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

第 7 章

漆飲光與大長老的傳音才剛斷開,咫書靈光又閃耀起來,孔雀扭頭啄了一口懸空的玉石,剛一接通,裏面劈頭蓋臉傳來一陣清脆的鳥啼。

聲音聽着稚嫩,但口氣卻十分老成。

“漆飲光,你現在是翅膀硬了啊!去昆侖前,老子都是怎麽跟你交代的?你還真的是一點都記吃不記打!怎麽還敢攪合進昆侖神女那一堆破事……”

又聽另一道溫婉的聲音夾雜其中,勸道:“先把這口飯吃了再罵。”

“等我……”罵聲一斷,響起一陣咕咕嚕嚕的吞咽聲和翅膀撲騰聲,倒像是正被人掰着嘴往肚裏灌食一般。

漆飲光沒等自己老爹抽出機會張口再罵,切斷了通訊。

饒是如此,那傳音咫書依然不曾消停,光見靈光閃爍都能想見對面的人罵得有多髒。漆飲光倒也耐心十足,不論傳音咫書如何閃耀,他都能視而不見。

若沈丹熹是傳音咫書另一端的人,現在恐怕已經氣得踏平了一座山。

沈丹熹從鳥啼聲中聽出來一點熟悉之感,又從語氣中聽出對面人的身份,說道:“你先前放出來的哭聲,是你的父王的?我還以為……”

漆飲光等了片刻,沒等來她把話說完,笑着問道:“殿下還以為什麽?以為是我的孩子?”

她的确是這麽以為的。

沈丹熹說道:“聽上去,你父王的身體不錯。”

她依稀記得,上一回見到羽山鳳君的時候,他已是老态龍鐘之相,說話聲音亦是渾濁。

但她在九幽呆得太久,和外界的時間錯位,讓她也無法準确想起那是多久之前。

傳音咫書閃爍良久,終于消停,被漆飲光收回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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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展翅穿入前方一大片鉛灰色的雨雲中,唉聲嘆氣道:“他老人家前不久剛涅槃重生,這會兒連飯都要我阿娘喂給他吃,脾氣倒是不小,罵人還是這麽響亮,真是一點也不顧惜自己的身子。”

這也是為何羽山鳳君和凰主沒能來昆侖參加神女大婚,而是由他和大長老代為出席。

聽漆飲光的語氣,好似方才将他爹氣得嗷嗷叫的人,不是他一樣。

沈丹熹想笑,但雨雲的水汽已撲來面上,穿入雨雲的一剎那,她眼中光線驟然暗下,瞳孔擴開,似乎連心髒都僵直得無法跳動了。

這一片雨雲十分厚重,綿延數十裏,将陽光徹底遮盡,雲層裏都是黏濕的水汽,陰沉而昏暗,乍然沖入其中,像是在一瞬間又重回了九幽那一處昏黑的天地內。

沈丹熹控制不住地發抖,身體卻僵直得像是一尊石雕。

她僵坐在孔雀背上半晌,終于從嗡嗡的耳鳴中,聽到漆飲光模糊的話音傳入耳中,才渾身一震,從這種狀态中重新活了過來,死死攥住身下的羽毛,尖叫道:“出去!快點從這裏出去!”

漆飲光後背刺痛,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背上被拔掉了不少羽毛。

他忍耐着疼痛,沒有立刻如她所願,只略微偏頭,餘光端詳着背上之人的反應。

看了好一會兒,才出聲關切地問道:“殿下,你怎麽了?這只是一片雨雲,很快就能穿出去了。”

沈丹熹俯身埋在他背上,已聽不進他說了什麽,抓扯他羽毛的手指更加用力,厲聲道:“出去,快點出去!誰允許你飛進雲裏的,我不想呆在這裏,快點出去!”

