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游魂
夜游魂
宋晚糾結再三,實在沒顏面把自己統共沒幾個字的筆記發給祁空,便要了陳若晴的筆記,修修改改填充一番,趕在零點前發了郵件。
臨到宿舍樓前了,她倒是想起一件事來。近些日子學校裏流傳着各個版本的鬼故事,與民間一向流傳的不知被改了多少個版本的怪談不同,這次的故事有鼻子有眼,且發生地十分确定,就在中文系宿舍樓。
她們宿舍膽子小,但人文學院民俗一類的課程修得多了,總愛聽這些神神鬼鬼的傳言。宋晚一回去便又聽了一耳朵“女鬼”“晚上出沒”雲雲,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講什麽呢?我也要聽。”
床位靠門的馮萱正猛敲鍵盤,順口答道:“宿舍不是鬧鬼嗎,這倆又菜又想聽。就那麽大點事兒,來來回回講好幾遍了。”
孟儀從床上探出頭:“你不害怕嗎,我感覺她們傳得還挺真。”
陳若晴猛地又添了一把火:“我都跟你說了我今天問了我一個姐妹,她說她昨晚真的看見一具無頭屍體追着小孩……”
“啊啊啊啊啊別說了!我求你行行好!”孟儀崩潰地把頭埋進被子,大聲宣布,“我半夜如果醒了要去衛生間一定會把你也吵醒陪我的!”
陳若晴氣不過,啪的一下把那本厚重的專業書拍在桌上:“是你讓我講的!”
“那我叫宋晚,”孟儀自知理虧,“宋老師你肯定會陪我的吧。”
“嗯嗯。”宋晚敷衍道。
“哎宋老師,你真的不害怕嗎?我聽說樓裏好幾個姐妹都看見了,綜合一下目前的傳言版本,大概是一個無頭女鬼正追着一個畸形的小孩,那小孩還把女鬼的頭當球踢呢……宋老師?宋老師你想什麽呢,這麽精彩的故事你竟然走神!”
宋晚仿佛剛從夢魇中驚醒,陳若晴眼中的擔憂像要溢出來:“上午就聽你說昨晚沒睡好,要不今天早點熄燈?”
舍友關心的聲音像是蒙着一層霧,窗外空調外機滴水的聲音再次蔓延。潮濕悶熱的空氣無孔不入侵入狹小的房間,緩慢地裹挾水汽滲進了年久失修的木地板,經年累月竟生了青苔。
回話的聲音熟悉卻并非出于自己:“也行,确實有點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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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月時分,雜貨鋪裏的物件籠罩着一層瑩白色光暈。
祁空剛打算從裏間出來,便迎面撞上這樣一幅景象。她一手胡亂抓着珠簾,滿臉寫着沒睡醒和不耐煩,啧了一聲就要放下珠簾退回去,卻聽見一道陰柔輕緩的聲音。
“大人。”
是孽躲不過,祁空無聲嘆了口氣,掀簾而出,丁零當啷碰碎了滿室月光,并随手抓過一個蘋果咬了一口——幾盤祭品似的東西不知何時出現在空置的貨架上方。
“什麽事?”祁空咔嚓啃着蘋果,感受到果皮上厚厚一層蠟在嘴裏融化,掩蓋了蘋果本身的清甜。
有點惡心。
“大人,您看是不是先放我出來……”
那陰柔的聲音沒了下文,祁空最煩他吞吞吐吐,翻着白眼摸出遙控器打開電視。滿屏黑白的雪花斑點閃過,一雙灰白僵硬的手從屏幕中伸出,緩緩摸索着,帶着整個身體從中鑽出。
“勞駕,您把舌頭收一收行嗎,我看着惡心。”她眼瞧着那一長截殷紅色的舌頭先掉了出來,手裏的蘋果更是不香了,囫囵應付兩下,大半個蘋果都進了垃圾桶。
再看竟是化成了香灰。
“對不住,”過了好半天,這人終于整個從電視機裏出來了,單手熟練地卷起自己的舌頭塞入口中,“最近天涼,舌頭凍得有點硬了。”
“也是,昨晚下那麽大的雨,可不就是容易着涼,您老可小心別病了,萬一病活了可怎麽好,”祁空又打了個哈欠,“無事不登三寶殿,什麽事非得見了我的面才說?”
“倒也不是什麽大事,”男人吃力地擠出一個僵硬的笑,這個動作差點又讓舌頭掉了出來,“只是最近并非降雨時節,這雨下得蹊跷,依着下面的意思,鬼門怕是過些日子就要開了。”
“我奉十殿閻羅命,來請大人指教一二。”
祁空聽罷,嗤笑一聲:“我能指教什麽?天晴下雨的事,誰也說不準;鬼門自個兒要開,還能讓它關了不是?十殿閻王要真有這個本事,那就讓它關了也未嘗不可。”
“那我便以大人的原話回傳十殿。”
這話憑空生了些威脅的意味,但祁空壓根兒沒正眼瞧他,移了視線到門外無邊的黑暗裏:“就這麽點事兒也來問我,我看你們是日子過得太舒……”
是她?
