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章

第 25 章

昆侖君從陰司回到昆侖時, 正是日出時分。

昆侖的日出較晚,直到辰時朝光才鋪滿山川。沈瑱離開昆侖七日,昆侖山中雪風已消,寒霜盡融, 又是一派姹紫嫣紅的深春之景。

比繁花更熱鬧的, 還有昆侖上下沸騰的流言蜚語。

昆侖君輕車簡行出門, 回來時亦很低調,只一駕車馬從天際駛過?,橫越天墉城上空時, 沈瑱伸手推開車窗, 聽了一耳朵城中如潮水一樣的聲音。

宋獻道?:“屬下已命人引導城中流言, 關?于殿下和阆風山主解契的言論少了很多,只是要徹底遏止, 還是有?些困難。”

畢竟, 以昆侖子民對神?女的偏愛,就算阆風山主沒有?過?錯, 衆人也只會?無條件支持神?女, 更何況神?女剖丹相送本就是事實。

想要徹底捂住昆侖子民的嘴,除非身為?昆侖之主的沈瑱親自下一道?封口令,堵住天墉城中的悠悠衆口。

沈瑱将窗阖上, 車廂內又恢複寧靜,他重?新低眸看回案幾上的照魂鏡, 鏡子上蓋了一張纖薄的錦帕, 遮擋着鏡面,但透過?錦帕依然能看清照魂鏡上的細節。

在照魂鏡旁側還放着一個?盒子, 盒子裏裝着一屜大大小小的長明珠。明珠有?光,但不刺眼, 光輝柔柔地籠罩整個?車廂。

沈瑱隔着錦帕細致地撫過?照魂鏡外緣鑲嵌的那一圈古老銘文,他沉吟片刻,又将指尖落入鏡面上那一個?損傷點處,掐出一縷游絲般的靈力小心渡入破損的鏡面試探。

良久後,從那破損點的最中心處感覺到一絲熟悉的妖力殘留。

“混不吝的小家夥。”沈瑱低喃,難怪他第一眼看到照魂鏡面的損傷點時,就覺得那破損的痕跡十分眼熟,讓他想起很久之前,昆侖宮內,不論玉器銀鏡,還是梁柱石墩,遍是坑洞的時期。

果然是那張尖利的嘴。

沈瑱心下嘆息,以靈力仿制了照魂鏡上幾枚銘文,拂手送入匣中的長明珠內。

做完這一切,他将匣子交予宋獻,吩咐道?:“回宮之後,将這匣長明珠嵌于燈座上,送去熹微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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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獻颔首接過?,“是。”

昆侖君回山,昆侖的山水皆有?感應,就連草木都要比前幾日精神?一些。山門?的環雲之上升起祥雲霞光。

從天墉城中逐漸平息的輿論,沈丹熹也猜出來這是沈瑱有?意壓制,她不想在此事上慢慢拖延,解契一事,她勢在必行。

收到陸吾神?将所傳神?君回山的消息,沈丹熹便到懸星殿來等着了。

聽到車辇的搖鈴之音,她從懸星殿中走出,登上停駐臺,仰頭?望向半空落下的車辇。

天馬嘶聲長鳴,收攏羽翼,拖着身後車辇平穩地降落至地,馬蹄在臺面上踏出噠噠聲響,馬脖上柔順的鬃毛被風拂得飛揚。

現今人間動?亂,怨氣橫生,還有?棄神?谷的妖邪趁着天下大亂,在人間胡作非為?,昆侖一直在做着平怨破煞,誅妖除魔,清理被污染的山川水澤的事務。

昆侖君時常外出奔走,這一次,沈丹熹聽玄圃山主說,他的父君是去往望幽山處理她大婚之前未清除徹底的煞氣。

沈丹熹看了一眼沈瑱乘坐的車辇,車辇之上的氣息被清理得很幹淨,一點都沒有?沾染到人間的濁氣,自然她也無從得知他是否真去了望幽山。

但沈丹熹想,如果她是沈瑱的話,定是要去細細打探她離開昆侖後都去了哪裏,幹了什麽。畢竟從她回到昆侖之後,沈瑱看她的眼神?就隐含着審視和懷疑。

別人或許追蹤不到她的行跡,但于沈瑱而言,卻輕而易舉。

沈瑱從車辇上下來,一眼便看到等候在一旁的人。他抖了抖衣袖,已習慣性?地擡起一臂,準備接住她。

然而後者只是轉眸看了一眼他的手臂,規規矩矩地上前兩步,朝他行了一禮,淡聲道?:“恭迎父君回山。”

