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盈袖香
盈袖香
蘇卿寧暈乎乎地還未擡頭,第一反應是完了撞到客人了。
但這客人似乎不僅沒生氣,而且聽聲音……是個女人?
到風月樓來的男人不算少,女人可不太多。更何況這一層樓皆是伶人丫頭們的卧房,什麽人會誤入此地?
剎那間蘇卿寧福至心靈,嘴快過腦子:“你是新來的姐妹嗎……”
她擡起頭,就在這時撞進了女人的眼睛,不知怎的話到嘴邊卡殼了一瞬,硬着頭皮補上了後半句:“瞧着……面生得很。”
她揪着輕軟的衣料沒放手,說完有些心虛地移開了眼,也不知自己在迷糊個什麽勁兒。
嗯……作為一只發育健康的狐貍,化作人形的她原本身量就高,就算穿着平底的繡花鞋,有時也難免比樓中客人高上幾分。只是這位姐姐,端的比她還高上一截!
“姑娘,”她從這句低喚中聽出幾分無奈,對方似乎沒生氣,站在原地沒動,“不如……先從我身上下來?”
意識到自己方才一直挂在女人身上并手指揪着對方腰帶到那一剎那,蘇卿寧想立刻改名換姓連夜逃回青丘。
雙頰莫名開始發燙,在這緊要關頭她想起了自己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衣的舞妓職業操守,從女人身上起開時順勢施禮:“是我冒犯了。”
“無礙,”女人扶她起身,二人再次四目相接,蘇卿寧從她含笑的眼睛裏捕捉到片刻疑窦,但那一閃而過的違和仿佛只是她的錯覺,“你方才問我是否是‘新來的姐妹’,姑娘可是樓裏的妹妹?”
蘇卿寧下意識地就要承認,但奇怪的是,身體裏似乎有另一道魂魄鬼使神差地促使她開口轉了意思:“并非如此。”
她從中品出疏離的冷淡。
——分明是第一次見面。
還未等她琢磨明白這分冷淡從何而來,女人似乎也因她的否認愣了一下,但随即賠禮道:“是我唐突了,想必妹妹也同我一樣,來這十裏八鄉聞名的風月樓買些新鮮脂粉首飾——可否請教妹妹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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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還怪會給自己找理由。
這下蘇卿寧連自己緣何至此都不用編了,這女人連同着她一起給解釋了。她眼下只需解決新的問題,她有點拿不準。
好在那縷奇怪的魂魄沒再作祟阻止她開口,她順利地将名字說了出來:“蘇卿寧。”
在女人乍然間奇怪起來的眼神下,蘇卿寧欲蓋彌彰地補了一句:“呃……不是風月樓舞妓的那個蘇卿寧。”
她瞥見女人輕笑一聲,突然覺得這人長得真好看,不是風月樓裏的姐妹真真可惜了。聽她說只是來買東西的,想必也不會長久停留于此,大抵只是外鄉路過的旅人吧?
“蘇姑娘,”這一聲喚又将蘇卿寧從胡亂猜測中拉了回來,她靠得那麽近,蘇卿寧近乎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氣,“姑娘可知,上哪兒能找着樓裏管事的?”
蘇卿寧擡手指了個方向。
“多謝,”這下是再沒什麽可聊的話了,女人點點頭,便欲轉身離去,“蘇姑娘,有緣再會。”
蘇卿寧呆呆地點頭,在女人徹底離開自己可觸及範圍的瞬間,腦中靈光一閃,活動了手指——
“對了。”她忽然轉過頭來。
蘇卿寧趕緊放下手假裝無事發生。
“這支釵子,便當作蘇姑娘指路的謝禮吧。”
蘇卿寧回過神,手中已然多了一支銀釵,上面嵌着一顆晶瑩剔透的石頭。饒是她收慣了客人的賞錢,這寶石的材質她也沒見過,擡頭時女人的身影已經不知上哪兒去了,方才的一切都像是夢游。
直到靈兒端着水盆和抹布從她身旁經過,喊了一聲:“姑娘在這兒站着呢,可讓我一頓好找。”
蘇卿寧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麽。
“藥方媽媽已經看過了,上鋪子裏抓藥的人也回來了。我先給姑娘煎一副喝着?”
她拉住靈兒的袖子:“大夫還在樓裏嗎?”
“早走了,”靈兒答道,“給其他幾個丫頭看了,都不過着涼咳嗽,一樣的病症,恢複起來快得很——姑娘問這個做什麽?”
做什麽?蘇卿寧懊惱地想,大好的問診機會白白浪費了。
不過……她動了動手指,幾縷銀白色的細線在指尖靈活地繞了幾個彎。
她心念一動,卻扯了個空。
拉了老長的傀儡線似乎在嘲笑她,可她分明記得在女人将釵子遞給她時,傀儡線悄無聲息地纏上了對方的四肢。
記錯了?
