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閻羅殿

閻羅殿

宋晚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昨夜雨水的寒氣像是深入骨髓,凍得她這會兒四肢百骸都是僵冷的。

祁空将兌好的咖啡遞到她手中,冰塊緩慢融化,取代了熱水的餘溫,只剩下一層薄霜。

她将杯子暫且放到桌上,腦子裏滿是祁空方才說的“神佛鬼怪”,慢半拍地問道:“那我算是哪一種?”

“什麽?”祁空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她将自己也歸到神佛鬼怪一類去了,有些哭笑不得,“你當然是活人啊。”

宋晚點點頭,她其實不太信:“那我為什麽能進來?”

“相聚是緣,世間因果變化無常而已,”祁空睜着眼睛扯瞎話,“你也聽陰陽差說了,我們有糾葛。”

她抿了一口咖啡,微涼的苦味在口中蔓延開來,惹得人清醒了幾分。

她熬一宿倒是沒什麽,只是宋晚可不興陪着她熬。

生魂離體太久容易出事,更何況白天還得上課。

祁空垂眸思索,短短十多秒把六道幾千年來的相關典籍在腦子裏飛速過了一遍。

最重要的問題是,她并不清楚宋晚魂魄的狀況。若是換做旁人,一道符咒帶回去往身體裏一塞也就罷了。

可那是宋晚。

她放心不下。

宋晚還在思索祁空話語中的含義,就見這人像是突然頓悟了什麽,對她上下打量一番,繼而打了個響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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濕漉漉貼在身上的衣物瞬間幹了,甚至還帶着暖融融的熱意。

“抱歉,”祁空溫聲道,“我的錯,先前忘了陰雨用尋常法子幹不了,平白讓你受凍了這麽些時辰。”

她照顧活人的經驗有限,能夠想起這茬屬實不錯了。

宋晚一時語塞,又說不上來哪裏不對。她不過是一縷游蕩的生魂,意識勉強清醒這一會兒已是不易,自然也無心應付祁空古怪的話語。

“好些了嗎?”祁空俯身,伸手探了她的脈象,心中大致有了定數,“我送你回去吧。”

這一幕與昨晚巧妙地重合了——如果二人沒有靠得如此近的話。

手腕上傳來指尖微涼的觸感,宋晚的呼吸一滞,低頭恰巧與祁空目光相接。

昏黃的燈光下,她幽深眼眸中的關切不似作假。

分明從上個雨夜到現在,不過短短一天時間,她卻好像已熟知她很久。

是錯覺嗎?

宋晚微一蹙眉,祁空已經收回了手。

她借着衣袖到掩蓋撚了一下指尖,那一抹溫熱卻似乎在發燙:“夜裏風大,冷的話告訴我。”

說罷,她再一次傾身,覆住了宋晚的眼。

“外面不太平,多擔待。”

宋晚直覺她口中的“不太平”與自己想的并不是同一個意思,但她閉眼點了點頭。

掌心被睫毛掃過觸感無比真實,祁空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她盯着宋晚蒼白的臉看了幾秒,下定決心似的用另一只手虛摟住了她。

下一秒,雜貨鋪中的一切如潮水般褪去。

祁空擡眼打量着周圍,學校宿舍的樣式都是統一的,四人間上床下桌。她沒費什麽工夫便找到了宋晚的床位,密閉的床簾對她來說構不成視覺障礙,宋晚——連帶着剩下的魂魄在床上睡得正熟。

她知道黑夜過後,當下的所有将為再次成為一場夢。

她牽着生魂的手穿過床簾,指尖碰到身體的瞬間,生魂便從身邊消失了。

床上的宋晚眼睫顫了顫。

沒醒。

祁空無聲地松了口氣。

就連她也不清楚,宋晚若是此刻蘇醒,看見的将會是哪一個世界的場景。

正是快要醜時,祁空尋思夜晚還長,倒不如先将要緊事解決了。

她穿過玻璃窗,來到宿舍樓前的草坪,确認周圍暫時沒人後,伸手從虛空之中緩緩拔出一把通體青白的長刀。

她單手握住刀柄,沒用什麽力氣,在空中斜斜一劃。霎時間疾風掠過,周遭陽氣攪動,裂出一道足有三米來高的洞口。

祁空收刀入鞘,嘀咕着又沒控制好力道,徑直走入那深不見底的洞中。

在她的身後,陽氣随風擴散,很快将那一團陰風裹挾其中,緩慢修補着裂紋。

下界陰氣彌漫,祁空在霧中沒走多久,便瞧見遠處波光粼粼的河面,在大片血紅的花瓣掩映中晃得刺眼。

太久沒下過陰間難免迷路,竟沒想轉到這兒來了。

“排隊呢?”身後烏泱泱的鬼群一眼望不到頭,祁空從幾個形狀各異的鬼魂中穿行而過,禮貌地道,“勞駕挪個位。”

大多數鬼魂只呆呆地往旁邊一挪。祁空一眼看到幾個全胳膊全腿的年輕鬼魂,料想這大抵就是熬夜猝死的後果。

“诶,您稍等,忙着呢,”裏屋傳來年輕女人的應答,一陣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過後,店家在圍裙上擦着手走了出來,“看點什麽?”

