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心惶然
心惶然
夜半夢醒,蘇卿寧從床塌上翻下,月色如水,卻難入睡。她動了下手指,傀儡線半垂在地上,像是無聲的指引。
她離自己很近。
這個認知讓蘇卿寧幡然驚醒,祁空并未在外面的客棧休息,而是留宿風月樓,不知跟哪個姐姐妹妹好了去。
江塘民風開放,女人流連勾欄卻也算不上多。不知為何她心裏悶得慌,盡是些婉轉承歡的模樣,叫人難免心神蕩漾。
分明從未見過。
她所知最露骨的也不過是曾被樓裏姐妹投喂的風月話本,有些帶着印刻清晰的插畫,上面人物的動作與知識讓她不解。她有時想,或許狐貍與人類是不同的。
話本上的有情人吹滅蠟燭,蓋上被子,然後便到了第二天。
她想起族中前輩妲己,幾百年來改名換姓去了許多城市,陪伴諸多君王側,每每都能全身而退,有時還得個禍國妖姬的名號。從一段似有若無的感情中抽離,對大多數狐貍來講都廢不了幾分精力。
她随手撥動傀儡線,憑着直覺出了門。穿過一連串房間接受淫詞豔曲的洗禮,路過丫頭端着熱水驚訝地為她讓路。
“今個兒有客人點了蘇姐姐?”小丫頭們悄聲咬耳朵。
“沒聽說,蘇姐姐今日不是告假嗎?”
無關緊要的議論,蘇卿寧也不知自己為何轉到這裏來了,只知曉傀儡線停在最裏面的一間房,自此之後便斷在屋裏。
她盯着門口的牌子看了半晌,正出神時,木門驀地從裏邊被推開了。
祁空與門口這尊大佛猝不及防對上,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
“蘇……蘇姑娘?”燭光昏暗,祁空不确定來人,試探着喚了一聲,“這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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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卿寧亂得很,三更半夜的,她見祁空衣衫規整,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而她自己莫名其妙從房間裏出來,身上的衣裳淩亂有折痕,簡直像是夢游或是方幹了什麽不正經之事。
好在黑燈瞎火的,她自己是狐貍尚還看得清,祁空這個凡人可就不行了。
“……查房,”蘇卿寧憋了半天憋出個撇腳的理由,睜眼說話不打草稿,“樓裏規定,客人與姐妹們不能……”
這不是挖坑給自己跳嗎?
祁空扶着門框好整以暇,笑意就快要掩飾不住:“不能什麽?”
你說不能什麽。
蘇卿寧“不能”了半天沒下文,随口糊弄道:“不能……就是不能。”
祁空:“……”
真有趣。
然而夜色籠罩下,蘇卿寧篤定對方看不見自己方才惶然之色,她給自己壯了膽,越發理直氣壯起來:“今晚在你房裏的姑娘呢?例行檢查。”
祁空詭異地沉默下來,蘇卿寧還以為她是心虛,瞬間也忘了自己無非是随意編的理由,頗有幾分捉奸的味道。
“我不過在樓裏留宿幾晚,”祁空溫聲道,“并未點名姑娘作陪。”
蘇卿寧站在原地想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祁空的意思,她大抵是沒睡醒,方才質問祁空的場面走馬燈一般在腦海中回放,以至于這輩子過得很快,馬上就要投胎轉世忘卻此生。
但留宿風月樓的價錢可不少,蘇卿寧想,這是把風月樓當客棧了?
胡應然真舍得讓房間被不點陪的客人占着?
祁空卻好似有讀心術:“我付了足夠點人陪的價錢。”
蘇卿寧第一次見有人散財至此,她對銀錢沒有具體的概念,但平日裏不缺吃穿,買衣服首飾都有樓裏出錢,自己這些年賺了多少都不清楚,卻還有閑心管別人花錢。
她脫口而出:“那你豈不是很虧?”
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的蘇卿寧今日第三百次想原地消失。
祁空哪兒能想到她的思緒清奇至此,怔了許久才道:“……銀錢已付,斷沒有退回的道理。那姑娘以為,該如何是好?”
蘇卿寧只覺連耳朵尖也燒起來,卻又不願意祁空去找別的姐妹,聲如蚊吶:“除去陪客人的,姐妹們都已經睡下了。”
祁空挑眉,像是不解其意。
蘇卿寧好半天擠不出一個字,祁空卻先開了口:“外面站着涼,妹妹進來坐會兒?”
正合她意。
天降的臺階當然得順着上,自己何等聰明,蘇卿寧有些竊喜,殊不知自己的心思早已被祁空看透。她端坐在一旁的貴妃椅上,風中傳來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膩。
——是從隔壁房間飄來的。
她平日裏點慣了美人露,再加上胡應然料想她是狐族,特地安排的房間離客人們的卧房遠得很,是以混亂的味道多數被隔絕開來。
蘇卿寧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祁空背對着她,自然不清楚她的神色微妙變動,正提着茶壺道:“大半夜的就不添茶了,熱水可好?”
