌,從外及裏,只需瞬間。
當晚,她不顧一切回國。
後來,不管國外朋友怎麽勸說,她也不願回去。
只想踏遍千山萬水,只要能找到盛懷理。
榮華富貴、名校律所。
她通通可以抛棄。
世界萬千,抵不過一個盛懷理。
但那時她愛的盛懷理,卻更愛正義。
這是他們之間的沖突。
如今,他愛的人仍叫盛懷理,他仍然更愛正義。
但這并不沖突。
因為她現在愛的是更愛正義的盛懷理。
眼眶不覺滲出一串淚珠,濕潤的小珠子遇紙暈開。
不一會兒,幾個大大小小的圓點便盈據了整個封頁。
範晔葉拭去淚,眼睫還是一片被水光浸蘊的光暈。
她看着盛懷理,看着他含着溫柔的眼,看着下颌那道淺痕,紅唇嚅動。
“盛懷理,我願意做你的正義二號小姐。”
“我愛你,葉葉。”
男人投擲在車內的嗓聲喑啞動情。
見他緩緩湊近,範晔葉看了四周,故意用他手機推開咫尺的俊臉:“還你。”
快要到嘴的紅肉飛了,盛懷理拿過手機,丢在中控臺的杯托裏。
扣住眼前小女人的後腦勺,他抵上她光潔飽滿的額心。
眸裏的深切,如撥開的雲霧不再藏匿,全然袒露在她面前。
連同一顆想要吃掉她的心。
“開車,葉葉,我們去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