她的恐懼不似作假,渾身顫抖,肌肉痙攣,指節用力到發白。

漆飲光被她扯落不少羽毛,終于收回端詳的目光,轉頭掃了一眼四周沉甸甸的鉛灰色雨雲,妖力彙聚于展開的羽翼下,用力扇動數下。

妖力在雲層內凝結成風,狂風形成漩渦,從他們身周擴散出去,片刻間,将綿延在天幕的雨雲撕裂。

一縷陽光從天邊斜射過來,照在孔雀背上,被染上藍色的光暈,反射進沈丹熹眼中。

漫天雨雲在持續不停的狂風席卷下四分五裂,大而化小,最終散盡,夕陽的餘晖金燦燦地渲染在天幕一側。

漆飲光看着自己飄零出去的羽毛,絲縷妖氣追上去,将羽毛碾碎成齑粉,溫聲安慰道:“殿下,你看,就只是一片普通的雨雲,只是雲層裏光線暗了一些而已。”

緊縮的心髒慢慢舒展開,沈丹熹聽着自己的呼吸聲,終于止住顫抖。

漆飲光柔和的嗓音飄來她耳邊,明明是安撫之言,話音卻似乎被雨雲散開後未消的水汽揉進了一抹潮意,涼涼地說道:“殿下是怕黑麽?那可怎麽辦,現在天要黑了,你要去的密陰山更是昏黑陰冷之地。”

沈丹熹偏頭迎着天邊餘晖,心有餘悸,她的确沒想到,只是進入一個與九幽略微相似的環境,她便會如此恐懼。

那一瞬間,她還以為自己又被打回九幽,要在那一片死寂的天地裏煎熬萬年。

還好,只是一片雨雲。

背上好一會兒都沒有回應,漆飲光回過頭往後看來。

沈丹熹側過身避開了他的視線,鬓邊碎發垂落下來,将她的面容完全遮擋住了,只露出一截白瓷似的下巴,很遺憾,他無法得知她現在是什麽表情。

不過她的語氣聽上去已經冷靜下來,說道:“去最近的城池,買燈。”

“好,聽殿下的。”漆飲光轉回頭,聽話地振翅往地面騰起袅袅炊煙的方向飛去。

在太陽徹底落山之前,他們進了一座城,名喚遺涼。

這座城建在一片平原之上,處在中原,不曾受過戰火累及,又有大河穿城而過,城中人氣很旺,是人間比較繁華安定的城池。

到了夜裏,家家戶戶的門前都挂上了燈籠,商業區的燈火更是輝煌,來往的行人亦多。

入城之前,他們已各自化形僞裝。

漆飲光沒穿他那一身招人眼球的華服和頭冠,換了另一身素色的圓領衫,長發用簪子固定,但是依然擺脫不了羽族臭美的毛病,非要在腰線位置以金線繡紋幾根柔軟羽紋纏繞。

他臉上的鞭傷仍未痊愈,血紅傷痕爬在皮膚上,半張面孔俊逸出塵,招來無數目光,另半張面孔卻猙獰可怖,将招來的目光吓退。

沈丹熹一路走來,聽了滿耳驚呼,煩不勝煩道:“把你的臉遮住。”

對于打傷他的臉,沈丹熹沒有絲毫愧疚,只覺得他的傷礙眼。

漆飲光渾不在意周圍打量的目光,聽她這般說,才聽話地去街邊小攤上,用玉佩換來一個面具戴到臉上,追上沈丹熹的腳步,湊到她面前問道:“殿下,這樣可好?”

