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第 9 章

漆飲光回首瞥向她眉心禁令,疑惑地頓了頓,才輕笑一聲,眼中帶着顯而易見的期許,問道:“如果我說是,殿下會舍棄另一個人,回應我麽?”

他這句話已不止是暧昧,而是赤丨裸裸的告白。羽山少主,為了讨心愛之人歡心,原來還能如此卑微。

沈丹熹只覺得惡心。

她垂下眼,嫌惡地回道:“不會。”

這一路上,她都是這樣,前一刻還是笑着的,後一刻又會突然生氣,漆飲光盯着她片刻,回過頭去,失望地嘆息:“殿下既已有了鐘情之人,又何必撩撥他人心弦,惹人傷心。”

沈丹熹冷哼一聲,洩憤地又扯掉孔雀幾根軟絨羽毛扔掉,抱住琉璃燈,再不說話了。

黎明前的天色黑得尤為深沉,明亮的雀燈宛如一顆攀升的星。

這顆星剛從峽谷出去不久,峽谷口的瘴霧波動,又見三道人影跌跌撞撞地從峽谷奔出。

“出來了!我們出來了!”當先一人叫道,一下癱坐在地,臉上滿是劫後餘生的慶幸。

兩人身後負劍,另一人手持拂塵,三人打扮與世俗中人不同,看上去是修行之人。

眼下每人的道袍上都染着血,身上也都帶着傷,形容很是狼狽。

三人相攜離開峽谷口,到峽谷外百步遠處的一棵枯樹下,卻不再走了。他們盤膝而坐,就地調息,一邊調息,一邊亦是在等待共入峽谷的其他同伴。

三人的道服袖口紋繡着蜿蜒的水波紋,乃是尹水畔的玄門弟子,他們此行一共十人踏入這一條屍氣彌漫的峽谷,想要穿越峽谷前往密陰山。

在峽谷中被困了小半個月,每日都陷在那一場伏擊的惡戰幻象中,完全找不着出路,要不是今日驟然而起的一星火光引路,他們怕是還陷在裏面出不來。

随着時間流逝,那點劫後餘生的喜悅從他們臉上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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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也明白,剩下的同伴應該是走不出來了。

當中那名看着年歲更長的劍修站起身,當機立斷道:“走吧,前面就是密風城了,我們在峽谷中耗費這麽多日,不知北狄的軍隊又破了幾座城,不能再繼續耽擱下去了。”

另兩人明顯還未緩過來,可也知當下時間緊迫,聞言互相扶持着站起身,道:“是,楚師兄。”

出了峽谷之後,前方便是一片荒原,荒原盡頭綿延俯卧一座黝黑山脈,是為密陰山,密風城便在山脈腳下。三人禦起劍和拂塵朝着山腳下那座城疾馳而去。

尚未靠近城池,便已能聽到城中雞鳴,可見屋舍俨然,炊煙袅袅,街面上行人來往,時不時響起小販的吆喝聲。

有早起的婦人洗漱完,往屋外潑水,不小心濺着路過的行人,以至惹來一陣怒罵。

這一座邊城看上去那樣普通,又那樣安寧。

若是和平時期,看到這一番景象倒不足為怪,可現在是戰時,密陰山已是大榮最邊境之處,翻過這座密陰山,山那邊便是異族之地。

北狄越過密陰山,首先踐踏的便是密風城。

如今,這一座城卻像是一處世外桃源,渾不知外面腥風血雨,愈是普通,愈是安寧,便愈是詭異。

三名修士越過城牆,落到城內一偏僻處,各自罩上麻衣灰袍,扮做與當地人差不多的穿着,才提起十二萬分警惕,往大街上走去。

現下正是一日之晨,城中商鋪剛開門,街面上也陸續支起小攤,賣早點的小攤上飄着霧白的水蒸氣,火爐上壘起七八層蒸屜,屜裏溢出面點的甜香。

竈爐上另一口鍋裏的水亦是雪白滾沸,攤主伸出長筷,利落地将鍋裏的面條撈出,沸水濺上手背,竟也沒有絲毫反應。

他撈出面條,搭上翠綠的青菜葉,再舀上一勺油汪汪的肉醬,端往旁邊木桌邊一位等待的食客。

“客官,你的肉醬面好咯,請慢用。”

這早食攤裏就坐了這麽一位食客,年輕俊朗,隐于內側的半張臉上爬着一道深紅的傷痕,令人側目,他穿了一身素白的衫子,腰上纏着一圈金色羽紋。

這打扮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楚應朝同伴使了個眼色,那道修在袖中燒了一張符紙,符紙的青煙混入竈爐上的蒸汽,往攤子上的食客身周環繞一圈,重新回到道修手裏。

