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諾難言
諾難言
半個時辰後。
蘇卿寧左手一串冰糖葫蘆,右手一串狐貍模樣的糖畫,祁空落後她半步,看似任勞任怨實則用了障眼法将糖炒栗子殼與果肉分開來,一路都在思考蘇卿寧這輩子是不是投錯胎了,其實原本是只小豬。
小豬沿路給自己投喂了各種小吃,一直到了用午飯的時辰,祁空出手闊綽,在江塘最負盛名的酒樓點菜也不帶猶豫的。蘇卿寧嘗過幾片桂花糖藕,卻見祁空遲遲沒有動筷子。
她覺出不對味來,放下筷子:“你……不合胃口?”
她最初從青丘到江塘來時也并吃不慣這些,後來倒是逐漸能接受甜口和各式各樣烹饪過的菜品。
祁空示意她出包間去:“你坐得離門口進,問問店小二其他菜還有多久才上?”
蘇卿寧不疑有他,出門去問了。
她關門後,祁空方面不改色從袖袋裏摸出一包香灰,細細灑在面前的碗裏,然後夾了一片糖藕覆蓋其上,看不出半點差錯。
“半柱□□夫內能上齊……”她見祁空碗裏的糖藕,道,“這個很好吃的,你快嘗嘗。”
祁空咬了一口,桂花蜜絲絲縷縷的甜在舌尖化開,面藕軟糯可口,正是時令的鮮蔬。
按照人道的年歲來記,細細算來,距離她上一次飲食,大抵是有……近二十年了。
也唯有與她在一處時會吃上幾口。
蘇卿寧用飯如風卷殘雲,沒一會兒便将桌上餐食消滅幹淨。店小二數次來上菜時盯着二人打量了好幾遍,似乎不能理解着二人如何吃下如此之多的東西。而她并不知曉的是,祁空不過也就每道菜嘗了一筷子罷了。
“還餓嗎?”祁空結了賬,臨出門前問她。
蘇卿寧歪頭想了想:“有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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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空開始懷疑她在風月樓每天都吃不飽飯。
這過的都是什麽苦日子。
照這個趨勢下去,蘇卿寧下輩子怕不是要投餓死鬼的胎。雖說六道平等,但祁空畢竟有自主意識,做不到完全一視同仁。三惡道中要數地獄道最亂,餓鬼道麽……雖不太喜歡,但若真投胎至此,去逛逛也不是不行。
蘇卿寧這一世格外沒心沒肺,大抵是為着上一世終日郁郁寡歡。祁空掐指算了好幾次,大限沒算出來,倒是算出陰間出了些異樣,恰巧陰陽差請她,隔幾日須得下去看看。
左不過就這幾日,她早看出蘇卿寧天生不足,情況兇險。若換作旁人或許還有瞞天過海再續些時日的機會,可那是蘇卿寧。
她的命運冥冥中早已注定。
“我有些好奇,”蘇卿寧在一處首飾鋪子前挑選簪子,并非是價值連城的款式,她卻選得不亦樂乎,在祁空為她插上一支試試樣子時忽地偏頭,“冒昧一問,你是做什麽生意的?”
祁空方想起自己随意編的身份是商人,不過她對人道事業也不了解,輕笑一聲将銅鏡遞給她:“怎麽想起問這個?”
“随便問問,”蘇卿寧倒是沒在意,只顧攬鏡自賞,興致一高将方才試過的全都包了,支使祁空付錢,“民間都說‘士農工商’嘛,商人總是排在最下面。往些時候客人給我送東西也不會這樣的。”
祁空随手掂了一塊最輕的碎銀付給店家,輕描淡寫的一句“不用找了”,方問道:“哪樣?”
蘇卿寧戴着新簪子歡歡喜喜,木質的襯着祁空昨日送她那支不知什麽材質卻頗有瑩潤質感的正好,咬着烤串的簽字思索片刻方道:“客人嘛,大多還是好面子,送的禮物都宣稱是什麽寶貝啦,也不會任我吃很多東西。”
祁空眸光一暗:“以前的客人經常陪你出來逛?”
“诶?那倒沒有,”蘇卿寧眨眨眼,“媽媽不會允許的,說是我能陪他們一晚已經很貴,上街玩影響不好……所以你是第一個陪我上街玩的客人哦。”
祁空沒想到自己竟然是被蘇卿寧算在了“客人”這一類中,她心中幾分了然,覺得理當如此,卻不知為何一絲陰郁在心中種下。她沉默半晌,溫聲道:“不是客人。”
“嗯?”蘇卿寧滿臉狀況外。
“我是說,我并沒有像你口中‘客人’一樣,花了大價錢讓你陪我一晚,”她摸出手帕擦去蘇卿寧嘴角的油漬,“你昨晚是自己跑來的,不是嗎?”
蘇卿寧怔在原地,覺得是這個理。
“那我們……現在是怎麽一回事?”她有些不解,只下意識地覺得氣氛忽然冷了下來。她不知曉自己是否說錯了話,也并沒有理解祁空的心思。
“你說呢?”祁空似笑非笑,“我在自己的房間收留你,請你吃飯,陪你逛街、買東西替你付錢,你以為我們現在是怎麽一回事?”
