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三日後,他們到了北地。
越往北行,人間便越是蕭條,舉目望去皆是荒原,偶有村落城池,也大多經歷戰火而殘破不堪,一路行來,看見無人收斂的屍骨竟比活人還多。
“人間為什麽是這般景象?”沈丹熹問道。
她被封入九幽前,時常會與父君行走人間,那時的人間雖也會有戰火紛争,卻也不似這般凄慘。
漆飲光詫異地回頭看她一眼,失笑道:“看來殿下這些年,當真是一心陷在溫柔鄉,兩耳不聞窗外事。”
這一路上,漆飲光對她的态度都很好,堪稱有求必應,卑微讨好,但沈丹熹還是從這句話裏,聽出了一絲隐含的諷刺。
她正欲蹙眉,又聽他繼續說道:“人間戰亂已久,當今的大榮王朝羸弱,皇帝亦是昏庸無能之輩,江山已被蠻夷戎狄瓜分得支離破碎。”
“邊境之地麽,百十年來戰火不斷,可不就是這番景象?”
他們要去的密陰山原是大榮國土,現如今已經歸屬于北狄的鐵蹄下。
北狄人兇蠻,破城之後燒殺搶掠,伏屍遍野,僥幸活下來的榮民,亦被當做奴隸,像牲口一樣驅使,直到疲累而死。
經久不散的血氣盤桓在大地上,怨氣濃得如有實質,将天地都籠入一片陰霾當中。現下是春季,被戰火肆虐過的土地上卻不見絲毫春色。
地仙與天仙終究不同,天仙高居雲端,與人間分屬兩界,尋常不會幹涉人間走勢。但昆侖不同,昆侖山乃是萬山之祖,又是人間氣運彙聚之地,實乃休戚相關。
沈丹熹随父君行走人間時,都是往各地除怨破煞,平定一些人力所不能及之事,勿使妖魔鬼怪擾亂人間事。人間地仙分屬各地,受人供奉,大多也承擔此等責任。
人間如此,昆侖必會受到影響。
不過,昆侖恒久矗立人間,人間王朝卻不是恒久不變,人間有太平之時,當然也有動蕩之時,每逢改朝換代的時期,昆侖的氣運是會弱上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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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仙,沈丹熹的年歲其實不算大,她的千歲時光,有五百歲都身處鹹池當中,未化成人身。
化人後,只經歷過一次改朝換代,那時候她還小,只知道父君和母神四處奔忙,能來陪她的時間甚少,其餘便沒有太大的感受了。
她的仙元初歸,不知是因為元丹內修為耗盡,還是別的因由,與昆侖山的感應至今斷絕,讓她完全感受不到昆侖如今是何情況。
“人間又要改朝換代了麽?”沈丹熹心想,随着孔雀翔過天空,視線飛掠過滿目瘡痍的大地。
血怨之氣一重,便容易滋生妖魔鬼魅,他們在飛躍一道峽谷時,沈丹熹盯着兩山相夾的那一道裂口,谷內有夜霧彌漫,一時看着猶如深淵。
她心生不安,提醒道:“漆飲光,當心,繞開峽谷口……”
只是,提醒已來不及。峽谷當中濃霧湧動,內裏腐臭的屍氣沖天而起,瞬間将上空的一人一鳥吞沒。
孔雀的羽翼被陰腐屍氣浸入,如同被黏稠的漿糊裹住,整只鳥踉跄一下,筆直地往峽谷內栽去。
砸進深谷之前,漆飲光化為人身,反手托住沈丹熹,幽藍色的妖氣在腳下聚集,震動得袍袖飛舞,兩人一同落到地上。
腳底的觸感綿軟,是一層厚厚的淤泥。
谷內昏黑如夜,濃稠的霧瘴萦繞四周,将琉璃燈裏這一簇凡火微光壓得聊勝于無。
鼻息間都是濕腐的惡臭之氣,沈丹熹用袖掩住口鼻,心跳又開始加劇,極度抗拒這種幽暗的環境。
她用力抓緊琉璃燈柄上纏繞的浮雕,以疼痛刺激自己清醒,低吼道:“你怎麽這麽沒用,連一座峽谷都飛越不了!”
