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漆飲光扯下披帛,團入手中,想要再看得更加分明一些,可高臺上的人眼睫微垂,已毫無留戀地收回了目光。
沈丹熹擡手擦去臉頰鮮血,身着鳳冠霞帔的身影輕輕一晃,化作一道流光,沿着昆侖之巅的白石臺階,飛馳而下,疾風将滿階花瓣再次卷向上空。
“神女殿下怎麽離開了?”
“昆侖君還未從虞淵出來,哎,這典禮到底是成還是未成?”
漆飲光沒理會雲上衆人私語,身形遁入雲中,想要追去,他身邊一名羽族長老立即問道:“少主,你要去哪?昆侖君未歸,我們還是在這裏等着為好。”
雲上其他賓客也确都等在原地,并未散去。
漆飲光擺擺手,心不在焉道:“我去去就回,大長老要是無聊得慌,我正好把月老請過來了,你們好生聊聊,說不定還能幫你牽根紅線。”
“胡扯!”大長老羽毛都快掉光了,還牽個什麽勁兒的紅線,他急道,“來之前鳳君凰主可是千叮咛萬囑咐,讓你低調行事,萬不可再做出什麽出格之事,否則……”
大長老話音未完,那滑不留手的小混蛋已從他手下掙脫,不見了蹤影。
羽族大長老氣得捶胸,他代表羽山而來,不能随意離場,只能拉出身後近衛,叮囑道:“快跟上少主,切莫讓他又鬧出什麽事來。”
那近衛乃是一只燕隼,當即化作原形,急匆匆追上去。
這時,月老終于從雲層裏冒出頭,被雲中水氣嗆得咳了好半天,一邊叫身邊小童撫背順氣,一邊振袖扇開四周雲氣。
他早聽過羽山少主混不吝的浪蕩作風,也懶得同他計較,揚臂召回昆侖之巅的那一墩巨大的契心石,往內仔細查看。
這一墩契心石傳自女娲娘娘,在洪荒時期,便為上古神族契定姻緣之用,一直沿用至今。契心石通體晶瑩剔透,內裏流傳着斑斓華彩,月老在螢石石心內,看到了并列相依的一對名字。
契心石上錄名成功,說明這二人錄名之時,乃是真情實意。又怎會在片刻功夫後,便刀兵相向,你死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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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老正百思不解,忽見那一對并列相依的名字背後,影影綽綽似乎還有一道重影,可等他揉一揉眼,再定睛細看時,那一道重影又消失了。
約摸是盯着契心石太久眼花了,月老命身後童子将契心石妥帖收好,重又看向晟雲臺上殘留的那一灘血跡,嘆息道:“想不通啊想不通。”
饒是他這個專職為人間男女編織情緣的人,都想不通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沈丹熹走得幹脆,将那一把爛攤子都丢在了昆侖之巅上。
但她仙元初歸,體內靈力尚且阻塞,光是從晟雲臺到昆侖宮這一段路,便禦風而行得跌跌撞撞。
到了昆侖宮後,更是靈力不濟,直接從半空跌落,一道碧青色的身影不知從何處出現,瞬影而至,帶着她一同落到地上,随後退開兩步,右手撫于左心,躬身行禮。
此人一身青衣,身量高挑,修眉細目,眉宇間含着一股英氣,乃是一名女神将。
沈丹熹盯着此人片刻,喊道:“曲霧。”
曲霧聞聲擡頭,應道:“殿下。”
“哦,對,我差點都忘了你了。”沈丹熹似笑非笑道,仔細将她打量一番。
她能一眼認出她來,并不是這個人有多特別,而是因為曲霧貼身保護神女,沈丹熹時常能在入夢的畫面裏看到這張臉,是以不曾将她忘卻。
沈丹熹伸手摸了摸這一張熟悉的臉,說道:“你倒是很盡忠職守,這樣一個特別的日子,都不曾松懈片刻。”
殿下的行為實在古怪,曲霧眼神中露出一點疑惑,但仍站在原地由她摸着臉頰,一板一眼地回道:“保護殿下安全,是屬下的職責所在。”
“很好。”沈丹熹說着,指尖從她臉上滑落,自手背上拂過,一道法印立時從曲霧手背上浮出,沈丹熹垂眸看向這道久違了的玉昭印,一字一頓道,“呆在這裏,一步也不準離開。”
言出法随,法印當中銘文流轉,将曲霧縛在原地。
曲霧睜大眼睛,平靜的面容有了一絲起伏,不解道:“殿下?”
