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夢方醒

夢方醒

宋晚頭疼欲裂地醒來,美人露的香氣萦繞在紗幔之間,殘燭昏暗,簾帳縫隙間透出幾縷不甚明顯的日光。

“姑娘還沒醒呢,”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丫鬟端了水進來,重重地将盆放在地上,盛滿熱水的面盆“砰”地一聲響,“媽媽在樓下喚姑娘呢,我說姑娘還睡着,她便讓我燒些熱水來。”

她“嘩”一聲拉開了窗簾,陽光直晃人眼,宋晚從床幔裏往外瞧,只見她像是累了,叉腰站了一會兒,方道:“卿寧姑娘,快些起吧,日頭正盛了。就算你昨夜喝了好些酒,今兒白日也得要幹活兒的。”

是了,她名蘇卿寧,是這風月樓中的舞妓。不過尋常相稱省去“蘇”姓,只道花名卿寧。昨夜她被客人點名作陪,喝了大半夜的酒,好容易哄得客人吃醉了,回到房間便沉沉睡去,這頭疼也是因此而來。

思緒昏沉沉的,她尚未動作,便聽木門再次刺耳地響起來。從門外鑽進來的冷風凍得她往被子裏縮了一下,下一刻紗幔撩起,濃妝豔抹的女人傾身過來探她額頭,疑惑道:

“也沒起熱啊。”

蘇卿寧盯着她的臉看了片刻,吓得胡應然差點跳起來說要為她找個大夫來瞧,卻聽她語調艱澀地開了口:

“媽媽。”

她手撐在背後,想要借力坐起,卻不知怎的勾到不知為什麽會在被窩裏的絲線,纏得她舉動艱難。她下意識勾起手指,絲線便又如有生命一般貼上肌膚,不動了。

“沒事的,”她看着那張熟悉的臉,開口寬慰道,“不過因着喝多了酒,有些頭疼。”

“是嗎?”胡應然将信将疑,再欲擡手試溫度,卻被蘇卿寧抓住了手腕,僵持不過只好敗下陣來,“那你今晚還能舞吧?”

舞?

蘇卿寧眨了眨眼,慢半拍地反應過來,風月樓舞妓登臺,一日一換人,樓中姐妹出演次序都是提前訂好,除非确有難處,不得随意更換。她前幾日都陪了客人,今夜正當登臺作舞。

胡應然見她久未答言,只當是酒勁還沒過,支使着小丫鬟靈兒去後廚煮一碗醒酒湯來。靈兒前腳剛走,胡應然便關了門,換了凝重的神色:

“你老實跟我說,身子還有哪裏不适?你昨晚跟那客人,當真只是喝酒?你還記得自己是來幹什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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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卿寧被這接連三個問題給砸懵了。

喝酒當真誤事,除了第一個問題能夠答出來,後面兩個,她可真是忘得一幹二淨了!

胡應然問得嚴肅,她倒也不好說自己什麽也不記得了。分明只是睡了一覺,她卻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這說出去不叫人笑話?

于是只好硬着頭皮答道:“頭疼,身子有些乏,除此之外并無大礙。我與他人不過逢場作戲,要緊事當然不會忘。”

胡應然松了口氣,說:“那行,你好好休息,今晚先別上了,我讓旋姬替你。”

蘇卿寧乖巧應了一聲。

“你身子骨本就弱,這一喝酒,我總憂心,”臨出門前,她又折返兩步,探頭道,“我還是請大夫來給你瞧瞧。正巧樓裏有幾個小丫頭最近也有些咳嗽。”

胡應然的腳步聲逐漸遠去,直至再也聽不見時,蘇卿寧方才掀開被子,将自己捂得快要汗濕的尾巴解放了出來。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整整九條。

她蜷坐在床上,抱着尾巴想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大抵是條九尾狐。

——這不明擺着的廢話呢。

尾巴毛絨絨的,分明方才剛醒來時還沒有,在遇上胡應然時又突兀地出現在被子裏,她覺得自己應該也能收回去。

怎麽收回去呢?

蘇卿寧冥思苦想,直到靈兒端着醒酒湯走進來放在她跟前的小幾上,又撸起袖子去端那洗漱的熱水,疑惑道:

“姑娘還沒用過水呢?”

蘇卿寧一驚,方覺自己單顧着在床上發呆,不僅未洗漱,竟連靈兒進屋都沒能察覺——她還抱着九條尾巴呢!

但靈兒只是奇怪地瞧了她一眼,道:“姑娘可是要梳毛?我再多燒些水來?”