她的聲音在發顫。
漆飲光偏眸看去,立即從靈臺分出一簇靈火,送入琉璃燈,歉意道:“是我一時疏忽了,才會栽進這迷障裏。”
靈火一入,琉璃燈霎時大亮,取代了受瘴氣壓制而逐漸衰微的凡火,照亮四周。
這簇靈火與他幽藍色的妖氣截然不同,是十分純粹的白焰,仔細去看,才能從白焰中心看到一點赤金色的眼狀火紋。
“殿下安心,我的雀火衍自鳳凰火,只要我的魂不滅,這簇火光便不會滅,可以驅逐霧瘴,為殿下照明,應該足夠。”
被光亮重新包裹,沈丹熹繃緊的神經松懈下來。
這簇雀火的确明亮,将周圍森然屍氣驅逐出三丈之外,顯出峽谷內的真實地貌來。
山谷中是一片血腥的戰場,遍地殘刃斷戟,身披铠甲的屍骸躺在一塊塊巨石之下,半陷在泥濘裏,皮肉已腐爛成泥,骨頭也被巨石砸得稀碎。
應是有一支軍隊曾在這裏遭到伏擊。
漆飲光順手抽出旁邊一支斜插在地的斷槍,挑起伏倒在地的旗幟,那軍旗殘破不堪,滿是污泥,已看不清字跡。
正當他想甩下時,一道靈息從身側湧來,化而為水,從旗上淋下,輕而易舉帶走旗上污漬,将殘破不堪的旗幟滌洗一新。
“魏?看來陷落在這裏的是大榮的一支魏姓軍隊。”漆飲光辨認着殘餘字跡,後知後覺地意識過來,扭過頭驚喜地問道,“殿下,你的修為恢複了?”
漆飲光倒是比她本人還關注她的修為如何。
沈丹熹看了看自己的手,心中已大致估算出修為還剩幾成。
這些天她坐在孔雀背上,也并未閑着,肉身與元丹分離太久,她體內的靈池早已枯竭得不像樣子,經脈也擁堵晦澀,要不是她天生仙胎,肉身與常人不同,說不準早就開始進入天人五衰了。
元丹複歸之後,沈丹熹耗費了幾日工夫,才将經脈複通,靈力重新在體內循環周天。
可耗損的修為終究不會再回來。
沈丹熹心情不好,耐心便也極少,再聽身邊的鳥叫都覺得煩,回身扯過他的手臂想往他背上爬,說道:“走吧,不要在這裏浪費時間。”
漆飲光被她抓扯住手臂,氣得想笑,這位昆侖神女當真是将他當成了坐騎随意指使。
他直挺挺地板着背,側過頭來,餘光往後掃,看她攀在自己背上,因為吃不住力,一再往下滑落。
沈丹熹踮腳踩到地上,手上的燈盞也來回搖晃,惡狠狠地擰一把他臂上的肉,徹底失去耐心。
她從不接受別人的脅迫,依然不肯回答他的問題,嫌棄地罵道:“你不會真以為我現在離了你就不行吧?不想幹的話,就滾。”
說完,旋身跳上旁邊山石,青色的裙擺無風飛揚,從他臉頰上輕輕掃過。
沈丹熹右手點往眉心引了一線金絲般的魂力出來,飛快結術,打入琉璃燈內,魂力從她指尖淌入燈盞內,交織成一張羅網,将雀火禁锢在當中。
——漆飲光送入燈盞的這一簇雀火,出自他的靈臺,乃是魂力凝成。沈丹熹如今修為大損,靈力不足,想要禁锢住這一簇雀火,自然也引了自己的魂力。
雀火在羅網當中桀骜地晃動兩下,被她的魂力完全壓制下去。
沈丹熹嘴角微翹,露出一抹滿意的微笑,鮮亮的身形化作流光,往峽谷外疾馳而出,再未回頭看他一眼。
雀燈的光芒将濃稠的屍瘴劈開,一路往前,沒有半分遲疑。
漆飲光身形晃了晃,按住自己眉心。沈丹熹将他抛下時,預防他收回雀火,竟然當着他的面施展術法,将雀火囚住了,如此娴熟而敏捷的手法,實在久違,讓他都來不及反應。
流光往谷外飛逝,雀火破開的霧瘴重新收攏,将這一處淹沒進黑暗裏。
瘴霧裏的幻象襲來,兩側崖壁隆隆作響,山石滾落,耳畔響起哀嚎慘叫,鮮血和碎骨幾乎飛濺到臉上。
激越的戰鼓與他的心跳齊鳴,拼殺聲掩蓋住了他興奮的喘息。
漆飲光望着流光飛逝的方向,瞳孔幽深,內裏泛着一抹奇異的微光。
左臉上的鞭傷疼得鮮明,他低聲呢喃她的名字,反複地咀嚼咂摸,似要一筆一劃拆開這個名字,看看這個名字所指代的人,究竟哪一面才是真實的她。