道修轉頭對楚應搖頭,示意沒查出問題。

年輕食客對他們的試探也渾然不覺,熱氣騰騰的面條擺上桌,他低眸看了一眼面條,捉起袖子,抽來一雙筷子攪勻,夾起一縷裹滿肉醬的面條挾入嘴裏。

細品之後微笑道:“不錯。”

那個年齡較小的劍修瞧見這一幕,當即肚裏咕嚕一聲,忍不住咽口水。

懷裏立即落來一小塊幹餅,楚應壓低聲音道:“将就着吃吧,這座城古怪得很,城裏的吃食,水,只要是入口的東西,一應都不要碰,還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做的呢。”

小劍修吶吶應好,捧起幹餅狠狠咬了一口。

“楚師兄,這城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我們該從何找起?”另一人問道。

楚應揚首環視一圈,視線定在遠處一杆旗幟上,那旗子正随風而飛揚,旗上的“魏”字格外顯眼,說道:“先去這裏的守軍駐地看看。”

他們是為找東西而來,定了目的地,當下便也不再耽擱,直接穿城而過,往北面城門處的守軍駐地行去。

修士的身法極快,在常人眼中不過是一道風拂過。

但這樣的身法落在沈丹熹眼中,卻并不算快,她甚至看清了那小劍修嘴角邊挂着的幹餅殘渣。

她轉頭看向坐在門邊,就着天光縫補一件舊衣的老媪,問道:“你就是在躲這些修士?”

老婦人抽出針線,在頭皮上劃了劃,臉上俱是茫然不解,“什麽修士?老婆子聽不懂姑娘在說什麽,我這裏是裁縫鋪,姑娘要是縫補衣裳的話,可以把衣裳先拿出來給老婆子瞧瞧,看看能不能補。”

沈丹熹沒有閑暇與她周旋,開門見山地道明來意,“我不補衣,我來找岑婆,是想請你為我織魂。”

這一家裁縫鋪就在早食攤對面,漆飲光吃完一碗面條,偏頭看去,見沈丹熹還在與那老媪纏說,一時半會兒怕是不會有結果,便又招手要攤主再煮一碗馄饨。

他暫時看不透對面的老媪是什麽人,也不知沈丹熹千裏迢迢找她是為何事。

就如方才那劍修所說,這座城的确古怪。

這城中的人身上分明已沒了活人氣,但他們體內的魂卻是生魂,正因為有生魂支撐着身軀,他們的身軀才沒有僵化,還能活動自如。

不過,若是仔細去辨的話,還是能從衣服底下,偶爾漏出的皮膚上瞧見隐約浮出的屍斑。

不論是眼前的早食攤主,還是隔壁吆喝的賣油郎,這城裏的每一個人亦都不知道自己已死,還如生前那般過活着。

漆飲光等待馄饨煮好的間隙,故作感嘆地說道:“沒想到,這邊塞之地,原來如此安定祥和,我沒來這裏之前,聽人說,邊塞常常打仗,苦不堪言。”

攤主扯起圍布擦了擦手,笑道:“我們這以前啊是常常打仗,山那邊的蠻族時不時跑來偷襲,但自從十年前,魏将軍駐守這裏後,打跑了北狄,我們這些城裏的小老百姓,終于能過上安生日子了。”

魏軍,漆飲光擡目往北邊飛揚的軍旗看去,心道 ,這一支魏家軍早覆滅在城外的峽谷裏了。

密風城中如此詭異,但凡有異象之地,向來會伴生一些仙寶靈物,抑或兇兵邪器。也難怪那三個修士會來此處尋寶。

漆飲光對這些事并不感興趣,他無聊地托着腮,又朝對面的裁縫鋪看去。

今早出峽谷之時,天還未亮,地面上一片沉黑,他們并未發現密陰山腳的這座城有何異狀,而是徑直入了密陰山。

進山之後,沈丹熹便不準他再跟着,還反手找他讨要了一根尾羽。

她當時攤手來要時十分理直氣壯,說道:“你以前打架輸給我的尾羽,寄養在你那裏的,還有七根,我現在只要一根。”

那七根尾羽上做了她的标記,落了她的名,本就歸她所有,漆飲光無話可說。

只不過,他還清楚記得,二十七年前,昆侖的神女曾滿心不忍,親口對他說道:“我不要你的翎羽,它們本來就是你的,生拔下來會有多疼?你我一同長大,本該是親密無間的朋友,我不想看你因我而受傷,以前的賭注便統統作廢吧。”

