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第 10 章
裁縫鋪裏,沈丹熹拖來一張條凳,同岑婆一起坐到門前。
說道:“這座密風城早在十年前就覆滅在北狄鐵蹄下,增援的魏家軍也在城外五十裏處的峽谷內全軍覆滅,這滿城的人十年前便死了,若不是你将他們的生魂和肉身織在一起,他們早該化為白骨。”
岑婆對她的話語無動于衷,依然耷拉眼皮,眯縫着渾濁的眼,費力地縫補手裏那一件舊衣。
她的視力已不太好了,縫補一樣東西極慢,別的裁縫鋪一刻鐘就能縫補好的衣裳,在她手裏,要兩三天才能補好。
是以,這家裁縫鋪的生意極差,大半天過去,除了沈丹熹,沒有一個別的客人。
但岑婆顯然不太歡迎這個唯一的客人。
沈丹熹也不惱,眼睛盯着她手中穿進穿出的銀針,繼續道:“岑婆,你是陰司之魂,曾在無間地獄裏任職,當知道,這些魂就算是枉死之人,也有他們該去之地,不應該久留人間。”
岑婆的動作倏地一頓,半晌後,終于擡起頭來,浮于眼珠上的渾濁褪去幾分,眸中隐含精光,仔細審視着她,問道:“你是什麽人?”
她原以為眼前這個姑娘又是某個玄門的修士,可人間修士絕無可能知道她的來歷和身份。
沈丹熹并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當然有眉心禁令在,她也無法暴露自己真身。
她本就是由昆侖的山川之精孕育而生,昆侖之山,為萬山之祖,昆侖之水,為江河之源,只要她想,她可以将自己的氣息融入任何一處山水。
這世間,山有千重,水有萬條,無人能在千山萬水中尋蹤。
沈丹熹道:“我只是一處無名之山的仙靈。”
岑婆放下手裏活計,終于不再裝傻充愣,直言道:“你既知道我的來處,那也應該知道,老婆子手裏的針是将魂魄織入刀山火海,油鍋血池,讓他們承受無盡折磨的刑具,就算織魂,老婆子也從不織活人身。”
沈丹熹來之前便已料想到她不會輕易答應自己,于是道:“我知道岑婆久居人間是因為什麽,你若為我織魂,我可為你實現心中所盼。”
Advertisement
岑婆聞言笑起來,面龐上的皺紋縱橫交錯,愈發深刻,她笑了一會兒,倏而停下來,說道:“你一個小小的仙靈,豈敢誇下這樣的海口。”
“岑婆想岔了,我一個小小的仙靈當然沒辦法助你重入輪回,再世為人。”沈丹熹看過岑婆的卷軸,知曉她的生平。
她原本只是這邊城中的一個普通人,一生勤懇,壽盡而終,本該踏入輪回,走向自己下一世。可下葬之時,不知何故,觸動了深埋在密陰山中的一樣神器。
當年叛神作亂,以至天塌地陷,天界和冥府都有不少神器散落人間,難以尋回。密陰山這一樣神器,便是當年散落人間的其中之一。
神器與新喪之魂結合,成就了現在的鬼仙,岑婆。
神器成就了她,亦束縛了她,說到底,岑婆也不過是神器的載物罷了,她身負神器,再無可能輪回轉世。
連冥府都無法将織魂針從她魂內剝離出來,斬斷兩者之間的聯系,她又怎麽可能做得到。
沈丹熹看一眼岑婆手中銀針,從袖中掏出一根枯枝,手指從枝上滑落,話音蠱惑,直往人心間最癢處撓去。
“但是我學過一種回春之術,可以讓你每日有一個時辰能同活人一樣,享五谷,知五味,感受到春霧寒涼,夏日灼膚。”
沈丹熹修為折損七成,有許多高深的術法她已經使不出來,好在這一個術法與她本源相通,三成修為施術足夠為岑婆每日換來一個時辰。
街面上的水霧忽然散了開去,收攏回早食攤的竈爐旁,攤主已在為漆飲光煮第三碗馄饨。
滾沸的湯鍋裏,十來個馄饨上下翻滾,皮兒被煮得半透明,顯出內裏飽滿的肉餡顏色來。
岑婆日日面朝着早食攤,坐在門口縫她手裏的這件破褂子,水霧就算飄過來,也嗅不到食物的滋味,但岑婆依然日日望着,直到對面收攤,她才閉門。
這一日,裁縫鋪比食攤先關了門。
漆飲光見對面打算關門,立即站起身來,然而一街相隔的人看也沒看他一眼,等岑婆阖上門扉,兀自跟在岑婆身後,往裁縫鋪後堂走。