“沈丹熹,沈丹熹,沈丹熹……”
真是久違地令人感覺到熟悉啊,熟悉到讓他懷疑以前那個沈丹熹又回來了,都讓他有點舍不得殺她了。
畢竟,剔骨之刑真的很疼。
漆飲光閉了閉眼,再睜眼時,瞳孔裏的幽光已然隐沒,他将體內躁動的情緒重新壓回去,躍上山石往前急追。
出了峽谷,他重新化身成鳥,追上前方的身影,展翅将她托入後背,直上雲霄。
既然有力可借,沈丹熹便也收了神通,不想白白消耗自己為數不多的靈力。
感覺到她坐實在背上,漆飲光松一口氣,語氣溫和,試探性地問道:“殿下怎麽說生氣就生氣了,一點也不像你平日的樣子……”
他的話未完,被沈丹熹的笑聲打斷。
她笑了好一會兒,才低下頭,指腹輕輕摩挲着袖口,反問道:“我平日是什麽樣子?是寬宏大量,還是宅心仁厚?或是心性純良,溫柔随和,一點架子也沒有,不論是誰見了都心生歡喜?”
漆飲光聽不出她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她好像只是單純好奇,在旁人眼中她是什麽樣子。
他沉默片刻,目光望向前方悠遠的天幕,想了想平時聽到的那些嘉獎之詞,颔首應道:“嗯,确如殿下說的那樣,令人稱贊,招人喜歡。”
然而,實際上在百年前,外界提起昆侖神女,首先想到的才不是什麽溫柔随和,招人喜歡,而是不好惹。許多時候,漆飲光都覺得,她比它這個天生兇禽都還要兇得多。
“是嗎?”沈丹熹淡聲道,無論如何扯起唇角,都笑不出來了。
她其實知道穿越女有多招人喜歡,在九幽的日子,她時常都能從夢境中看到。
看到穿越女剛來之時,如何小心翼翼地刻意模仿她的性格,夜裏總跟系統抱怨說,要維持這種盛氣淩人的大小姐人設好辛苦,明明該是憐憫世人的神女,卻自以為是,高高在上,熹微宮裏伺候的宮娥都怕她,讓她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穿越女花了好些功夫,才消除掉宮娥心中對她的敬畏和隔閡,願意與她親近玩樂。
她說她一點不習慣宮娥伺候,這是仗着身份地位對旁人的壓榨,只不過為了維持人設,她不得不讓她們伺候。
她對她這個原主的生活有諸多不滿,被困在她的皮囊和人設下,她亦覺得苦悶。
所以,在時間的助力下,她開始有意無意地抹消掉原主的痕跡,逐漸釋放自己真實的性情,而沒有引來懷疑。
沈丹熹初時聽到有人提及,說“你好像變了”之時,還會心生希冀,後來聽得多了便漸漸麻木。她甚至從自己父君嘴裏聽到過這句話,這個字。
穿越女也同她一樣,從最開始的略微忐忑,到後來的泰然處之。會搖着昆侖君的手臂,撒嬌道:“父君,那我是哪裏變了?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沈瑱笑道:“好,當然好,你這個樣子最好。”
他們之間那種父女的親昵,是沈丹熹這個真正的女兒,都不曾有過的。所以,偶爾沈丹熹也會慶幸,慶幸她的母神在閉關,才不至于讓她看到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畫面。
相比較起來,她可能真的不好,不溫柔,不寬容,不随和,不招人喜歡,所以才沒有一個人記得她。
可那又如何呢,她生來又不是為了讨人喜歡的。
沈丹熹擡手,輕輕撫摸孔雀脖頸上柔軟的羽毛,手指忽然用力,拔下一根軟羽,問道:“那羽山少主這樣上趕着來給我當坐騎,是因為,我也招你喜歡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