那面具做工不甚精細,大約是用紙和漿糊糊成,面上用紅筆畫着一些圖騰,像是狐貍。

沈丹熹敷衍地點頭,只要把傷遮住就行。

她亦褪下了一身紅裙禮服,換上平日穿的襦裙,鵝黃上襦,青青下裙,很襯人間春色。又将過于出挑的五官揉弄得平凡許多,走在人群中便也不太顯眼。

“不如就在城裏住一晚,明天一早再出發。”漆飲光建議道,左右打量街面兩側商鋪。

面具下的雙眼被燈火印染出一片璀璨的光影,姿态很是閑适,看上去就像一個出門游玩的公子哥。

他手裏來回抛着一個攤主贈送的竹編小球,內裏的鈴铛叮鈴鈴地響,一副興致盎然的模樣。

“不行,買了燈,我們就走。”沈丹熹斷然拒絕,一把抓住他手裏呱噪的小球,砸進街角,轉身大步踏進一家售賣燈盞的商鋪。

漆飲光手懸在半空,眼睜睜看着一個小童撿起他的竹編小球飛快跑掉。

“是因為太久沒見她了麽?神女殿下的脾氣似乎變壞了許多。”漆飲光盯轉眸看向霓虹燈影籠罩下的身影,默然想道。

他沒有因此而生惱,反而笑了笑,快走兩步跟着進了店。

漆飲光不知道沈丹熹急着要去密陰山做什麽,問了她也不說。

密陰山在東北之地,幾乎橫跨半個大陸,距離西昆侖不可謂不遠,羽山的少主何時叫人這樣騎着奔波勞累過,竟然連休息也不讓,實在刻薄得很。

不過先前已經答應她了,再想反悔已來不及。

更何況,以神女殿下如今嬌弱的身子,要到那種怨氣橫生之地,說不定一踏進去就會被怨魂惡鬼吞吃了。他可是保證過要将神女安然地送回昆侖。

追着沈丹熹的腳步踏入商鋪的幾步路中,漆飲光便已把自己開導好,肚裏的幾句怨言煙消雲散,還頗為熱心腸地幫她挑選起燈盞來。

他挑中的燈自也承襲他的審美,盞盞都是透亮的琉璃燈,有圓有方,每一盞上都有琉璃片裝飾的花鳥景物。

點亮內裏燈盞,光線透過琉璃片散射出來,煌煌光暈中,花鳥似也活了過來。

這種燈在人間算得稀有,但與昆侖宮中的長明燈相比卻要遜色許多,沈丹熹從前在昆侖宮中行走時,從不會注意壁上燈盞。

那個時候,她的世界從來都是明亮的,所到之處,自有侍女先行奉上燈盞,驅逐陰翳,夜間入睡,亦有月輝盈殿,銀霜裹身。

她一直身處光中,久而久之,便以為自己就是光源。

直到入了九幽。

沈丹熹伸手,想去觸碰因光線散射浮于半空的蝶影,還未觸及,那光蝶就因她手臂攪亂了光束而消失。

漆飲光看她模樣像是喜歡,二話沒說,從袖裏乾坤摸出幾塊金飾玉佩,買下所有琉璃燈盞。

他們從昆侖倉促出行,都沒帶人間銀兩,只能拿飾品做抵。

掌櫃捧手接過,确定都是真金美玉,笑得見牙不見眼,熱絡地請他們去後廳吃茶,容他喚人來将燈盞都裝起來。

漆飲光轉頭向沈丹熹,十分貼心地問道:“要都點着麽?”

沈丹熹搖頭,只提了一盞琉璃燈。

剩下的燈盞,出了商鋪,漆飲光便将它們都收入了乾坤袖中。

他們只在城中耽擱了不到一刻鐘,便再次啓程向北。今夜天幕昏暗,越往北行,便越看不見星月。

沈丹熹坐在孔雀背上時,懷中便抱着那一盞琉璃燈,一簇火光從燈中散射出來,光暈正好能将她籠入其中。

孔雀從夜空飛過時,便猶如一道螢火流星橫空而過。

行路無聊,漆飲光漫不經心地問道:“殿下為何會怕黑?”

他不記得她以前有怕過什麽東西,但也說不準,他們已經生疏很久了,她變了很多,變得不再喜歡鑽研那些她曾經為之着迷的術法,變得耽于情愛,為了另一個人可以舍棄所有。

她從一個被人仰望之人,變成了需要依附在他人臂彎保護下而活之人,而她還甘之如饴。

如今忽然又變得怕黑,也沒什麽稀奇的。

沈丹熹垂眸,盯着燈火光暈,自晟雲臺下來後,那種遍布在她周身的見誰便想傷誰的尖銳之氣似乎稀薄了一些,露出被掩藏在下方的一絲怯弱的端倪,說道:“因為我從前不知,黑暗會那麽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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