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指尖線
指尖線
馬甲頃刻之間被人扒了個幹淨,蘇卿寧大氣不敢出,聽見胡應然逐漸靠近,而後應當是無意撞破客人的私事,加快腳步離她們遠去。
蘇卿寧松了一口氣。
她從祁空身上手忙腳亂地跳起來,卻差點又被腰帶扯得一滑,好不容易轉身艱難地将腰帶從椅子雕花中解救出來,聽身後的人道:
“不急着走了?”
蘇卿寧理好衣裳坐回椅子上,手指間似乎還有微涼的觸感,方才短暫的相貼讓她沒來由地有些冷,不由得想到某些諸如蛇類的冷血動物,但祁空身上的念力波動微弱,大概只是個普通凡人:“……逃過一劫,可以繼續坐到散場。”
她不自然地挪了目光,衣袖掩蓋下的指尖将傀儡線繞來繞去,微嗔道:“看我幹什麽?”
祁空覺得她可愛:“沒看你,蘇姑娘,我看的是風月樓一舞動江塘的蘇卿寧。”
蘇卿寧于是複想起這茬來,果然出來混欠下的都是得還的,她下午一定是沒睡醒才說出那種沒腦子的話。好在她并不需要更多的謊言來圓回去,畢竟已經被面前這位直接挑破了。
蘇卿寧輕咳一聲,道:“嗯,嗯……那你看吧。”
她垂眼去看旋姬的舞,伴樂的琵琶掃得她莫名有些心亂,餘光瞥到那束目光仍舊聚在自己身上,她索性擡眼理直氣壯地道:“再看收費。”
祁空沒忍住笑了一聲,茶水有些涼,底香卻更顯回甘:“你戴着面紗,我沒看見,就不要收費了吧?”
蘇卿寧臉頰一熱,但她料想祁空也無法透過遮掩看她,表面上裝着無事的樣子:“蘇卿寧今天告假,不在樓裏。”
她壓低的聲音像是懇求,眸中閃過一絲狡黠。祁空想起深山裏經常出沒的小動物,松鼠、野兔、狐貍,總是在她經過時停下擡頭用圓而黑的眼睛望向她。
合該如此。
她算盡天下事,唯獨眼前之人的命數,在她的視野中撲朔迷離,從來沒有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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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相接的觸感太過真實,她撚了撚指尖,稍縱即逝的溫熱已經感受不到了。
就像桌上涼掉的茶。
她叫來丫鬟添了水,見蘇卿寧已經偏過頭去,她像是剛發現對方發間的簪子,故作驚訝道:“戴着我的簪子,都不能讓我看一眼?”
蘇卿寧斬釘截鐵:“不能。”
請假時間再接待客人屬于加班,加班是不可能加班的,蘇卿寧原本賣藝也不是因為窮。青丘的富有程度在整個畜生道都是出名的,更何況作為蘇家幼女,她是無論如何也不至于淪落風塵,進風月樓當舞妓無非是為了……
她在這裏待了許久都沒有眉目的事,現在看來似乎有進展了。
她在祁空看不到的桌下微勾手指,瞥見祁空手指輕微動了一下。
順着傀儡線傳來的力道真實,蘇卿寧心道成了。
她方才摔倒在祁空身上時順手又放了一次線,下午那次莫名其妙失敗了,方才可是真真切切地肌膚相貼。
一只聰明的九尾狐絕不會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呃,三次,蘇卿寧回憶着自己這些年作陪的經歷與被樓中姐妹分享過的禁斷風月話本,腦子裏亂成一團。
似乎走向不太對。
但祁空半是無奈地嘆了口氣,道:“行,那不知什麽時候鄙人才能一睹蘇姑娘芳澤?”
