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怨嬰啼

怨嬰啼

雨勢半點沒見小,但祁空沒有再拿一把傘的意思。

傘下的空間很擠,宋晚卻也沒被淋濕。

路上沒再分出岔路,她不知曉祁空是怎麽走的,但不多時,宿舍樓群便在眼前了。

宋晚道過謝,本想在宿舍樓前作別。但祁空收了傘,在外甩幹淨水,眼看宋晚刷卡開了門禁,也沒有離開的意思。

“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祁空瞥了眼門禁顯示屏上的校園卡姓名,像是終于确認了什麽,很輕地笑了一下,一手拉開門,“晚……宋晚,我送你。”

進了宿舍裏不再有雨,也不知這麽幾步路有什麽好送的。但宋晚精力不濟,懶得推辭,只點頭先進去了。

玻璃門吱呀一聲響,濃重的雨幕被隔絕在身後。

已是深夜,走廊裏空無一人,慘白的燈光映着落灰的牆壁,無端生出幾分病氣。祁空合上門,剛一轉身便直直對上了一雙無瞳的眼睛。

那對空有眼白的眼珠越靠越近,腐爛的屍臭味隐隐鑽入鼻腔,亂糟糟纏繞在一起的長發垂下,眼看就要掃到祁空身上,卻兀地僵住了。

祁空靜默片刻,左手手腕一繞,憑空生出一條白色的綢緞來。此刻那綢緞另一頭正系在面前女鬼的脖子上,順着力道往左一滑,屍體悄無聲息地被拽到一旁,空出一條路來。

女鬼的動作停滞了一瞬,待她行動遲緩地轉身,脖子上纏繞的白绫早已不知所蹤,白绫的主人也已跟着宋晚轉進了樓道深處。

宋晚只在前面走着,并未留心身後的諸多事端。她住的宿舍在走廊盡頭,還要走上一小段距離。

夜深難免陰冷,她剛淋過雨,沒忍住打了兩個噴嚏。樓道裏大抵是有女生在打電話,隐約傳來夾着哭腔的話音。

她無意探聽,但越往裏走,哭聲更大起來。

說不上來的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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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意欲轉身,卻聽祁空在後面問:“怎麽了?”

“你有沒有聽到什麽奇怪的聲音?”

祁空聽她聲音微顫,仍鎮定地答道:“沒有啊。半夜三更的哪兒來什麽聲音,可能是外面的風雨聲吧。”

宋晚已經轉過身來,似乎這大半夜吊詭的經歷終于讓她瀕臨崩潰的邊緣:“真的嗎?”

祁空無聲嘆了口氣,微擡眼皮,視線便撞進了天花板上正在往下掉的血滴;更高處,一個變形的嬰孩正抓了一團不知從哪兒得來的打結長發塞進嘴裏咀嚼。身後陰冷的風撩起狼尾的碎發,不用回頭也能猜到方才随手扯到一邊的女鬼不死心跟了上來,此刻正飄在自己身後。

她幾乎是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道:“真,的,啊。”

刺耳的啼哭聲吵得人頭疼,她快走幾步到宋晚面前,拉着她轉身與自己換了位置。

宋晚一怔。

分明還有好一段距離才到的宿舍,此時近在眼前。

她被祁空牽着壓下了門把手。

她站在陰影裏,瞳孔清晰地倒映出祁空身後逐漸聚集的各類奇形怪狀的物種:“可我看到……”

祁空直視着她的眼睛,言語中有種安撫人心的力量:“你太累了,晚晚。燈光昏暗,看錯了也正常。”

“快睡吧,”她低聲哄着,抽出了手,“你還有早八。”

宋晚心說你怎麽知道我今天早上有早八,但祁空已經關上門。

她不再聽到哭聲。

真奇怪。

宿舍裏怎麽會有小孩子的聲音。

一門隔死生,祁空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她面無表情地轉身,天花板上那小鬼這會兒已經把頭發生吞入肚,嚼不斷的一截垂在嘴邊,又兩手捧了女鬼的頭發在嘴裏咀嚼。女鬼吃痛,臉上劃過血淚。

尖利的啼哭聲這會兒越發清晰,嬰孩的哭聲與女鬼的尖叫詭異的糅合在一起:“死人啦——要死人啦——死人——”

她剛走出兩步,又被這連體嬰似的玩意兒擋住去路,不耐煩地啧了一聲:“喊魂吶?”