考慮到最近的記憶混亂情況,蘇卿寧覺得不無可能。
“不做什麽,”蘇卿寧打了個哈欠回房去,“藥煎好了先溫着,我回房去小憩一會兒,下午用飯再來叫我。”
靈兒一頭霧水地追問:“姑娘不是近午間才醒嗎?這會兒怎麽又困了……姑娘?”
蘇卿寧回了房間倒頭就睡,說不上來的困意席卷了她。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大抵是在做夢,周圍的場景很熟悉,她卻說不出個确切的名字來。
果然還是酒喝多了腦子壞掉了吧?
她擡起爪子舔了舔,方反應過來自己現在竟然是狐身。太久沒有變過原型,她竟然有點想找一面鏡子瞧瞧自己如今是什麽樣子,但就在此時,她聽見有人喚她名字,讓她過去。
做狐貍時沒有當人這麽多規矩,跑起來很快,沒一會兒便見到了阿娘。阿娘說今日族裏的大夫來給她瞧病,讓她把身上的花花草草都摘了。
大夫瞧了病,說這是先天不足,是魂魄上帶下來的毛病,搖着頭說治不了。在阿爹的懇求下他才松口,說有個方子可以勉強一試。
阿爹阿娘和大夫到隔間商量了什麽,狐貍耳朵尖,蘇卿寧勉強聽到零星幾個詞“心愛”“煉化”什麽的。
大夫走後,阿爹将一團銀色細線交給了她。
那線仿若有生命一般,一到了她爪子上變自動纏繞起來,隐藏進絨毛裏。
下一刻她突兀地化了人形,銀線還纏繞在她的手指間,卻仿若游走在肌膚之下,與她血脈相連。
阿爹的聲音緩緩飄來:“這傀儡線,你要慎用……”
唠叨了一千遍的事情,蘇卿寧再聽見這話時只覺耳朵都起了繭子。
一天天的都說藥慎用,實際上到了她獨自一人出來闖蕩時,也沒真正碰見幾個能讓她抛傀儡線的……
诶?
今天好像是——抛了一次出去?
但讓人給逃掉了。
冥冥之中她以為二人不過萍水相逢,但腦海中有一個聲音提醒她,這張臉一定已經在夢裏憶起過千萬次。
但她……如今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
夢醒之後被靈兒抓着灌了一碗湯藥,蘇卿寧苦着臉用過晚飯,挑了身不那麽惹眼的衣服,略施脂粉,蒙着面紗下了樓。
“蘇妹妹這釵子是上哪兒得的?瞧着怪襯的,趕明兒我也買一支去。”路上碰見旋姬,随意招呼幾句,對方趕着去裝扮,也沒停留多少時辰。
“……旁人送我的,”蘇卿寧不用問都知道她在問哪一支,兩個時辰前方從那不明之人手上得來,轉頭便被她釵在了發間,似乎憑此算是某種信物,“姐姐若喜歡,我替姐姐問問?”
旋姬瞧那光澤便不是普通的玉石能有的,心知貴重,關心幾句蘇卿寧的身子骨好些沒雲雲,蘇卿寧自然客套地道謝。而後二人皆匆匆離去。
蘇卿寧有種預感,上午見過的女人今夜會在風月樓裏看賞舞聽曲兒。
畢竟風月樓的位子可是一票難求。今日雖不是她登臺,但旋姬的舞蹈也自有出彩之處。
腦海中浮現“守株待兔”這個詞,只是她一時混淆了意思,不知究竟誰是野兔,誰又是農夫,又或者二者皆有。
她挑了個不打眼的雅間位置坐下,伺候的丫頭見是她,按照常價收了銀子,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罷了。
否則胡應然要是得知她厮混在客人堆裏,那可才是大事不妙。
待到旋姬的表演即刻開場,一二樓的位子上都坐滿了人,蘇卿寧在人群中找尋着某人的身影,卻一直沒見着,終于有些着急起來。
過上一會兒音樂一響,賓客騷動,彼時找人必定越發難了。
難道她當真沒來?
蘇卿寧幾欲起身,最終仍舊安坐着,只是擡手喚了一旁的丫頭,趁着對方添茶換水的功夫比劃道:“你可有見着一個女人?約莫這麽高,踩着羊皮短靴,身着青色長卦,生了一雙丹鳳眼……”
丫頭頻頻擡頭,欲言又止,蘇卿寧回憶得入神,卻聽身後兀地傳來一聲:
“蘇姑娘可是在尋我?”
她被這聲音驚動,驀地回頭,卻猝不及防再次撞進那雙盈着笑意的眼睛,毫無半分對差點成為傀儡的察覺。那笑意淺淺,深不進眼底,仿佛掩飾着骨子裏的淡漠。她卻以為這雙眼睛合該是這般神色,就好似曾經閉眼吻過。
她們靠得那樣近,蘇卿寧想,恍惚間她甚至嗅到對方衣袖上的美人露香。
那分明是……唯有她會在卧房常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