合攏的門縫裏只能看到她如春花一樣鮮豔的衣裙,很快,那一抹色澤隐入後堂黑暗處,再看不見了。
漆飲光盯着黝黑的門縫,門上插着一枝盛放的桃花枝,淡笑一聲,重又慢慢坐回長凳上。
裁縫鋪後堂那一間屋子其實并不深,四面都沒有窗,亦沒有燈燭照亮,屋內是一片純粹的黑,沈丹熹踏入其間時,袖擺微揚,一盞琉璃燈已懸在身前。
岑婆感知到身後火光,回頭看來一眼,并未多說什麽,繼續在前方引路。
沈丹熹跟在她身後走了許久,城中人聲逐漸被鳥雀之音替代,山野之間的春霧浮在四周,春霧深處露出一座低矮的墳包。
此間主人回歸,周圍草木簌簌作響,枝葉搖蕩間,竟無比靈活,像在歡迎岑婆和随她而來的客人。
今早天未亮時,沈丹熹入密陰山,便是來這裏找過她。
那時這些草木對她可不算客氣,還試圖扭曲環境,阻止她朝那一座墳包靠近。
不過這些草木大約修煉不精,那些小把戲或許能蒙混普通人,卻攔不住沈丹熹。沈丹熹到了墳前,發現墓中是空的,才又離去。
再次前來,周圍草木對她友好許多,兩人一前一後,徑直朝墳包走去。
沈丹熹踩着岑婆的腳印,身形化作一縷青煙,沒入墳包內。
墳包內只有一間狹小的石室,石室正中一張停棺的石床,如今棺木已經不在,只剩下石床。
岑婆擡起下巴示意道:“脫了衣裳坐到那裏去。”
沈丹熹将琉璃燈放置在石床一腳,解開襦裙系帶,将褪下的衣裳鋪在石床上,赤丨身坐下。
岑婆擡手點向自己眉心,尖銳的指尖劃開額頭,并指探入靈臺,片刻後,一線亮色的細長銀針随着她的指尖抽出。
這一枚銀針甫現,整個墓室的溫度驟降,刺骨的陰寒之氣似乎已順着銀針,從陰曹地府逆流而上,湧入這一座埋在人間地底的墓穴裏。
琉璃燈中的雀火被陰氣所撩,輕輕一晃,又即刻靜止,火光依然明亮。
“能照亮陰司的火,是一簇好火。”岑婆看了那火苗一眼,走到沈丹熹面前,最後一次向她确認道,“我說過了,老婆子的針是刑具,穿入你魂魄的每一針,你都要承受錐心刺骨之痛。”
“人身有二百零六塊骨,想要将身魂織在一起,你便要生受二百零七針。”
比起在九幽生不如死的日子,二百零七針又算得了什麽。
沈丹熹沒有半分遲疑,點頭道:“我明白,岑婆請。”
“好。”她如此果決,倒是令人佩服,岑婆撚起銀針,“老婆子年齡大了,看不清針眼,扯一根你的發絲做線,幫我穿進去。”
沈丹熹擡手取下發簪,松開發髻,一頭青絲如瀑淌下,在雀火的光照下,氤氲出柔順的光澤,披蓋于柔軟白皙的身軀上。
她指尖挑起一根發絲扯斷,烏黑柔韌的發絲上有微光一閃而隐,按照岑婆要求,将細長發絲穿入針眼當中。
岑婆托起她的手,針尖懸在指腹,在下第一針前,提醒道:“仙靈修到元神大成之日,可以元神出竅,遨游天地,身魂相織以後,你的元神便再無可能脫身而出,若強行離體,只會魂碎身潰,頂多只有神識可外放一定距離。”
沈丹熹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若是魂魄再次被擠出身體,那魂碎便碎了,她寧可碎了,也不想再入九幽,自然更不可能将自己身軀再次拱手奉于他人。
岑婆便不再多話,銀針的光映入那雙蒼老的眼中,破開浮于瞳孔的渾濁迷障,使她這一刻的眼珠竟比幼童還要清澈。
銀針穿指入骨,銳痛剛在身軀上冒了個頭,陰冷而尖銳的寒意随之侵入魂魄。沈丹熹已做好了魂魄銳痛的準備,這比身上的疼,更要強上百倍千倍。
可岑婆行針一半,忽而生生頓住了。
她疑惑擡眸,看到岑婆驚訝的神色,再垂眸時,又見她撚針的手微微顫抖,銀針之上神力流轉,針尖之處正有一股極強的力量與之抗衡。
織魂針織魂,本該如普通銀針織布一樣容易,可當下織魂針抵在沈丹熹的魂魄上,卻像是觸上了一塊鐵板。
單是這第一針,岑婆便行得如此艱難,簡直從未有過。她心底生出疑惑,問道:“你的身骨摸着如此年輕稚嫩,為何魂魄之力卻這樣強橫?”