沈丹熹再未看她一眼,轉身飄然離去。
在殷無覓身邊待過的人,她都不信任。
沈丹熹面色沉郁,獨自一人穿過懸于鹹池上的玉石廊橋,疾步往貯藏經書典籍的經閣跑去。
上一次魂魄離體得莫名,讓沈丹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遭了什麽道,身軀便被旁人占據了,而她只能被困在九幽。
這一次穿越女主動離開,她不知道那所謂的系統還在不在,它若是還在的話,如果穿越女突然又想回來,她豈不是又會在莫名其妙間被人擠出身體?
沈丹熹絕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再發生一遍,當務之急是必須找個法子,将自己的魂魄和肉身牢固地捆綁在一起。
至于成婚大典該如何,殷無覓究竟死沒死,今日之後,她又該如何向她的父君交代,又該如何向三界看客們交代,這些都只能容後再說。
沈丹熹一邊疾行,一邊扯下頭上累贅的鳳冠金釵,擲落地上,又褪下繁重的嫁衣霞帔,腳步輕便許多,停也不停地一口氣跑至經閣。
經閣外有仙将駐守,見到神女殿下都不由一愣,急忙俯身行禮,“殿下,您怎麽……”
未等他們把話說完,神女殿下的身影已如一陣風刮入經閣內。
兩名仙将摸了摸腦袋,疑惑地往昆侖之巅望去一眼,不明白本該在山巅舉行婚典的神女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
不過神女殿下有自由出入經閣的權力,他們自也不敢加以阻攔。
漆飲光用羽毛拟了一個假身引走身後的跟屁蟲,自己一路追在沈丹熹後,沿着她甩落遍地的釵環,到了經閣前才停下。
昆侖藏經納典之地不是他一個外人可以随意闖入的。
他手上抓着那一條赤紅的披帛,指腹摩挲帛紗邊緣金線刺繡的花紋,在經閣外一株繁茂的梧桐樹下耐心地等待着。
沈丹熹踏入經閣,揮退擁上前來的經閣書靈,憑借久遠記憶裏殘留的模糊印象,登上二樓,轉入南側一面書架上四處翻找。
好在這麽些年過去,經閣內的布局一直都未曾大變過,像一些冷僻的閑書或是登記凡間諸事的記錄本,更是少有人翻動。
她小的時候性情急躁,無多少耐心,母神曾為了磨砺她的性情,專将經閣裏的一些歸檔登記的事項交予她做,久而久之,沈丹熹确實被磨出不少耐性。
昆侖乃是人間仙道之首,掌管天下地仙名錄,若有天、地二界仙神要入凡間長留,也須得先向昆侖奉上名牒,記錄在案才可。
沈丹熹記得,她曾經親筆記錄有一人,這個人對她或許可有用處。
她沿着高大的書架一行行找去,終于從一只箱屜裏翻找出早已封檔入櫃的記冊,從內翻到了想找的人。
沈丹熹不想浪費時間去取謄抄的紙張,随手從裙擺撕下一塊綢布,将書冊上信息謄抄在上,再将記錄本原樣封存回去,快步從經閣裏走出。
她想找的人不在昆侖,若使用昆侖的車辇坐騎,興許還未出昆侖地界,她的父君一從虞淵出來,就會将她召回。
如今她的修為損耗太多,比之剛入道修行時還要不如,禦空而行的速度早比不上當年,單憑自己想從昆侖去往密陰山,定會耗時良久。
她不知道系統的威脅還在不在,就像有一柄未知的刀懸在頭頂,每多拖延半刻,便讓她多半刻不安。
沈丹熹往昆侖之巅遙望一眼,那一處環繞的祥雲始終未散,想必許多賓客依舊停留在那裏。
婚典到了尾聲忽然發生那樣大的變故,昆侖君又跳下虞淵未回,她的母神亦因閉關而不在場,沒有主事者發話,賓客們倒也不好随意離場。
沈丹熹略一思索,當下便有了主意,調轉方向,往玄圃方向去。
另一道身影亦尾随在她身後追去。
漆飲光見她神情凝重,行色匆匆,猜不透她究竟想要做什麽,直到看她進了賓客們停放車辇和坐騎神獸的地方,逮住一匹天馬試圖抹去上方神印,馴服天馬為己用,才猛然明白她的打算。
他不再隐匿身形,緩步從藏身處走出,含帶揶揄的聲音随風飄過去,問道:“神女殿下大婚之日,不留待夫君共享洞房花燭,怎麽卻如此着急想出昆侖?”
