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狼狽樣

狼狽樣

心跳不覺漏了半拍,這香氣大抵是下午從她衣裳上染過去的。此時端的讓人心生蕩漾。蘇卿寧怔了片刻,忽地生出想要逃離的沖動。

但她已然無路可退了,很快斂了神色,溫聲道:“并非如此,不過是無關緊要的旁人罷了。”

“無關緊要的旁人,”女人似笑非笑地點頭,未問過蘇卿寧的意願便徑自在她對面的位子坐下了,雖說那原本就是特地留給她的,“那這麽說,倒是我唐突了。”

蘇卿寧很快鎮靜下來,嘴上卻還道:“不妨事的。還未請教……姑娘芳名?”

稱呼“姑娘”也太怪了。

本朝民風雖然開放,但也極少有這般打扮的女子,她像是并無家眷孤身至此,眉目間皆是恣意潇灑,和她看不懂的情緒。

“祁空。”她說。

果然如此。

不知為何,蘇卿寧覺得心間有一塊石頭落了地,對這個答案她像是害怕又像是期許。她狐生前十多年都在青丘度過,認識的朋友物種千奇百怪,皆是出自畜生道;入了人道,來這風月樓也不過短短一年多功夫,同客人們只是逢場作戲,一年到頭認識的人除了樓裏的姐妹外并無他者。

但她篤定自己曾見過祁空。

“空者,鏡花水月,”她眼睜睜看着自己擡手斟了茶,一雙美眸裏似有含情春水,“此名何解?”

祁空擡眼,有些驚訝地望了她一眼,似乎并沒有想過蘇卿寧會問這樣的問題。她呷一口茶,方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蘇姑娘怎麽想起問這個?”

蘇卿寧當然不知道,這句話過後,身體裏那縷意識又沉寂下來。她不知如何接茬,只将話題輕飄飄揭了過去:“不過随口一提,姐姐切莫見笑。這茶喝着還合心意?”

這個稱呼倒是不常見,祁空笑了一聲:“我若說合心意,妹妹豈非又要另起話頭?我聽着累的很。”

沒想到被人看穿還直接說出來了,蘇卿寧喚了丫頭來換自己櫃子裏收的茶葉來。祁空撐頭望她與丫鬟話語,像是想起了什麽,眼前的倩影與記憶中的畫面微微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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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一次……似乎有些過于活潑了。

這樣也好,她收回目光。

“此前我從未見過姐姐,”等茶的功夫,蘇卿寧再度開口,“姐姐先前說是來買脂粉首飾,可我見姐姐不過略施粉黛,可是家中尚有姐妹?”

“不過雲游罷了,家中已無親眷,”祁空把玩着茶杯,瓷杯在指尖轉了幾圈,茶水竟穩穩當當附在杯中,“偶然至此,結識友人,以姐妹相稱——不知這是否算得上是‘家中尚有姐妹’?”

蘇卿寧聽懂她的玩笑,卻不作接應:“江塘山川靈秀,又多有風流人物。姐姐可有打算多留些時候?”

“正有此意,”祁空颔首,“江塘的确不錯,人傑地靈。更何況,我此番來江塘,也有些事要辦。”

涉及私事,蘇卿寧不便多言。正巧方才離去的丫鬟獻上茶來,流水細聲之間,茶香傾瀉,蘇卿寧介紹道:

“此茶名為——秋月白。”

祁空愣了一下,複笑道:“倒是從未聽過的名字。‘唯見江心秋月白’,可取典自白傅?”

“‘桃花一徑入瑤池’,相傳群仙瑤池之會,傍有桃林數裏,中有落英缤紛。不過傳言真真假假,去此地千裏,亦有青丘之國,國中亦有桃花綻于秋月盈滿之時,瑤池桃花樹便正出于此。”

桃花香氣醉人,祁空淺嘗辄止:“有幾分牽強,我從未在典籍上見過這種說法。”

不過是人道見識淺罷了,這可怨不得青丘。

說到底人道念力稀薄,大多數百姓世世代代都接觸不到畜生道中的精怪,就算見了,也以為是陰邪之物。人類壽命短得很,典籍相傳難免錯漏,自然是不比畜生道的精怪,活的歲數長,見的多了,自然記的也多了。

“‘秋月’是有了,”她追問道,“‘白’作何解?”

蘇卿寧淺笑未答。

“好吧,”祁空嘆一口氣,心知這人若想藏着什麽事,那便定不會松口,“且看樓下歌舞罷了。”

二人間的氣氛沉悶下來,祁空垂眼賞旋姬作舞,蘇卿寧目光亂飛,不知如何再挑起話題,視線頻頻落于對方身上。她不過是思索着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将傀儡線種在這人身上,怎知舞至精彩之處滿堂賓客喝彩,唯有祁空轉眼看她,似有不解:

“妹妹為何看我?”她在捕捉心不在焉的某人這件事上頗有心得,“許是覺得這位……旋姬姑娘舞得不合意?”