倒像是經過了萬歲以上的磨砺,魂力比她這個魂魄得道的鬼仙,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
有織魂神針在手,都難以刺穿她的魂魄,岑婆當即便要罷手,說道:“老婆子可織不了你這樣的魂。”
沈丹熹聽她疑問,心中微怔,但此時卻不容她細想,見岑婆想要撤針,忙急道:“等等。”
說完,沈丹熹當即閉目凝神,感應到與織魂針上神力對抗的那股力量,她立即将魂力收歸靈臺,再加諸封印。
與織魂針對抗的魂力削弱,針尖上神光才猛地大盛,從她指尖穿透而過。
身魂所受之痛同時襲來,沈丹熹指尖顫了顫,嗚咽出聲,額上立刻疼出了冷汗。
岑婆枯瘦的五指牢牢鉗住她的手腕,沉聲警告:“忍着,別亂動。”
沈丹熹臉上血色盡退,面白如紙,深吸口氣,抑制住了指尖的顫抖,點了點頭。
第一針已經落下,岑婆只得繼續,雀燈的火光将兩人的身影投在墓室的壁上,她的手臂擡起放下,後面行針倒是還算順利。
針下青絲越來越短,快要耗盡時,室內才響起一句話音,“再取一根。”
陰寒之氣彌漫在墓室當中,四壁已爬上寒霜,沈丹熹蜷縮在石床上,皮膚上覆着一層霜白的汗液,面上幾乎透出了一種将死之人的青白來,唯有唇上咬破的傷口沁着血紅。
好一陣,她才聽到岑婆的話,擡手将長發撥來身前,食指纏住一根,用力扯下,續上針上線。
青絲在神針牽引下,織入身內,便與肉身融為一體,與魂緊密相連,沈丹熹閉目內視,只能見着魂上一縷幽微的線,如血管一般隐于魂中。
刺骨錐心之痛将每一寸光陰都拉得格外漫長,沈丹熹完全感知不到時間的流逝了,唯有一下一下數着岑婆落針的次數,來吊住自己的心神。
密風城。
漆飲光依然等在那一家早食攤裏,沒有跟上去,以免壞了她的好事,徒惹她不快。
只是,不知沈丹熹将他的雀燈提到了何處,漆飲光總覺得一陣陣的涼意襲來他的靈臺,使得他整個腦門都涼飕飕的。
這一等,便等了七日,他的腦門也涼了七日。
琉璃燈中的雀火出自他的靈臺,漆飲光與雀火之間有所感應,這種感應原本極強,使他能夠看到雀火光暈包裹下的一切身影。但沈丹熹先前加諸在雀火上的禁制術法,切斷了這種感應,讓他現在只能隐約感覺到一點模糊的光影。
他知道沈丹熹就躺在雀燈旁,卻無法得知,她究竟在做什麽。
等待期間,漆飲光也并非就在食攤上幹坐着。他探查過這座城,細致地檢查了許多人的魂魄,這些人魂被一種他無法探知的方法禁锢在身軀裏。可想而知,禁锢他們的人便是那裁縫鋪的老媪,沈丹熹找她想來也是與魂有關之事。
她不遠千裏,匆忙趕來此處,是想要固魂麽?
漆飲光若有所思地轉動手中竹筷,轉眸看向裁縫鋪那一道黝黑的門縫,耐心地等待。
過了這麽多日,門上無根的桃花枝,花開依然沒敗。
一道身影忽而擋住他的視線。
三個修士去而複返,重新出現在裁縫鋪門前。
漆飲光眸中一亮,沒有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