梳毛。

蘇卿寧兩眼放空地盯着自己的尾巴。

其中一條忽地動了一下。

她像是被驚醒,對靈兒無力地一擺手:“罷了,只重燒水來,我洗漱便是。”

她向床邊挪去,尾巴随意地鋪開在淩亂的床褥上。醒酒湯的酸味在舌尖炸開,頭疼并沒有得到緩解,但倒當真清醒了幾分。

一覺醒來忘了許多事,如今算是一問三不知。但真要說忘了什麽——她倒也講不出來,最多只能算是有些恍惚,有些事真碰到了,指不定便想起來了。

蘇卿寧費老大勁收了尾巴。在風月樓這一畝三分地轉了又轉,與路上遇見的每一個姐姐妹妹都愉快地打招呼,沒過多久便記起了所有人的名字。胡應然瞧她精神好了,若非今日已将旋姬的名字挂了出去,倒還真想抓着蘇卿寧晚上上臺舞一段。

“出去?”胡應然瞟她一眼,“今日給你挂的可是病假,你若到街上去給人瞧見了,紅光滿面不知哪來的喜慶,好胳膊好腿兒的,那不是我們風月樓欺瞞?非得讓她們把舌根子嚼爛了不可。”

她說得在理,蘇卿寧只好放棄了出樓的打算,按照胡應然的說辭,她可是滿城最為紅火的第一舞妓,就算蒙了臉,上街也能憑着身段被認出來——更何況,又有多少行人,上個街都會遮遮掩掩?

裝病她不擅長,宅在樓裏卻正中下懷。

午間菜式清淡,蘇卿寧對着盤子裏清湯寡水的菜肴發呆,悄悄喚了靈兒來問:“有雞嗎?”

靈兒委屈道:“姑娘還惦記着雞呢!媽媽說這個月姑娘您吃太多了,這幾天既然身子不适,便多半是不宜再進補,接下來幾天我可都要陪姑娘吃青菜葉子。”

蘇卿寧長嘆一聲狐生艱苦,不再作求。

用過午飯準備小憩,蘇卿寧日上三竿才醒,這會兒精神頭甚好,壓根兒睡不着。趕巧胡應然請的大夫到了,原本說是先給其他幾位姑娘看,但一聽說蘇卿寧醒着,圖着省時便先到了蘇卿寧這裏。

大夫姓胡,要說起來還能與胡應然攀上幾分親戚關系,不然為風月樓裏的姐兒們問診這等差事還輪不上他。勾欄裏頭的姑娘沒外邊那麽多規矩,胡大夫搭了張絲綢隔着問脈,蘇卿寧便坐在一旁瞧他臉色,嗅到淡淡的藥材味。

他又問了些吃食起居方面的事,這蘇卿寧哪兒還能記得,好在靈兒幫她答了。她百無聊賴,這廂正思忖着人道大夫開的藥對畜生道有沒有用,就聽靈兒提醒了一句:“我們姑娘本是狐貍,大夫可別忘了。”

蘇卿寧:“?”

她依稀記得人妖不相容的規矩,人道中人對畜生道的動物修煉成精這件事可忌諱得很,便被靈兒如此輕易地說了出來?

這大夫有些來頭。

胡大夫讓靈兒先出去等着,他提筆蘸墨,龍飛鳳舞的藥方上蘇卿寧一個字也不認識。

“姑娘原先在青丘落下的毛病,最近可有見好?”他忽然問道。

蘇卿寧哪裏知道自己在老家有什麽病症,胡編亂造免不了露餡,只含混應道:“嗯,還是老樣子。”

他既知自己從青丘來,想必是從前給自己看過病?或者……

“姑娘,待我再診一次。”

蘇卿寧于是屏息凝神,奈何胡大夫衣袖上的藥材味再次襲來,她從中發覺一點微妙的違和。

那是狐族身上特有的味道,讓人……不太舒服。

難怪要用藥材來掩蓋。

蘇卿寧想起自己房間裏點的美人露,香氣逼人,掩蓋了樓裏許多奇怪的氣味。

但她自己身上似乎并沒有這種味道,她将尾巴藏起來時,除了樣貌好點,其餘倒徹徹底底看不出與人類的分別。

“我瞧着姑娘的症狀越發嚴重了,”胡大夫捋了捋胡子,盡管蘇卿寧一眼瞧出那不過是粘上去的,“九尾得天獨厚,有些不足之症也很正常。想必姑娘的家人一早就告訴了姑娘這病的治療之法,姑娘既心中有數,我便不再多言了。”

他将方子留在桌上,提着藥箱告辭出門。

靈兒回來拿了方子,找胡應然看去了。蘇卿寧獨自一狐坐在房間裏,開始思考自己從娘胎裏帶出的不足之症怎麽治,以及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

也不怪胡大夫打啞謎讓她猜,畢竟先天不足這種事,許多人都忌諱直接說出來。她自己肯定也是知道的,只是莫名其妙就給忘了。

蘇卿寧覺得這真是怪哉。

早知方才該問問胡大夫,一覺睡醒突然不記得很多事了——這是什麽病,該吃什麽藥?

她胡思亂想,忽地意識到胡大夫不還要給其他姐兒看病?這會兒肯定還沒走。她不方便進其他姑娘的卧房,不如先去向媽媽說一聲,讓胡大夫再來給自己看看。

她如此想着,便推了門走出去。一路上思緒亂飛,沒留神在走廊間撞到人。

“小心。”

——是個從未聽過、卻莫名有些耳熟的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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