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九章
十月末的蘇格蘭高地氣候冰涼,禁林的輪廓泛着黃色,深深的黃色,混合着樹葉彼此遮蓋投下的陰影,幾乎像是一團亂亂的褐色枝條糾纏在一起。草坪閃着刺眼的金色光澤,被攜着水汽的風吹動,在眼睛中晃動一捧一捧輕小的、轉瞬即逝的星星。
晨霧有時薄薄地附在城堡久經風蝕的外牆根青綠色的苔藓上,飽含水分。石褐色的磚塊似乎也變得柔軟了,濕潤、浸透。
魁地奇球場的看臺壘着一排排木頭長椅,不知道見證了多少次争吵、歡呼、飛翔的年輕巫師的熱情。或許有人曾經蜷在毛毯裏,半夜十一點坐在這仰頭望着遙遠無垠的星空,意識到人生微渺。
世界本就是一個謎題。然而難題最終都會等來解法,沒有什麽是不能被解釋的。承認你不是無所不能,并不會減損你理解世界的方式——萬事萬物都是謎題,這只是一時的挫折。你相信那些雙手交握的、唇齒相依的人是選擇放棄的人。而不是你。
然後,你扪心自問——飄落的樹葉的顏色、羊皮紙的顏色、黃油啤酒、金綠貓眼石、萬壽菊、金絲雀、香槟都稱作黃色,你知道它們的每一分細微差別,你知道月光的黃色淺淡。你知道蜂蜜、杏、蜜桔、柿子被歸為橙色,加上一筆藍色,你就得到了駱駝、咖啡、泥土——
雨水是無色的。
海洋是藍色的。
泥土是褐色的。
褐色是——
“如果你們兩個不打算說話,”金妮的聲音突然出現,“也不打算幹點別的。那我要先回城堡了!”
“哦——”赫敏跳起來,用袖子遮住腦袋,“天哪,太突然了!”
水珠從她的睫毛滾落下來,在眼前彙成一股。雨越下越大了。藍色被打濕之後,就有了透明的質感。
“醒醒!”赫敏在她眼前用力擺了擺手,拽住她的胳膊順着看臺跑。金妮在她們前面好一截。“你能不能保存一下,回城堡繼續想?”
“嗯?”羅塞塔被她拽得一趔趄,差點絆倒。
在這個時節,變天是常有的事。她們頂着幾乎瓢潑落下的雨水沖進城堡,站在門廳裏揪了揪袖子、領口。一股股水從擰成一條的袍子邊角啪嗒啪嗒打在門廳的石頭地板上。
Advertisement
“好了,好了,”金妮說,甩着腦袋,水珠飛得到處都是,她看起來像一條活潑的紅毛獵犬,“我打算回公共休息室,你們請自便。”
“我應該……”赫敏抽出魔杖,畫出一個很複雜的花樣,“嗯……可能還要找幾本書。”
金妮打量着她們,過了幾秒,她又聳了聳肩膀,在一架活動樓梯的相交處抄近路走了。
“怎麽啦?”赫敏一邊抻着她基本幹燥的長袍,一邊将魔杖插回袍子裏,問道,“想到什麽啦?”
“我想……”羅塞塔的腦袋上冒出一股蒸氣,她的頭發蒸幹了,“如果我們沒有吵架,應該就會反應過來快要下雨了……”
“嗯,對啊。”赫敏不在意地說,“這不能怪我。”
“沒錯……不能。”她喃喃地說,“絕對不是你的錯……我只是……嗯。”
“不打算說明白就別說。”赫敏很利落地回應道,她把書包背在前胸,正檢查裏面有沒有進水。
“我對自己很生氣,不是對你。所以……嗯,我覺得這是沒事找事……”羅塞塔用一種誠懇但是很幹癟的語氣說道,她在臺階上絆了一下。
赫敏轉過頭,書包的金屬搭扣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她偏過腦袋,挑起了眉毛。
“你有什麽生氣的?”她問,“反省自己讓你很生氣?”
“呃——嗯——可能——或許——”
赫敏從鼻子裏哼出一口氣。羅塞塔忍不住瞟了一眼。
“我——呃,我不知道——”羅塞塔磕磕絆絆地說,“就是……嗯,你知道為什麽金妮要和那些人……嗯,親熱嗎?”
“一定要說個準确的理由嗎?”赫敏突然饒有興趣地問,沿着樓梯在一道平時不太有人的走廊口停下。
“肯定有理由啊,”她說,“你想想啊,有兩個人往對方嘴裏吐吐沫,這怎麽可能沒理由!”
“你非要說得這麽——”赫敏的眉毛揪成一團,“好吧,金妮喜歡迪安,迪安喜歡金妮,這就是理由。”
“但是金妮為什麽喜歡迪安,迪安為什麽喜歡金妮呢。”
“我又不是他們,我怎麽知道。”赫敏有點兒不耐煩地說,“而且這有什麽不對的嗎?”