女鬼的哭聲停了片刻,像是突然意識到祁空能夠聽見,愈發變本加厲起來:“要死人啦——”

祁空擡眼,冷冷打量着她。一身旗袍制式精美,料子并非現代衣物的合成質感,反倒像是上世紀時興的款。頭發雖亂卻仍舊順滑,十指都染了血,卻依稀能夠辨出血漬下玉白圓潤的指甲。

怨氣倒是不重。

不過百年前正值戰火紛亂之際,亡魂頗多,陰差顧及不暇,難免疏漏。偶爾剩幾個孤魂野鬼,也還說得過去。

只可惜她并非陰差,也無心理會這些瑣事。

“還死呢?這不死去多時了麽?”

祁空往右挪了半步,擡腳便越過女鬼,邊走邊道;“冤假錯案去酆都找判官領號排隊,等公文發通知,有冤就洗無冤投胎,別一天到晚瞎叫喚。”

“大人!要死人啦大人——”

眼見祁空要走,女鬼忙不疊想要跟上去,卻同方才一樣不知為何挪不動身子。在她的視線之外,白绫悄無聲息吊着她的脖頸維持在原地,沒沾上半點污穢,整潔如新,散發着淡淡白光。

小鬼在她頭頂上咯咯笑着,複将女鬼的頭發大把塞入口中,惹得她再度尖聲驚叫起來。

祁空忍無可忍頓住腳步。

“吵死了。”

話音未落,那白绫猛地收緊,女鬼的啼哭卡在喉嚨,下一刻被看似柔軟的绫羅盡數絞斷。

祁空漫不經心将白绫繞回手腕,女鬼的頭在地上滾過幾圈,嘴巴一張一合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無頭的身子蹲下來,雙手在地上慌忙摸索着尋找丢失的部分。

小鬼被斷頭帶着滾到地上,眼前的場景讓他看得呆了,頭發也忘了吃,嘴一癟就要尖聲哭起來。

祁空像是早有預料,斜斜一眼瞥過來,食指靠在唇邊:“噓——”

沒能來得及發出的啼哭被硬生生吞了回去。

終于收拾好這攤混亂的場面,祁空吹了聲口哨,轉身出門,連腳步都變得輕快起來。

——————

她不在宿舍。

眼皮沉重得擡不起來,身體似乎也不受控制——鬼壓床的經歷對從小體質特殊的人來講算不得罕見,但也着實沒什麽新鮮感。

與以往無數次一樣,她試圖在夢中睜開眼。

徒勞。

她下意識呼救,好像要說些什麽,但下一刻卻愣住了。

向誰?

不甚清晰的談話聲闖進了意識,卻并不突兀,仿佛已經存在了很久,先前不過被刻意忽視了。

“還沒醒嗎?”茶盞與桌面相撞的清脆。

“……動蕩,……執意……昏睡……”另一個聲音聽不真切。

“昏睡?……”她聽見先前說話那人輕笑一聲,朦胧像是隔着紗幔,“當真不是躲我?”

她無端生出些惱怒來,那大抵是一種被冒犯的不滿,在昏昏沉沉的意識中四散開來。

但意識深處,更為複雜的情緒在滋長。

光暗明滅。

“不高興?”

沉重感驀地消失了,她還未來得及睜眼,指尖卻觸到一點涼意。

有人強勢地擠進來,與她十指相扣。

“晚晚。”

晚晚?

“……宋晚!早八!七點四十了!再不起床真的來不及了!”

早八?

宋晚迷茫地重複了一遍這個詞。

等等,早八?