蘇卿寧心想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更何況感情這種物什也并非說來就能來,她滿心滿眼都是這位萍水相逢的姐姐,身體裏另一股意識也在蠢蠢欲動,但那還有些別的情緒,太過複雜,是蘇卿寧理解不了的。
或許是沒注意被鬼上身了,但這鬼……藏得還挺好。
“後日夜晚原該旋姬登臺,屆時便是我替她。”蘇卿寧回憶起風月樓的排班,臺上琴聲漸揚,高潮後緊接着便是尾聲,她沒理由再對祁空糾纏下去。
祁空了然,若有所思道:“既如此,我便靜候妹妹的驚喜了。”
蘇卿寧正不知如何措辭,卻見樓梯口跑上來一個小丫鬟,正是靈兒。靈兒熟悉她的衣裳,隔得遠一眼認出來,走近了才道:“姑娘在這兒呢,可叫我一頓好找。”
她心覺這話有些耳熟,似乎靈兒每次來找她都得先講這麽一句。
“媽媽四處找不着你,正讓你過去呢,”靈兒這才發現她與陌生女人對坐,眼珠一轉,“大抵是有事同你相商。”
蘇卿寧從樂音裏聽出今晚的表演快要散場,她料想胡應然會啰嗦很久,大抵是等不到回來再與祁空敘話,只能低嘆一聲:“失陪。”
離開時衣擺不經意間掃過祁空的手,手背有些癢,還有絲絲縷縷纏繞的柔韌細線,随着蘇卿寧的離開存在感越來越淡,似乎要融進血肉。
祁空活動了手指,并無異常。她挑起一根固定在半空,順着這根線剩餘部分挂在手上的力道試探地扯了下。
扯不動。
她擔心蘇卿寧那邊發現自己已經發現這件事,沒試幾下便将它們恢複原狀,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在指尖繞着玩。散場時鄰座有客人以為她是樓裏新來的姐兒,大抵是醉得很了,她無意在人間事務中陷得太深,餘光瞥見旁人不懷好意的眼神後掐訣瞬間從原地消失。
“靠,”客人被吓得硬生生酒醒了一半,大半夜只覺莫名灌進一陣陰風來,定睛一瞧,面前哪兒還有什麽美人,不過是空地一片,連腳步聲也混雜在人群湧出風月樓的嘈雜中,“見鬼,真是怪事。”
蘇卿寧從未懷疑過祁空只是個凡人,她跟了靈兒七拐八繞進胡應然的房間,見她正在清點着銀錢。
左一堆銀票,右一堆銀錠,當然最多的算是銅錢,零零散散堆了一桌子。
“媽媽,”蘇卿寧喚了一聲,“你找我?”
胡應然早聽見她來,不過打着算盤騰不出手來,正巧有了可以使喚的人,當即将算盤連同賬簿都推了過去:“你幫我算算這筆。”
蘇卿寧:“……”
她頂多也就識個字兒,陪客人時勉強吟詩作賦幾句,不過胡亂一通瞎編,十六歲以前根本沒想過會來人道,哪裏懂得算賬。
“差點忘了,你從小養在青丘,不會這個,”胡應然見她迷茫,索性将沒對好的賬簿推到一邊,“按我說,你既如今長在人道,也該學些人道的東西,我們做狐貍的總比人類的年歲要長上許多,幾十年後容貌不變可就露餡了,總不能真在風月樓常做舞妓。”
蘇卿寧不以為意:“這不還有媽媽你罩着嘛,到時候大不了換一副皮囊,仍舊在媽媽館裏作舞唱曲兒去。”
她心念着自己從娘胎裏帶下的隐疾,實則連自己究竟能否活到那個年月也說不定。
風月樓第一舞妓香消玉損,聽起來也不失為一段佳話。
話本裏總是這樣寫,停留在風華正茂的失去好過垂垂老矣的告別。
她沒來由地想,她對祁空大抵也是如此。
點頭之交說不上太深的羁絆,就讓她發揮應有的作用,而後就此在她的心中存活一輩子。
也算是另一種方式對生命的延續。
她不知為何想到這些,但大抵天性使然,狐貍總是多情又薄情的。狐生再長也不過幾百年,恩愛夫妻太少,逢場作戲反而是常态。青丘雖沒有勾欄,但情愛之事的勾當可比人道豐富多了,胡應然能在人道不停地改名換姓經營勾欄這麽些年,多虧了從青丘學來的路子。
“說正事呢,”胡應然微微提高聲音,調整了一下坐姿,七條火紅色的尾巴在身後鋪展開來,“中午胡大夫來看過了,說還是老樣子。你的病你自己心裏有數,藥引找到了嗎?”
蘇卿寧被她的話拉回現實,房間裏的熏香比自己屋裏的還重,盡管如此她還是隐隐嗅到胡應然身上傳來的味道,同類的排斥特性讓她有點微妙的不舒服,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還病着呢?”胡應然被吓了一跳,又要伸手摸她額頭,蘇卿寧往後一仰避開了。
“沒事。”她說。
胡應然清楚她的固執,若非如此,這病絕不會拖到今天。往些時候蘇卿寧多是支支吾吾地推辭,今時不同,卻是走神了好幾次。
“算是找到了吧,”蘇卿寧沉默良久方開口道,語氣尚還有些疑惑和茫然,“只是我并不清楚改怎麽做。我在風月樓待的時間不算長,似乎還沒有真的學會什麽。”
但未等胡應然開口,她便自顧自地接着道:“我學會了哄客人開心,适時說些漂亮話從他們身上多得些賞錢;我知道怎樣将喝不了的酒偷偷倒掉;吟詩作對的功夫都精進了不少。”
蘇卿寧名動江塘,有她登臺的舞戲一票難求,買她作陪一晚更是炒出了江塘勾欄幾十年來從未有過的高價。
她應當已然是風月場上的老手。
“可是,我今天遇見了一個人,她跟從前的客人都不一樣,”她認真地說,“我突然就什麽都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