“沒什麽不對的。”她接道,“那克魯姆為什麽喜歡你,你為什麽喜歡克魯姆。”
“我不喜歡威克多爾!他是個很好的朋友,僅此而已。”赫敏惱火地說。
“這和你喜不喜歡他關系不大——哦,好像是有關系……哎呀,我是說前年,不是說現在,如果你不喜歡他為什麽和他親熱呢?不過什麽才叫喜歡呢,你們是互相欣賞某些性格特質嗎,尤其是那些不太被賞識的部分?”
赫敏漲紅了臉,但她說話時還維持着平靜:“很好——你還有什麽想知道的?趁機都說出來,至少我們有機會知道你的天才腦袋裏想的是什麽東西了。”
“想的是——”羅塞塔突然住了嘴,似乎整理了好半天思緒才繼續說,“我的筆記沒帶……好吧……羅恩為什麽迷戀羅斯默塔,他從來沒深入和她交流過,并且似乎明确知道這種迷戀不會有後續,而且他一出三把掃帚就不表現那種迷戀了。麗莎換了好幾個男朋友,我覺得那就是一起出去玩的朋友,為什麽要叫另一個詞。如果我們不期待長期、穩定的情感聯系,為什麽要試圖建立這種聯系呢?還是說,我們只是拙劣地模仿,并不對此有所期待?”
學生嗡嗡的交談笑鬧聲從狹長、黑暗的走廊另一頭傳來。
半晌,赫敏才開口。她聽起來有些發笑。
“真意外。我以為你不到一茶匙的情感意識不到這些呢。我相信他們不像你說得那麽盲目。”
“你在嘲笑我。”羅塞塔皺起眉,“如果他們清楚,那為什麽要開始呢?”
“讓我猜猜,”赫敏略帶諷意地說,“因為人最後都會死,所以做什麽都不重要了?”
“肯定重要啊。”她回答道,“在可控的變化當中平靜生活最重要——拜托你,可控的變化——平靜——他們哪裏符合這一點了?還有拉文德和羅恩,她就是笑了一下,看他那副樣子……他媽媽都不可能讓他那麽像公雞。”
“原來你知道平靜的生活的意義。”赫敏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哎——拉文德是個姑娘,對嗎,羅恩是個小夥子……你記得金妮為什麽抱怨羅恩?”
“所以這才奇怪呢。他又沒抱着拉文德啃她的臉。”羅塞塔說,神情露着一點兒厭惡,“全是口水。不是……我是說他們究竟喜歡對方什麽,而且金妮和麗莎都分過幾次手了,證明她們和她們的伴侶都不能長久維持親密關系,對吧。”
“不能因為有可能結束就不開始呀,”赫敏耐心地說,“這叫因噎廢食。他們那時候就是喜歡上別人了,難道要滿腦子想着分手嗎?”
“哦——為什麽不?”
“怎麽會呢!”赫敏小聲喊道,“何況你都沒開始,怎麽會知道要結束呢?”
“因為我們都見過各種例子,”羅塞塔說,“如果你沒忘記——”
赫敏不耐煩地一咂嘴。“是的——有些人分手了,但你總要先和人談戀愛才能分手吧。”
“但是……”她聲音飄忽地說,“分手是很可怕的呀。如果有人能往另一個人嘴巴裏吐口水……然後某一天不能這麽做了,這不是很吓人嗎?不會每天都想到那些口水……黏在手裏的汗……還有說過的蠢話,想過的荒謬的念頭嗎?”
“我想沒那麽令人害怕……”赫敏低聲說,“我想,有些人或許預料到了。”
“那一定是很可怕的。”羅塞塔說,“要麽蔑視他,要麽被他蔑視……如果我們撕毀用心良苦建立的信任,一定會收獲仇恨……而不會受到同情……我們難道不能從自己身上看到這種未來嗎?我們難道有底氣承擔別人的信任嗎?”
“你一定要在還沒發生的事情上找到最糟糕的情況嗎?”赫敏問。
“如果我不知道會有什麽情況,又怎麽避免那種情況呢?”
“那麽——你找到方法避免那種情況了?”
“或許。我想——或許,或許這是一種辦法。”羅塞塔說,聲音像自言自語般又低又輕,“如果我栽下一株櫻桃樹,薔薇科李屬歐洲甜櫻桃,它會生發成一株高大的、漂亮的植物,六月份我就注視着它鮮紅透亮、汁液充盈的甜蜜的果實,想象——但絕不能親眼看見——它深深盤結發散的根系,在褐色的泥土之間,擁有無限的可能……這當然是一種方法。”
赫敏忍耐了一會兒。她感到無名的怒火正一點一點竄高,這不是誰的錯,她不能也不該發火……
“為什麽不能親眼看見?”她先挑選了一個應該不會引發更多火氣的角度。
“萬一我破壞了它的根怎麽辦?”羅塞塔大驚,“萬一它原本可以長得更好但我幹擾了它的環境怎麽辦?”