祁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孟婆被她盯得心裏發毛,從衣兜裏摸出眼睛來戴上,方認出人來,語氣也放松了不少:“是你啊。”

她将披散的銀色長發用皮筋随手一紮,問道:“喝點什麽?”

祁空打量着她手中比自己臉還要大的湯勺,口中應道:“芋泥波波,少冰不加糖。”

她猶豫了一會兒:“西米露有嗎?也加點。”

孟婆手一抖,湯差點灑出來:“等着。”

她舀了一勺滿滿一勺盛在杯子裏,封杯插吸管向外遞出一氣呵成。

祁空嘗了一口差點噴出來:“這不就是綠豆湯?”

“不然呢?大晚上的你真的以為我要去給你泡茶底啊,”孟婆翻了個白眼,“有得喝就不錯了。再說,要不是我們多年的交情,我才不想給你這種體質熬湯喝啊,喝了也沒用,你喝我的湯跟喝白水似的,簡直是浪費。”

祁空無語道:“那你還讓我點單。”

“儀式感嘛,幹這行很枯燥的,”孟婆一面招呼着其他的鬼魂,一面打趣道,“幾千年來同樣如此,本就沒什麽熱情,生氣更是被消耗殆盡了。你這不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閑嗎?”

祁空不見外地從桌上奇形怪狀的餐具裏挑了一把像勺子的,攪了攪才發現綠豆裏真的摻着西米露,聞言笑道:“整個酆都也就你還能和我聊兩句。”

那倒是,孟婆心道,整個酆都估摸着也就她跟這位祖宗沒什麽公事上的交集,還每每都能碰上,可不是能混個眼熟嘛。

祁空慢條斯理喝完綠豆湯,後面排隊的鬼倒是越來越多,孟婆肉眼可見地忙起來。

她也不便叨擾,臨走前打聽一句:“五殿冥王今日可在?”

“都在呢,冥王們這些日子都沒出過酆都,”孟婆嘆了口氣,“在你看來,我果然只是個守大門的吧?”

祁空短促地笑了一聲,一步踏上奈何橋:“改日再來照顧生意。”

孟婆給下一碗湯滿上,嘀咕一聲:“陰司又有的忙咯。後面的不要插隊啊,一個一個來都有份……”

祁空從奈何橋上下來,一路暢通無阻到了閻羅殿。守門的陰差一見是她,魂都吓沒了半條,被同伴眼疾手快抓了回來。

“大人可是要見我們殿主?我這就為大人通傳。”陰差鎮定自若地說。

祁空看了看他飄來飄去的一雙腿,這大抵等同于活人打顫。她不由得開始懷疑自己在衆鬼心裏到底是怎樣的形象,怎麽所有鬼見她都比見了鬼還像見了鬼?

她一颔首:“有勞。”

先前魂魄被塞回來的陰差忙不疊地跑了,甚至同伴還沒來得及提醒他電子辦公這檔子事。

“我帶大人進去喝杯茶吧。”剩下那個連聲音都飄了。

“……”

剛喝了一肚子孟婆牌綠豆湯的祁空顯然并不想喝茶,但也不便冷臉拒絕,萬一吓活鬼了,走流程拉回陰間審批繁瑣得要命。

她自認十分周到地思索片刻,問他:“你們有內部通訊是吧?”

“啊……啊?是,是,我們十多年前引進了人道技術,現在科技與時俱進,已經實現了辦公電子化……”

祁空一揚下巴:“直接打電話給閻羅,就說我要見他。”

這位祖宗連這麽點時間也不願意等,陰差不敢怒也不敢言,老老實實一個電話打過去,接通後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手機就被一道幽靈似的白绫勾走了。

“五殿冥王近來可好?”她笑盈盈的問候道,“貴殿的資料庫,想必不介意我看一下吧?”

“……”

一陣沉默後,通話那頭兀地傳來瓷器破碎的聲音,祁空剛把手機拿得離耳朵遠了點,電話裏便只剩一陣忙音。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正在投胎中,請稍後再撥。您好,您撥打的……”

陰差從祁空手中接過手機,抖得像開了震動模式,祁空沒管他,只彬彬有禮地問:“勞駕,資料庫在哪個方向?貴殿新翻修後我還沒來過,找不着路。”

他要斷氣一般顫顫巍巍伸出一只觸手,氣若游絲地指道:“往北走……東面最裏面一個房間。”

“多謝。”

她心念一動,人已在資料庫門口。值守的陰差正打着瞌睡,面前突然出現的人驚得他一躍而起。

陰差還是個年輕鬼,哪裏見過真的有人擅闖閻羅殿。他結結巴巴半天,只憋出一句:“……你來找什麽?”

說完他就想挖個坑把自己就地埋了。

祁空看他腰間別的對講機閃爍,知道閻羅王正聽着。

“生死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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