沈瑱微一怔愣,一時不太适應她對自己這樣疏離的态度。以往時候,他從外歸來,神?女也常會?來這裏迎接他。

每次車辇剛剛停穩,她就會?帶着開明獸一起歡喜地迎上來,挽住他的胳膊詢問父君去了何處,此行順不順利,有?無受傷,有?無帶回什麽好玩的東西。

後來每次外出,沈瑱便會?記得給她帶一些禮物回來,就算他忙不過?來,殷無覓也會?記着這件事。

再加上開明獸在一旁上蹿下跳,時而化煙時而現出獸身,圍在他們腳邊轉圈。從這裏一路走進懸星殿中,都是熱熱鬧鬧的。

眼下沈丹熹神?情淡淡,殷無覓因重?傷未跟随在他身側,開明獸也不見?蹤影,沈瑱心下不由?悵然。

直到踏入懸星殿內,沈瑱才看到被縛在殿內宮柱上的開明獸。

開明獸原本垂頭?喪氣地趴在地上,看見?主人的身影出現,它猛地從地上跳起來,興奮地想化作一縷煙氣,可?額頭?上的一枚銘文又将它壓制回地上,只能圍着那一根柱子打轉。

在沈瑱開口詢問前,沈丹熹率先解釋道?:“它太黏人了,總是來撲我,有?點煩。”

開明獸被她說得耷拉下耳朵,從鼻子裏噴出一聲一聲沉重?而委屈的鼻息。明明最開始是神?女殿下先來撲它的。

“你先前很喜歡它,每次來懸星殿,總是抱着它揉,現下忽然冷落它,它自是不習慣。”沈瑱意味不明地說道?,擡手打出一縷靈氣,解開了開明獸額頭?的限制銘文。

開明獸的身軀化煙,飄來沈丹熹腳邊,被她踢開以後,只好繞去沈瑱身邊,拱了拱他的袖擺。

沈瑱安撫地拍拍開明獸的腦袋,走到座上斟了一杯茶喝下,說道?:“從望幽山回來,會?途經大榮京都,為?父給你帶了一些人間時興的小玩意。”

宋獻照他所言搬上來一個?匣子打開,沈丹熹轉頭?看了看,有?一些女兒家的配飾釵環,還有?一本成衣冊子,都是人間現在流行的款式。另一個?保鮮的食盒裏裝着人間新出的糕點。

“人間亂成這樣了,京都還是那麽繁華。”沈丹熹撚起一塊精致的糕點看了看,又渾不在意地丢回食盒裏。

從前,沈丹熹也愛沈瑱從人間帶回來的這些小禮物,現在嘛,這些東西已很難再哄她開心了。

糖粉壓制而成的糕點易碎,落入盒中,散碎成幾瓣。昆侖君少有?被人這般踐踏心意的時候,他忍不住蹙了下眉,端杯喝一口茶,才得以平心靜氣地繼續說道?:“望幽山臨近東海,我還給你帶回一匣子長明珠,已命人鑲嵌入燈座,照着京都最時興的樣式制成燈盞,稍後送去你宮中。”

沈丹熹聞言擡起頭?來,對上沈瑱威嚴的雙眼,他道?:“你若喜歡燈盞,有?長明珠,有?不盡木,此二者皆可?制成長盛不衰的燈盞。”

“至于羽山少主的雀燈,你提着不妥,便還回去吧。”

羽山少主的雀火不是一般的火,是由?他魂力所凝結而成,與鳳凰火系出同?源。沈丹熹回昆侖之後,提燈而行時也從未避着旁人,沈瑱會?知曉也不奇怪。

她明知道?沈瑱所言不妥是指的什麽,卻還是問道?:“我不明白?有?何不妥?以前和他比試,我贏過?他不少東西,佩在身上時,父君也從未說過?有?什麽不妥。”

沈丹熹承認,她以前太過?傲慢,行事張揚,不止是漆飲光,她從任何人那裏贏來的戰利品,都會?大大方方地展示出來。

旁人看見?了,不會?聯想到什麽風花雪月,只會?看到這是昆侖神?女的又一項戰績。

“那是以前。”沈瑱看得出來她是明知故問,仍耐着性?子道?,“你成婚不過?一月,便與夫君分宮而居,偏還将一個?外男留居熹微宮中,三日前還鬧出那樣大的動?靜,如今昆侖上下已是流言紛紛,你如果還想要自己的名聲,就收斂着點。”

沈丹熹聞言,不由?嗤笑,名聲?她現在還有?這種東西麽?

如今有?誰還記得,昔日的昆侖神?女是什麽模樣?

“我在此等候父君,正也有?事要與父君協商,看來父君也已經聽說了,女兒打算同?殷無覓解契,望父君允準,上書天庭,請下契心石。”

沈瑱默然地盯着手邊的茶盞,殿中寂靜,氣氛凝滞。

就連開明獸都感覺到他們父女之間不同?尋常的氣氛,悄然化為?青煙,飄回殿中的香爐裏。

良久後,沈瑱擡眸看向她,道?:“那你也應該知曉,本座不會?同?意。如今你們二人成婚結契不足一月,便又要解契,這事若傳揚出去,何其可?笑,三界之中都找不出你這般荒唐行事的。”

沈丹熹知道?他不會?輕易答應,索性?荒唐到底。

她滿不在乎道?:“反正這也不是我第一次荒唐行事,當初我剖出仙元送于殷無覓,這在三界之中想來也是獨一份的荒唐了。這件事父君就算想要遮掩也遮掩不住,三界諸人若是要笑,早就該笑掉大牙了,也不怕再多這麽一樁。”