苦逼大學生宋晚垂死夢中驚坐起,摁亮手機一看,鬧鐘不知道什麽時候被設置了靜音。

屏幕上大大的“07:41”與鬧鐘圖标對她進行着無聲的嘲諷。

她飛速謝過舍友救人一命,繼而帶着洗漱用品沖向洗漱間。來不及收拾東西,只一手抱着筆電,嘴裏叼着半塊面包踩着上課鈴撲進教室。

去晚了沒得位置可挑,所幸舍友挪了個位置出來。宋晚坐下時,隐約瞥見後排有個熟悉的影子。

祁空?

“哎,若晴,”宋晚戳了戳舍友,“怎麽宗教學系的也在?”

陳若晴疑惑地壓低了聲音:“寶,你是還沒睡醒嗎?文學傳統是人文學院合上的大課啊,宗教學系在哲學院名下,也是屬于人文學院的吧?”

“噢,這樣,”眼見教授調出課件開始講課,宋晚有意結束閑聊,“昨晚雨大吵得很,睡得晚,這會兒人還不太清醒。”

不料陳若晴更加不解地嘀咕了一句:“昨晚下雨了嗎?”

宋晚驀地屏住了呼吸。

——要是昨晚沒下雨,那可就是鬼故事了。

她心念飛轉,當即勉強湊出一個笑:“那可能是空調滴水聲吧。”

好在舍友也沒在意,宋晚無聲地舒了一口氣。

為什麽會下意識地緊張?

四十五分鐘在胡思亂想中過得很快,宋晚習慣性擡手看表,這才想起手表昨晚浸了水,已經不動了,指針剛巧停在十二點整,毫秒不差。

她跨過大半個階梯教室才來到祁空跟前,這人正轉筆打發時間,偶爾停下在本子上寫些什麽。宋晚看她電腦顯示屏還亮着,“課堂筆記”幾個大字孤零零地躺在文檔裏,底下全是一片空白。

“稍等,我再算算。”祁空沒擡頭。

她早就料到自己會來。

宋晚越發認定昨晚的事并不簡單。

但祁空寫得專注,她倒有了幾分好奇。人文學院的課程筆記太多,手寫跟不上,平時基本全靠筆電打字救命。翻頁時她無意掃到一眼,雖然沒看懂卻越發覺得熟悉——直到她想起自己平時上課困得不行了寫的東西也大抵如此,鬼畫符一般什麽也認不出。

“這也能走神?”沒過多久,祁空合上筆記本,卻見宋晚還呆站着,“坐呗,反正最後一排沒人。”

宋晚點頭。

“做夢了?”她狀似無意道,“夢見什麽?”

“夢見……不記得了,”宋晚下意識地答道,忽而又反應過來,“不對,你怎麽知道我做夢了?”

祁空笑了一聲:“哎,科學研究表明,人每天都會做夢,不過大多數時候不記得而已。我随口問一句,你那麽緊張幹嘛?”

宋晚警惕地盯着她。

“不記得也無所謂,夢裏的事當不得真,”她話鋒一轉,“還是白天的事最重要,比如……”

宋晚追問:“比如什麽?”

“比如上節課的筆記能發我一份嗎,”祁空把筆電轉了個面,那空白的一頁正對着宋晚,“上課摸魚,半個字沒聽。佛家有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可憐可憐我,真的不想挂科。”

宋晚想起方才神情恍惚的一節課,懷疑自己也沒記什麽有用的東西:“我也沒怎麽記,你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把我舍友的拷給你……”

“沒事兒,就發你的,”祁空把面前寫滿了鬼畫符字跡的紙撕下來,疊了幾疊丢進衣兜,“考試及格這種東西嘛,講究一個心誠則靈。”

好一個心誠則靈。

宋晚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只能說不愧是宗教學系的境界,跟他們這些凡人果真是不一樣。

她轉念想起自己什麽都還沒來得及問,淨被祁空三言兩語繞進去了,回過神時卻聽見上課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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