“可是——你可以施肥,或者別的什麽。”赫敏開始想要放棄這段對話了,“而且,萬一它出了問題,你不是必須要查看一下它的根系,比如它害病了?”
“它怎麽會害病呢……”她低低地說,“它不會害病的。就像天庭的蘋果樹……它是金櫻桃。”
“你沒有在說櫻桃。”赫敏直白道。
“難道所有人都喜歡和別人交換口水嗎?我不喜歡朝人吐口水……也不喜歡吃……口水。”她又說,“如果我不喜歡……也不喜歡自己手裏出汗,為什麽試圖讓別人喜歡呢?”
“會有人不介意的。”赫敏說,“而且你不用試圖讓人喜歡這一點。金妮或者麗莎不就是證明嗎?”
“她們和許多人交換口水然後分手了。”羅塞塔尖銳地回道,“都是口水的錯——我怎麽也不能理解。麗莎從來不透露細節,謝謝她,但是她問候前男友的語言非常值得研究,因為我從來沒聽過那麽多有創造力的侮辱。”
“哦——既然你已經打定主意否認這檔子事,”赫敏絕望地說,邁步朝樓梯走去,“就別再讨論了。反正你也不會改變想法……”
“你就不能說服我嗎?”
“不能。”赫敏堅決地說,“沒人能說服你。”
過了一會兒,她們站在八樓的走廊上。赫敏問:“為什麽要說服你?”
“沒什麽。”
她們逐漸走近格蘭芬多公共休息室的入口。
“因為……”她緩緩道,“如果我沒有解決這個問題……我沒能找出櫻桃樹害病的原因……我怎麽敢栽下一棵樹呢?”
“可是原因有那麽多。”赫敏輕輕說,“不可能全都知道啊。萬一它就是自己病了呢,萬一是那天的天氣讓它不愉快呢。有些事是不可避免、不能抵抗的呀。”
“如果我不能避免它害病……就不該将它栽進園子。”她說,“如果她不喜歡園子裏的土壤、不喜歡這裏的天氣、不喜歡四周花草的品種……我怎麽敢?”
“那是她的責任,”赫敏說,“不是你的。”
“我們在讨論櫻桃樹所以應該用‘它’——”羅塞塔無意識地說了一句。“為什麽不是我的責任呢?如果是我改換了環境……那麽就是我的責任。”
“如果你是說一棵樹,我想它不會那麽脆弱,只要你沒有把它扔進沙漠裏。”赫敏語氣生硬地說。
羅塞塔看了看她。
“如果它就是不喜歡呢?”她說,“如果它就是不喜歡這座種植園,不喜歡那個園丁,不喜歡這個角度看見的星空——如果她只是不喜歡我呢?”
“那肯定是她的責任。”赫敏輕聲細語道,“不是你的。”
“它也總會厭倦的。”
“我想那是很以後的事情。”赫敏回答說,“因為你還站在它面前,糾結要不要把它歸為己有。”
她們大眼瞪小眼地在胖夫人旁邊幹站着。這個描述有些許不準确,因為羅塞塔的眼睛四處亂瞟,赫敏好像發現火把特別吸引人,一心望着幾步之外映着火焰光輝的金屬臺座。
“嗯……你能不能……”羅塞塔遲疑地說,“就是……你能不能先進去?我覺得我動不了了……”
“哦!可以,當然……”赫敏差點跳起來,“等等,你怎麽會動不了——”她抽出魔杖,一口氣念了好幾個咒語。
“可能是‘障礙重重’……唉,我以後得少用如尼文想東西。”
“如尼文和咒語會造成同樣的效果嗎?”赫敏好奇地問,“我還沒這麽試過……”
“說到底,如尼文是語言文字。”羅塞塔在原地蹦了蹦,松快腿腳,“咒語是由多種語言拼湊成的,最主要和顯眼的成分是拉丁語……語言是一種載體,只要你相信它會起作用,它就會起作用。所以用如尼文寫日記的古代人不會把筆記本點燃,薩滿卻可以呼喚自然。但是你可不可以……嗯,先進去呢,如果不想也可以……”
“可以……”赫敏懷疑地看着她,“但為什麽呢?”
“唉……呃,我不想……”羅塞塔慢吞吞地說,“我像蚯蚓一樣滿地亂爬的時候,不希望有觀衆……”
赫敏垂下眼睛,努力板着臉。
“你為什麽會在地上爬——?”
“松土啊。”她理所當然地說,“蚯蚓是……益蟲。”
赫敏把臉轉向胖夫人,她已經走到肖像跟前。胖夫人聽見“茴香麥片”就旋開了,她邁進公共休息室,在她身後是一片安靜。直到胖夫人旋回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