她語帶譏諷,聽在沈瑱耳中甚覺刺耳,尤其這一件事,本就是他心中隐痛。

當初,沈瑱在得知這個?消息時,心中震恸,引得昆侖都跟着地動?山搖。

他那時并?不在昆侖,而是在人間四處奔走,平息因戰亂而起的怨煞,尋找遺失的人間帝魂,試圖挽救岌岌可?危的人間秩序,彌補過?失。

沈瑱承受着天罰之苦,神?軀已開始衰敗,無法兼顧兩頭?,他難以分出多餘的心力放到沈丹熹身上,也就沒能發現,沈丹熹私自放出了他鎖在昆侖山下的地魅,還與他一起出了昆侖。

就因為?這麽一時疏忽,等沈瑱找到他們時,沈丹熹已将仙元渡入殷無覓體內,幫助他脫胎換骨,予他新生,使他終于可?以無所顧忌地出現在天光之下。

“你也知你當初行事荒唐?”沈瑱将茶杯放到桌案上,力道?之重?,竟使靈玉做的茶碗生裂,碎在了茶托之中。

茶水順着桌案淅淅瀝瀝地淌下,沈瑱也意識到自己情緒有?些失控,袖擺拂過?桌案,桌上碎裂的茶杯和茶湯全都消失不見?。

沈丹熹因他動?怒,神?情反倒沉斂下來,目光直視着他,問道?:“我是荒唐,可?為?何當初的我那麽荒唐,父君最後卻還是默許了?”

他明知道?穿越女的行事荒唐,卻還是默許了,既然默許,就代表他認同?了穿越女的所為?,現在又在這裏摔杯子給誰看?

但凡她的父君真的了解她一點,就該知道?,她做出不出來那樣荒唐的事。

沈瑱被問得啞口無言,在她的目光逼視下,眼神?竟飄了飄,有?一瞬間不敢與她直接對視上。

他當時的确覺得她行事荒唐,為?了兒女私情,完全抛卻了身上承擔的昆侖責任。他震怒,失望,悔恨,種種情緒交織在心頭?,找到他們的當日便鉗制住殷無覓,手掌已貼在他心口,想要将神?女仙元從他體內逼出。

可?對上殷無覓那一雙渴求的眼,他心中的愧疚又一次占據了上風。沈瑱實在做不到親手從他身上挖出仙元,斷絕他的希望。所以,他最終默許了沈丹熹的做法。

這個?默許裏,夾雜了他的私心縱容,所以沈瑱也沒有?了理直氣壯的立場再去指責她的過?錯。

一次縱容,便有?了以後的次次縱容,直到今日。

沈瑱沉着面色,指尖輕點桌面,放緩了語氣,“過?去之事,已成定局,不必再提。”

沈瑱方才一瞬的眼神?閃爍,沈丹熹看在眼裏,她心中忽而生出懷疑。

她的父君是真的沒有?察覺她被人奪舍嗎?還是說,他其實早就已經察覺了,只因他更喜歡穿越女,所以選擇了無所作為?,任由?她被人占去身軀?

這個?懷疑,比沈瑱沒有?認出她被人奪舍,要更加令她傷心,也更加令她絕望。

沈丹熹生生扼住了自己的念頭?,不想再繼續增添自己魂上的怨氣,總歸眼前的沈瑱,早已不是值得她依賴和信任的父君。

“為?何不提?”沈丹熹偏是毫不退讓,“我知我過?去荒唐,父君亦覺我過?去荒唐,我如今所行之事,就是在斧正過?去的荒唐,父君為?何不肯?”

沈瑱被她一句句質問也逼出了一點火氣,他皺着眉,将火氣斂在胸口,沉聲道?:“給我一個?正當的理由?,而非僅憑你‘今日愛,明日又不愛了’的小性?子,凡人尚且視婚姻為?大事,這是契!不是小孩子過?家家的把?戲。”

“父君既道?這是契,那我身為?契約的一方,當然有?權力決定這契要不要繼續存續。”沈丹熹站起身,直視着沈瑱道?,“這是我的婚姻,我想我應該能憑自己的喜惡決定,與我相伴一生,相守永世的那個?人是誰。”

“當然,父君若當真如此在乎昆侖的臉面,大可?下一道?法旨,昭告天下,剝奪我昆侖神?女的身份。”

這一句話說得太重?,叫立在昆侖君身側的宋獻都變了臉色,忙勸說道?:“殿下,主君也是為?殿下着想,殿下千萬莫說氣話。”

“我沒說氣話,我是認真的,解契是認真,方才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認真。”沈丹熹泰然道?。

她知道?沈瑱不可?能僅憑一道?法旨便剝奪她昆侖神?女的身份,她生于昆侖,長于昆侖,聚昆侖山川之精孕育而生,得神?女名。

并?非因為?她是沈瑱的女兒。

“父君不答應,那我只好請出母神?神?印,親自上書天帝,請下契心石,希望父君不要怪我冒犯了您的權威。”

四水女神?閉關?之時,将自己主掌的神?印交予了四位水君,用以管理人間河川,神?印當中留有?她母神?意志。

沈丹熹不信,她的母神?也要維護這麽一樁建立在她的犧牲和奉獻之上的婚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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