沈丹熹正在費力馴服那一匹倔強的天馬,乍然聽到話音,心頭一凜,猛地轉身看過去。
仙元離開這具身軀太久,修為又幾乎耗盡,使得她的靈感鈍化,竟然完全沒能發現有人跟着她。
如此劇烈的落差讓她很不痛快,沈丹熹面色沉冷,袖中手指蜷緊,指甲刮進肉裏,帶來些微刺痛。
這點鮮活的痛意反倒安撫了她心中橫生的戾氣,她已經回來了,拿回了自己的身體,拿回了自己的仙元,損耗的修為又算得了什麽,左不過再耗費一千年勤修苦練罷了。
沈丹熹輕而緩地吐出胸中郁氣,看着來人一步步朝她走近。
對方停步在她身前不遠處,将手上赤紅披帛遞來,探究的目光赤丨裸裸地逡巡在她臉上,稱得上冒犯,說道:“沈丹熹,好久不見。”
沈丹熹一時想不起來這人是誰,她躺在九幽那一座墳冢裏三萬多年,要靠着将自己幻想成死物才得以消磨過那麽長久而孤寂的時光,一些該忘記的舊面孔,早就忘光了。
她瞥了披帛一眼,并沒有接,擡目直直地迎上他的目光,用同樣含帶審視的眼神,上下打量他。
眼前之人穿了一身顏色極濃烈的衣裳,靛藍色外袍,質感光澤厚重,衣上以金線繡着繁複的飛羽紋路,濃淡相宜,頭冠為純金打造,烏黑的發絲間夾雜五色絲縧,從發冠中垂落,堪稱風騷至極。
幸而他生了一副淩厲的骨相,姣好的容顏,眉目風流,嘴角噙笑,倒也壓得住這一身浮華的裝束。
沈丹熹目光下移,在他腰間配飾上看到了羽族圖騰,眉間輕輕一動,心下了然,果然會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的,只有那群羽族的鳥人了。
“确實好久不見。”沈丹熹語氣冷淡,早不記得眼前這號人是誰,不過既是昆侖之外的人,正好可以借來一用,免得她搶別人的,于是問道,“這裏有你的車辇或是坐騎嗎?”
那人深深皺了下眉,旋即又無奈地笑了聲,“神女殿下想是忘了,我來昆侖從不用車辇或坐騎,都是自己飛過來的。”
塵封的記憶因他這句話泛出小小漣漪,讓她心底生出一點微妙的熟悉感。
沒等她細想,又聽對方輕嘆一聲,意味不明地說道:“殿下一心撲在那只地魅身上,把別的事都忘光了也是應當,殿下既然這麽愛他,為何今日又要殺他?”