蘇卿寧輕咳一聲,道好。
祁空倒了茶,又問:“可還需要什麽點心?”
大半夜的哪兒來點心,蘇卿寧嬌貴得很,隔夜的東西才不會吃,輕咳一聲,遂禮貌婉拒。
“怎生一直咳嗽?”豈料祁空轉身将茶杯遞給她,“可是在外面受冷風着了涼?”
燭光幽微,蘇卿寧望進她的眼底,看見強作精神實則狼狽不堪的自己。
這究竟是怎麽了,她想不明白。
祁空從她臉上移開目光,摸了塊桂花糕自己吃起來,惹得無端白折騰人一晚的蘇卿寧很是愧疚。
“我沒戴面紗。”蘇卿寧小聲道。
祁空悶聲笑起來:“嗯,我知道。”
“所以……”蘇卿寧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你看見了嗎?”
“看見了,”蘇卿寧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豈料祁空後半句竟是,“但燭光太暗,我看不清。”
“以己度人”換來這麽個後果,蘇卿寧幹巴巴“哦”了一聲,又道:“其實你白天也能見到蘇卿寧的。我……不是故意不給看的。”
被人看一下而已,又不會少塊肉。
祁空斂了無聲的笑意,但蘇卿寧就是很不講道理地從她的語氣裏聽出輕笑:“嗯,我知道,沒怪你。”
也沒人關心你怪不怪我。
蘇卿寧說完了剛編的臺詞,再也想不出半個字的後續,敏銳的嗅覺還無時無刻不提醒着她隔壁房間發生的事,更何況她還隐約聽見些動靜。這些平日裏再正常不過的事物今夜都堆疊在一處,瘋狂刺激着她脆弱的心神。
腦海中有一個聲音阻止着她逃離。
鬼使神差的,她勾了下手指。
祁空突然被拽了一把,沒留神也跌坐在貴妃椅上。她半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好端端的,妹妹拽我衣袖做什麽?”
傀儡線無形無感,夜裏燈火昏暗,她大抵是以為自己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但二人靠着這樣近,甚至能夠聽到對方的呼吸和心跳。
蘇卿寧懷疑自己幾個時辰前出現了幻覺,眼前之人分明是活生生有心跳的,一聲又一聲,襯得她的心跳格外歡快。
就連呼吸也是溫熱輕軟的。
她們的眼中倒映着彼此,蘇卿寧的視野有些模糊,被瞳仁裏微弱的一點橙色燈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黑暗中的每一個動作都被無限放大。
房間裏太熱、太熱了。
怎麽會這樣熱。
“……太晚了,”祁空微微擡手,但又放下了,聲音輕得像是在哄小孩,“睡了好不好?”
她可不就是胡鬧的小孩,蘇卿寧渾渾噩噩地想。
大半夜做了不可名狀的夢,穿着拖鞋衣冠不整一路尋着傀儡線過來,簡直像會被官府通緝的那一類壞人。被好心客人收留卻滿腦子胡思亂想,一分錢沒收也沒想過自己名節不保,傳出去怎能不惹人笑話。
大抵因為她只是九尾狐。
九尾狐沒有複雜的社會關系需要處理,她沒有家仇國恨,沒有學業未竟,只有恨不得剖出來捧到對方面前的滿腔真心和兒女情長。
話本裏主角的阻礙,她都沒有。
她只需要找一個真心愛她的人,心甘情願或是被逼迫做她的藥引——過程如何皆無所謂。
她不知自己為什麽會想到這些,腦海中的幾道意識荒誕地搶奪着這具身體的控制權,碎片的記憶不斷在思緒中閃過,她卻什麽也抓不住,破碎的時光湮滅在無數次轉生的塵埃裏。而她滿心惶然,在時空中不知自己姓甚名誰,何去何歸。
一切不過是虛相。
正如那人的名字:空者,鏡花水月。
“……好。”蘇卿寧低聲應道。
她昏昏沉沉,軟得不像話,最後是被祁空抱回了榻上。白嫖了客人的床,蘇卿寧閉着雙眼,卻還能感受到燭火的光線,勉強抵住了最後一點意識的淪陷。
但下一刻,那救命稻草一般的光亮也被擋住。
她直覺有人在看她,只好盡力裝出一副早已熟睡的模樣,就連眼睫也不敢顫一顫。
她會……與我同床共枕嗎?
寒意逐漸靠近,涼風拂過臉頰,惹得她幾乎控制不住身體冷戰的本能反應。
然而那冰冷兀地停下,斟酌再三,像是終于下定決心,在她額上落下溫柔一吻。
半夢半醒間,她聽見熟悉的輕嘆。
“晚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