蘇卿寧想破腦袋也沒想出這還有怎樣一層關系,冥思苦想後她回憶起童年時自己曾于別家的小狐貍一起上山抓雞,最後雞沒抓着,只采了些蘑菇。另一只小狐貍将顏色漂亮的都挑走了,給蘇卿寧剩下一筐土不啦叽的。蘇卿寧回家高高興興吃到了蘑菇炖雞,卻聽說別家小狐貍吃了毒蘑菇請大夫了。
這就是好朋友間的舍己為人啊!
蘇卿寧自以為獲得了正确答案,開心地向祁空炫耀道:“我知道啦,我們是朋友,對嗎?”
祁空透過障眼法看見她身後的尾巴歡快地搖晃起來,心中一絲郁結非但沒解開反倒愈來愈深,她卻說不上來為什麽,只颔首道:“……是。”
蘇卿寧狐生從未有此刻這般開心,但心中的另一個意識卻莫名低落下來,連帶着她的行動也遲緩了幾分,她感到心髒有一瞬間碎裂般的疼痛,但那仿佛只是平白生出的幻覺。她捧着心口茫然無措,吃剩的竹簽也掉落在地上。
祁空将那竹簽撿起,連同先前的幾根捏在一處,尖端朝下确認不會誤紮到人。她做完這些不過也才眨眼間的功夫,卻見蘇卿寧眼中泛起淚花。
她忙問道:“怎麽了?可是有哪裏不适?”
蘇卿寧平複喘息,搖搖頭:“沒事,方才那串辣椒放的有點多,被嗆了一下。”
她明顯在說謊,關心的話方在喉嚨裏打了個轉,祁空卻遲遲說不出口。
說到底在她眼中二人不過是朋友。
恰巧旁邊有賣果汁的攤販,祁空買了一杯遞給蘇卿寧,她小口飲了一點,低聲道:“謝謝。”
又行過一段路,蘇卿寧咬着蘆杆,兀地問道:“是朋友的話,遇到困難,你會幫我的對嗎?”
祁空愣了一下,方摸了摸她的頭:“會的。”
蘇卿寧擡頭撞進她的眼睛:“任何事都會嗎?”
祁空這次沒有回答,凡是她作出的承諾,就算一時沒有兌現,兜兜轉轉,最終也都能夠得償所願。
她從不輕易給出承諾,哪怕面對眼前人。
眼前似乎閃過無數次的分別與重逢,那人從來都是沉默不言的,面對生死也都淡然處之,自己卻逐漸能夠體會到天道以外生離死別的苦痛。
除了蘇卿寧。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來詢自己。
而自己卻給不出她想要的。
本也在這兒待不了幾天的祁空給不出确切答案,手還僵在半空,蘇卿寧卻像是突然開竅,沒在這個問題上過多停留,拉着她的手去買新鮮的烤紅薯。
良久,或許久到蘇卿寧已經徹底将這個問題抛諸腦後,她像是終于妥協,用不會有第二個人聽見的聲音道:“不會。”
蘇卿寧穿梭于人群之中,蒙着面紗讓人看不清神色。她默然片刻,低聲道:“沒有人能護你永生永世。”
二人轉回風月樓時,已用過晚飯。路上蘇卿寧甚至順便解決了宵夜,沒吃完的打包帶回風月樓。門口的丫鬟乍一件蘇卿寧像是見了鬼,丢下手帕便兔子似的跑了。
不得不說風月樓的丫鬟速度驚人,二人剛走上二樓,胡應然便不知從何處沖了過來。
她看着蘇卿寧身上明顯長了一截的衣裳,目光上移到她手上鬼鬼祟祟拎着的疑似吃食的盒子,再上移到顯然不是樓裏給買的簪子。
胡應然:“……”
受友人之托照看的女兒叛逆了。
蘇卿寧吓得直往祁空身後躲,躲完才覺得自己心虛得莫名其妙,自己不過是出門逛了街,又沒觸犯律法,不工作的日子逛街天經地義,此時就應當理直氣壯。
祁空對着奇異的場面打量片刻,從錢袋裏摸出幾張銀票。
胡應然立馬變了神色,滿臉堆笑:“房間已經打掃過了,需要現在讓丫頭端熱水嗎?”
“不用,”祁空摟着蘇卿寧的腰,“将蘇姑娘房裏的衣裳收拾兩套送到房間即可。”
胡應然滿心“女大不中留”和“幹女兒的病有救了”,數着銀票美滋滋吩咐人收拾衣裳去了。
蘇卿寧跟她進了房間,見她鎖了門,仍舊似懂非懂:“為什麽要讓人送衣裳?”
祁空将今日買的東西整理好,都放在一旁:“你還想穿我的衣裳?”
蘇卿寧連忙搖頭,又覺得好像有哪裏不對:“我為什麽要住你的房間?”
祁空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用濕毛巾淨了手,方向她走來:“我方才給了那鸨母那麽多錢,你說呢?”
蘇卿寧下意識退了半步,後背抵上牆。
燭火輕晃,燃燈幽微。她後知後覺,若是按照話本裏風月戲的寫法,依着現在這個姿勢,祁空下一瞬,就當吻上來。
四下靜得只有二人交疊的呼吸和心跳,蘇卿寧受不住,在喘息的片刻悄悄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