說是這樣說,可神女殿下舍去仙元,靈池枯竭,修為流散,當下已經無力抹去留在孔雀翎上的标記。

朋友?他們可不算什麽朋友。

漆飲光失笑,她不接他的戰書,不認他們從前的賭注,斷了自己的仙途,折斷傲骨,甘于蜷縮于一個男人的臂彎下,展露出她從前絕無可能展露出的柔軟而乖順的姿态。

不知不覺間,她已将過去那個他眼中所看見的她,抹消得一幹二淨,變得面目全非,讓人禁不住心生懷疑。

懷疑這具軀殼裏的靈魂已經換了一個人。

偏偏所有人都接受了這樣面目全非的神女殿下,就連昆侖君亦是如此。

——不,應該說,正因為昆侖君接受了,旁人才沒有了任何質疑的餘地。

可如今,那些被她抹消掉的痕跡,似乎又在她身上一點一滴地死灰複燃了。

讓人驚喜,又叫人不勝惶恐。

漆飲光仔仔細細地盯着她,沒有放過她一絲一毫的神色變化,直到沈丹熹厭惡地皺起眉,眼中冒出火光,斥道:“別這麽看我,惡心死了,你不給的話,那我就自己取了。”

左右那都是屬于她的東西,取前問他一句,已經算是給他臉面。

漆飲光慌忙按住後腰,妥協道:“不勞殿下動手,我這就取來給你。”

他連退數步,匆忙轉身走進一處樹叢背後,掀開衣擺,化出尾羽,妖力将每一縷羽毛都染上瑩瑩的藍光,忍痛拔下一根,将羽管上的血擦淨才出來遞給她。

孔雀翎一脫離他的身,落在羽上的标記立即化作金絲,纏裹上中間羽管,鎖住羽上妖氣的同時,也斬斷了他跟翎羽之間的聯系。

這就是從前的她烙下的标記,如此霸道。就和她的人一樣,沈丹熹對自己所有的東西,從來都無法容忍別人染指分毫。

她用術法将這一支雀翎縮小,變作一枚簪子,插入烏黑的發髻上,施施然往山林深處走去。

密陰山地界遼闊,草盛林深,山林中萦繞着驅之不散的怨瘴之氣,濃霧之中妖魅橫生,孔雀翎上強大的妖氣能震懾妖邪,令尋常妖物不敢靠近。

沈丹熹往霧裏越走越遠,身形逐漸變得模糊。

漆飲光聽話地等在原地,在瘴霧徹底掩蓋她的蹤跡前,擡步試圖尾随上去。

他腳步剛一動,霧裏的影子忽而回頭,冷冷地看向他。

漆飲光讪讪停步,正想找個理由解釋,便見那瘴霧半遮半掩的身影如水波一樣搖晃了一下,猝然消失,一片葉從身影消失之處飄落下來。

他走過去,撿起地上的綠葉,在葉片上看到了銘文字符,“幻影?”

她何時施展的術法,他竟全然不知。

密陰山這樣大,濃霧彌漫,只耽擱這麽片刻工夫,再想找她已是不可能。漆飲光捏着這片葉走回原地,只能乖乖等待。

剛拔完尾羽的屁股隐隐作痛,可他唇角含笑,心髒因方才在她身上發現的一點舊日痕跡而急促地跳動着,忍不住阖上眼,将這一路以來的經歷,從記憶裏掏出來,再一次反複咂摸。

他越是咂摸,心跳便越是雀躍,這種失而複得的感覺實在令人迷醉,又叫人惶恐,哪怕只是一點微小的痕跡,都足夠他反複回味許久。

“沈丹熹……”

漆飲光摩挲着手中這片綠葉,來回描繪過葉片上刻下的銘文,将它珍而重之地收入袖中。

半個時辰後,沈丹熹就從山裏出來了,表情沉冷得能吓跑山中所有鳥雀。

她沒有找到想找的人,驅使他化身為鳥,在密陰山上盤旋,天色漸亮後,發現了山腳城池中的異狀,才俯沖入城。

入城後,沈丹熹的表情舒緩很多,很快便找到城中這一家不起眼的裁縫鋪來。

沈丹熹對他戒備頗深,并不許他跟随,漆飲光只能坐來裁縫鋪對面的早食攤等她。

顯然,對面之人用了術法隔音,讓他探聽不到她與裁縫鋪的老媪都說了什麽,只能勉強看清她們嘴唇在動,費力地想要從唇語辨別出話音來。

“魂……”漆飲光托着腮,模仿她的唇形發音,沈丹熹倏地擡眸,警告地朝他看來一眼。

早食攤上的水汽忽而濃稠起來,彌漫上街面,将他的視線擋回。

街上穿行的人,卻毫無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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