祁空驀地沒了下文,男人一頭霧水,順着這位姑奶奶的視線向門外望去,只見一道白影閃過。
他為陰陽差,對這種事最為熟悉,那分明是個人形。定睛再看時,發現那竟是從活人身上落下的生魂。
陰陽差悄悄打量了祁空的神色,發現這人一副火大的樣子,很識相地沒往槍口上撞,卻仍舊沒能逃過成為被殃及池魚的命運。
祁空憋着火氣,淡淡開口道:“你身為陰陽差,看見游蕩的生魂也不管了是嗎?”
這不是您沒讓我動嗎?
陰陽差有苦說不出,剛将手伸向後腰摸鈎子,又聽祁空道:“我讓你動手了嗎?”
陰陽差:“……”
若不是差事所迫,他可真是半點不想伺候這位正在氣頭上的祖宗。
六道皆傳聞祁空性子陰晴不定,喜怒無常。但打交道的年歲長了,陰陽差卻琢磨出另一套說辭來:她若高興,便于尋常人士一律稱兄道弟也未嘗不可;她若不快,那就算是路過一縷殘魂,便也別想好活。
例如今日,從開口乞求祁空打開電視之時,他便知曉祁空心情怕是格外不爽,但卻不得不硬着頭皮上。
祁空盯着門外孤魂瞧了半晌,只見她衣衫單薄,渾身濕漉漉滴着水,活脫脫一個剛溺死的水鬼模樣,頗有些糟心。
她穿過層層貨架,陰陽差本以為鬼見綢會把生魂扯回來,卻沒想白绫安安靜靜纏在祁空左手腕,而她伸出右手,穿透玻璃親自将生魂從門外牽了回來。
“晚晚,宋晚,”祁空把生魂在椅子上安頓下來,拆了條浴巾披在她身上,又伸手探了脈象,“怎麽又到這兒來了。”
陰陽差候在一旁,發覺事情并不簡單。
“又?她之前便到過這裏?”
“昨晚的事,”祁空估摸着生魂快要醒了,在櫃子裏摸了半天,竟是拿出一塊姜來,“大半夜淋了陰雨,連人帶魂都闖了進來。”
話音剛落,宋晚便睜開了眼。
她怎麽……又看見祁空了?
不對,所以這是昨晚的雜貨鋪?
她分明記得自己睡前是在宿舍,乍然換了場景人還有些懵:“祁空?我怎麽又在這兒?”
這她哪兒知道?祁空無話可答,生魂不能離體太久,她只想着快些送她回去,顧左右而言它道:“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宋晚下意識地禮貌性推辭:“昨天就夠麻煩你了……”
“走不了了。”陰陽差突然道。
他這一聲說得突兀,然而又滿是肯定的意味。宋晚這才驚覺旁邊還站着一個形貌古怪的男人,披着一件長到腳踝的深色外衣,有些古韻,卻又說不上來的詭異。
宋晚還沒來得及說話,只聽祁空聲音像淬了冰:“你說走不了就走不了?”
陰陽差無聲地大笑,嘴角逐漸裂到耳根,卻沒有血從中流出。一片寂靜之中,他桀桀怪笑出聲,足有一米多長的舌頭再次從口中垂下。
“你跟她有糾葛。”
祁空靜了片刻,冷笑看他:“你待如何?”
“自然是恭喜你。”陰陽差何等精明,見勢不對,趕在祁空發作前最後一刻當機立斷開溜,“我們多年交情,金錢糾葛我見得多了,多這一樁也不奇怪。”
說完不等祁空回答,飛快地轉身後退撲進了電視機中。彼時祁空手剛碰到遙控器,被這場景氣笑了,但又無可奈何,洩憤似的狠狠按下了開關鍵。
雪花噪音戛然而止。
她放下遙控器,見宋晚不出所料仍舊處于迷茫與驚恐之中,一時無措只揀了些無關緊要的話來說:“他是陰陽差。”
陰差宋晚知道,中國文化通識課上講過,乃是陰間當差的鬼魂,負責勾魂、給亡魂引路等多項事宜,但她從未聽過“陰陽差”這一名號。
“也算是陰司的公務員吧,不過權力比陰差要大些,能夠溝通陰陽,且陰陽差僅他一鬼,陰差倒是可以有很多,”祁空從貨架上取了個茶壺,又從櫃臺下翻出一袋不知什麽牌子的速溶咖啡,“左右睡不着,喝杯咖啡?”
淩晨燒水喝咖啡,聽起來像是某種失傳多年的陰間組合。
跟這所謂的“陰陽差”一樣,乍一聽像個杜撰出來的虛職。
“陰差勾亡魂,陰陽差亦可通生魂,知曉的事難免多些,我與他交情不淺。”
僅憑一縷生魂的精力,宋晚一時難以消化如此大的信息量:“那你……”
“此地看似在學校中,卻溝通陰陽,”祁空垂下眼,她很少有這樣默然的神色,“近年來人間不是鼓勵地攤經濟麽,反正閑着也是閑着,響應政府號召,大學生自主創業,開間鋪子玩玩而已。”
這難免荒謬,難不成你們陰間商業也受陽間政策管着嗎?
祁空自知漏洞百出,臨時編的理由實在拙劣。
她無所謂地笑了笑:“如你所見,只是随便開着打發時間,根本沒什麽人光顧罷了。”
“倒也無妨,此地原本就是陰陽相交之處。能進到這裏的,除了那個讨厭的長舌鬼以外,無論神佛鬼怪,都還算有些緣分,時日長了總會照顧生意的。”
“你能找到這兒來倒是稀罕,畢竟……這裏也很長時間沒來過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