蘇卿寧下意識地點頭,而又立刻搖頭,道:“風月樓名聲盛,旋姬既能于此占據一席之地,其舞自然是差不了。更何況旋姬向來于西域胡旋頗有心得,此類舞曲歡快鮮明,動作多旋轉蹬踏,對舞者的基本功要求甚高……”

“哦?”祁空挑眉,慢悠悠地道,“妹妹原來是這樣想的。我竟不知妹妹于舞蹈還是個行家。”

“不敢,姐姐謬贊。”蘇卿寧的情緒莫名明朗起來。

“那麽,妹妹以為,風月樓第一舞妓蘇卿寧的舞技,比旋姬如何?”

蘇卿寧:“……”

她下午說什麽來着?

哦,她叫蘇卿寧,但不是風月樓舞妓的那個蘇卿寧。

她狐生的定力都耗在今日了,蘇卿寧沒法,硬着頭皮答道:“嗯……那自然是蘇卿寧……呃……不分伯仲吧。”

“是嗎?”祁空悠悠嘆了口氣,“那還真是可惜了。我早聽聞風月樓第一舞妓的名號,特地趕路至此,也想一睹其卓絕風采。原本打聽到蘇卿寧今夜登臺,卻未料臨時換了旋姬。既然妹妹都說不分伯仲,那這舞,想必是不看也沒什麽損失了。”

損失啊!

不看真是損失慘重!

蘇卿寧氣得暗中磨牙,自己方才就該硬氣一點,直接說她蘇卿寧天下第一無人能敵——笑話,九尾狐禍國殃民的故事在人道難道是平白無故流傳甚廣的?

“倒也不是……”她絞盡腦汁找補道,“我以為旋姬的舞比起蘇卿寧,還是有一些不同之處……”

祁空看她狼狽臉紅而不自知,心中訝異更甚。她看慣了對方從前逆來順受的模樣,竟不知固執自矜起來也這般可愛。

直覺告訴她這并非是對方一貫以來的性格,但她确認蘇卿寧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也只能将着違和歸到先天種族所致。

大抵九尾狐,都是恃才矜己的生物吧?

“只是可惜,”祁空接着感慨道,“聽聞她是身子不适,故而告假。不知何時能夠再登臺作舞?”

蘇卿寧這回反應很快:“姐姐想看?”

她未曾意識到自己欲蓋彌彰得太過明顯:“風月樓夜場演出次序按照樓裏舞姬一貫的登臺順序排,不出三日,便能看到我……蘇卿寧登臺。”

祁空有意問道:“若是她尚未痊愈呢?”

蘇卿寧一時啞口無言,卻聽對方笑了一聲,頗有幾分似客人興致高時的情調:“好了,你怎麽總是想着把我往旁人處推——”

往往這時若再推波助瀾,便又能薅到并非在議定價格內的金銀珠寶。而對眼前之人,她卻惘然不知其中幾厘真心。

視線相撞,衣袖下的傀儡線似有所感,一并歡快地躁動。

她心惶惶。

“一直戴着面紗不覺得悶嗎,與風月樓舞妓重名的蘇姑娘,”祁空透過聊勝于無的遮掩看她,“還是說……你在躲什麽人?”

躲不知會從何處突然竄出來抓人的媽媽。

和認識她的客人們。

正在此時,好巧不巧,她竟瞥見胡應然順着樓梯上樓來,方走到拐角處,與小丫頭說着話,隐約有“蘇卿寧上哪兒去了”雲雲。

二樓雅座皆有布簾隔開,她們所在的位置恰好是牆角處,再不過片刻功夫,胡應然便會經過這裏。

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失陪。”蘇卿寧慌張起身,沒留神帶着椅子在木地板上呲一聲響,鄰座客人不滿地敲了敲牆面。

“怎麽這便要走?”祁空悠然靠在椅背上,氣定神閑更襯得蘇卿寧兵荒馬亂,“這可是你訂的位子。”

錢随時都能賺,命卻只有一條——是的,九尾狐也并不真的有九條命。蘇卿寧以為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祁空既然準備留下,那麽她也不急于這一時。來日方長,她就不信……

那一瞬間仿佛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數,腰帶好死不死夾在了椅背镂空花紋的縫隙中,随着她的動作突然抽落開來,而她重心不穩,驀地向前撲去。

完了,蘇卿寧想。

一天之內跌倒兩次,也是沒誰了。

但預料的痛感并沒有傳來,她似乎跌進了一個柔軟的懷抱,耳畔被青絲掃過有些癢,若有若無的美人露香再次迷惑了她的嗅覺。

但一切又都是冷的,這股寒意讓她毛骨悚然,就好像面前之人并非活物——離得這樣近,她卻只聽見自己的心跳。

“不過萍水相逢,‘投懷送抱’是為何意,”慵懶的聲音自頭頂傳來,“風月樓賣技不賣身的蘇卿寧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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