故人當前,被刻意埋入塵土的記憶松動,像被狂風拂開的沙地,露出掩埋在下方的幾許往事來。
沈丹熹又仔仔細細看了看他的眉眼,終于從他眼睫根部一抹幽微的藍色妖紋上,挖掘出了熟悉的影子。
記憶當中抖開一扇絢麗的尾羽,在昆侖的扶桑樹下,曾有一個少年,一次次羞憤欲死地趴在地上,一邊發出兇戾的鳥啼,一邊願賭服輸地為她開屏。
沈丹熹想起很多年前,她亦年齡尚小,第一次随父君去人間游歷,在人間一座城池制服過一只兇戾的孔雀。
那只孔雀氣息純粹,身上還未生翎羽,只有一重重柔軟的胎毛,炸成了一個球狀。
瞧着分明才剛孵化出來不久,但是胃口卻不小,一張嘴便想要吞下一城的活人,當做自己的開口糧。
幸而她與父君恰好在城中,才不至釀成大禍。
事後,羽山那兩只老鳳凰追過來,替自己的小兒子賠禮道歉,希望昆侖君大人大量,能看在孩子還小才剛孵化出來,實不懂事,能饒過它這一回。
沈瑱私下考較沈丹熹,問她,“若是你,這件事你該如何處理?”
沈丹熹看了一眼被鎖在籠中的孔雀,它還未顯出孔雀的形貌,看上去更像是一只雛雞,脆生生地回道:“如果它今日真的吞了這一城的人,我必斬殺它以安一城枉死之魂。”
籠中雛雞頓時發出啾啾尖鳴,就算将腦袋擠得變形,也想擠出來啄她。
沈丹熹伸出一根手指,用力将它戳回去,繼續道:“好在這樣的事還沒發生,它又剛破殼孵化,靈智未開,蠢笨得很,也算情有可原。孔雀是難得的靈物,羽族鳳凰能将它孵化出來,必也耗費了不少心血,要是處罰太重,恐會叫他們心生怨恨,引起動蕩。”
沈瑱颔首,又問道:“這麽說,你同意讓鳳君凰主将它帶回?”
沈丹熹搖頭,“羽族鳳凰老來得子,定然舍不得管教,而這孔雀天生兇性難當,父君最好能将它帶回昆侖教化,去其兇性,再送歸羽族。”
沈瑱這才滿意,摸了摸她的頭,說道:“好,就照你說的處置。”
興許是孔雀因此記恨了她,回到昆侖後,便屢屢向她挑釁,就算回回都被她打得啄地,他也能屢敗屢戰。
後來等他長出翎羽,沈丹熹便不再白白應他的挑戰,要拿他屁股上的尾羽做賭注才肯出手,贏一次便拔他一根尾羽,孔雀好不容易長出的幾根尾羽,險些都被拔光。
她嫌棄拔下來的尾羽放久了失掉光澤,不夠好看,便在孔雀尾羽上做下标記,寄養在他身上,閑來無事,便叫侍女去将那只少主請過來,為她開屏。
別人賞花,她賞鳥羽。
沈丹熹一瞬間想起了好些往事,看着他的眼神變得有些複雜,不過旋即,她又勾起唇角,露出一點笑意,說道:“原來是你,漆飲光。”
她周身透出的冷漠因為這一笑,便如春臨大地,冰消雪融。
漆飲光看着她的笑,也應和似的,彎唇陪着笑臉,只是瞳中的神色卻冰冷。
有絲縷妖氣從他身上逸散而出,漆飲光略垂了睫,語氣含着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幽怨,失望道:“殿下現在才認出我麽?既然已認出了我,卻還會對我笑,殿下還是一如既往地寬宏大量,不計前嫌。”
眼見那絲絲縷縷的妖氣順着裙擺,絞纏上她的身軀。
沈丹熹臉上的笑冷卻下去,眉心微蹙,她可以稍微容忍他冒犯的目光,但不代表她就會容忍他得寸進尺地将妖氣纏上她的身,這和直接打她的臉有什麽區別?
“那你想錯了,我一點也不寬宏大量。”沈丹熹說道,抓住一縷妖氣扯散,轉手從天馬背上扯下馬鞭,狠狠朝着他臉面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