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章
第 26 章
沈瑱被她氣得額上青筋直跳, 早已沒了往日不動如山,凜然威肅的儀态。他深深凝視着眼前的女兒,從沒有哪一刻如現在這般,讓他意識到, 她的桀骜難馴, 不可掌控。
短短一月, 她前後的變化天翻地覆,讓人想?要忽視都難。
沈瑱怒道:“沈丹熹,你的母神正在經歷命劫大關, 你拿此等煩心之事去驚擾她, 要是出了什麽差池, 你可承受得起!”
沈丹熹垂在袖中的手指緊了緊,魂上的怨氣随着她起伏的心境而翻湧, 幾欲從她瞳孔深處噴湧而出, 沈瑱說的她當然知曉,要拿母神的安危來逼迫他, 沈丹熹亦不情願。
可她不能表露出任何退怯的心思, 否則只能任他拿捏,沈丹熹強硬道:“如若父君允了,我自然無?需去驚擾母神?。”
沈瑱與她對視, 被她眉眼之間隐約透出的戾氣刺得微微眯眼。
父女二人相?對而視,彼此都不願讓步, 殿中氣氛緊繃到極致, 昆侖山中好不容易放晴的天幕又開?始陰雲密布。
感?覺到驟然降下的氣溫,沈丹熹偏頭往殿外望去一眼, 寒霧從地面升騰,再次籠罩住殿外群山。
沈瑱以前很少會放縱自己?的情緒左右昆侖神?域的氣候, 她記得他以前說過,四季輪轉,當順應天時,若因他的情緒使得天氣變幻無?常,會影響山中生靈。
她以前就算真惹得父君動怒,也從不見窗外氣候颠倒,飄落雪花。
可現在自她回到昆侖,與沈瑱不過面對面見過兩次,便兩次都将他氣得落雪,也不知是自己?氣人的功夫見長,還是她的父君自制力減弱了。
正當兩人僵持之際,殿外傳來侍衛通禀,“主君,阆風山主前來求見。”
過了好一會兒,沈瑱才揉了揉額角,說道:“讓他進來。”
侍衛領命而去,片刻後,殷無?覓随着侍衛進來殿中。
沈丹熹暗暗蹙眉,她原以為殷無?覓前來是來阻止她解契的,沒想?到殷無?覓走來殿中,将袍服一撩,向着沈瑱跪地叩首,說道:“懇請父君依殿下所言,請下契心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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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無?覓進來殿中前,已在懸星殿外等候了片刻,雖聽不見殿內的聲響,可他也知道神?女的打?算,畢竟沈丹熹早就當衆放出話來,要與他解契。
換做以前,他絕不會同意,但現在,他和?薇薇走到如今這個地步,唯有請下契心石,讓他們重歷一番往日情誼,也許才能有所挽回。
看到外面忽然晴空飛雪,他猜昆侖君沒有同意,才讓侍衛進來通傳一聲。
殷無?覓說完,殿中諸人都愣了片刻,沈瑱猛地一揮手,将桌上茶盤連帶着煮茶的爐子一起撩翻在地,狠狠砸至他腳邊。
氣急而笑?道:“你們一個兩個都好得很,本座反而成了那個不是的人。”
殷無?覓跪在滾燙的茶水之中,神?情堅定道:“我求父君請下契心石,并非是想?同殿下解契,而是想?向殿下證明,不論殿下如何待我,我愛殿下之心,都絕無?改變,求父君成全。”
他不顧地上的碎瓷片,再次叩首相?拜,手指在沸水中被燙得發?紅。
沈丹熹聽了他這話,反而将眉頭皺得更深,唇角微瞥,眼中并不見喜悅。
在他們二人的堅持下,沈瑱沒說同意,但也并不如先前那般激烈反對,只說考慮一下,滿臉疲憊地揮袖将他們都趕出了懸星殿。
昆侖山上的春景再一次被掩蓋入飛雪之下。
出來殿外,殷無?覓濕透的袍服被寒風一吹,冷得徹骨,面上好不容易養回的一點血色也重新褪盡,連唇都是蒼白的。
他掩袖低低咳嗽了兩聲,從侍女手中接過油紙傘,追上沈丹熹的步伐,說道:“薇薇,你先不要着急,父君一向疼愛你,從來都是依着你的意思,這回也定會答應的。”
沈丹熹看了一眼外面飄飛的雪花,從來都是依着她的意思?她想?了想?,這話倒也沒錯,沈瑱可不就是事事都依了穿越女麽?
但凡他能像今日阻止她一樣,阻止穿越女,她又何至于走到現在這種境地。
快要走出懸星殿的屋檐外時,殷無?覓撐開?傘,遞來沈丹熹手中。
沈丹熹看了一眼,沒有接,擡眸看向他的眼睛,“你就這麽肯定,我無?法?同你解契?”
殷無?覓因為她終于願意同自己?說話而高興起來,他蒼白的臉上露出一點笑?意,想?起相?思鈴內絲毫不曾減少的相?思之情,他便能從中汲取到莫大的底氣。
“是,我信你,信我們當初結契之時的心意,我也希望你能再信我一次,我會向你證明我的心。”
比起晟雲臺上大婚那一日,殷無?覓憔悴了許多,也消瘦了許多,衣衫都不合身?了。
不過眼下看來,他的情緒卻穩定了很多,眼窩深刻,眼神?卻明亮而堅定,不再像之前那樣委屈難平,非要找她尋求一個答案。
他似乎接受了她的改變,也接受了她這樣冷酷地對待自己?,不再質問?她為什麽,而是帶着贖罪一般的姿态隐忍接受,不論她現在對他做什麽,他都可以原諒。
沈丹熹并不樂于見到他這樣的改變,她以前覺得他們之間不過是些虛情假意,沈薇因為任務而攻略殷無?覓,殷無?覓喜歡的則是神?女身?份帶給他的好處和?便宜。
她雖不屑沈薇和?殷無?覓之間的情,如今卻也不得不承認他們之間,或許是有些真心的。
他們的情意越深,她解契的難度就越大。
沈丹熹撇開?眼,看到風雪之中有一道身?影從懸橋而來,推開?殷無?覓的傘柄,擡步踏入雪中。
殷無?覓站在原地,這一次沒有再不管不顧地追上去,徒惹她不悅。
“殿下,我見外面下雪了,天色變暗,來接你回去。”漆飲光說道,熟稔地就像是已這般等待了她千百次一樣迎上前去,将傘撐到沈丹熹頭上。
他擡眼看了檐下的殷無?覓一眼,随同沈丹熹走上懸橋。
殷無?覓站在澧泉殿的臺階上,注視着兩人相?攜離去的背影,眸色晦暗得如同冰封的寒潭。
這一段時日以來,殷無?覓親眼見證了他們一同游水,逛街,賞月對飲,幾乎日日都形影不離,天墉城中都在傳,神?女殿下和?羽山少主舊情複燃。
原本那麽記仇厭恨羽山少主的昆侖子民,因為沈丹熹對漆飲光表現出的偏愛,看上去就要不計前嫌,原諒他曾經做過的那些事了。
殷無?覓一直注視着兩人的身?影,直到他們走上懸橋,消失于風雪當中,他動了動唇,呢喃出幾個字來:“我要殺了他。”
“山主慎言。”越衡小聲提醒,轉頭看了一眼懸星殿外的侍衛。
當然知道山主口中“他”指的是誰,羽山少主雖不受昆侖上下待見,可他畢竟是羽族的少主,就連昆侖君也需權衡利弊,不能随意要了他的命。
“主君不會允許您這樣做的,更何況還有……”他頓了頓,将後半句吞回肚中。
更何況還有神?女殿下和?他時時都在一起。
……
雖然白日裏,沈丹熹和?沈瑱不歡而散,但在将要入夜時,宋獻還是親自帶人送來了長明珠制成的燈盞。
大大小小的明珠鑲嵌在制作精美的燈座上,最大的有文旦大小,小的也有拳頭大,更小一些的長明珠則作為了燈盞上的裝飾。
長明珠的光芒比月色更加明亮,卻又不像陽光太過刺眼,不會如燈燭搖晃,光芒柔和?,穩定,看着也美觀,的确十分合适。
外面的燈罩上還設了小小的術法?,熄滅的時候,只要輕輕碰一下銘文,光芒就會被封閉在燈罩內,再照不出來。
沈丹熹打?量着宋獻帶來的燈盞,沒從燈盞裏發?現有什麽異常,但她對沈瑱生出疑心後便很難再打?消,不太願意将他送的東西放在身?邊。
宋獻指揮熹微宮的宮娥們,打?算将屋內原有的燈盞撤下,換上新制的這一批長明燈。
沈丹熹忽然道:“等等,不必替換上去。”
宋獻停下動作,恭敬地詢問?道:“殿下可是有別的布置?”
“這麽多漂亮的燈盞,只放在我一個人的寝殿裏,實在可惜了。”沈丹熹擡手勾勾指尖,喚來栖芳道,“你将這些燈盞按照以前的慣例分發?下去,每人屋裏都賞賜一盞。”
她說的以前,自然是穿越女占據這具身?軀的時候。
沈薇很喜歡表現她親和?友好,一視同仁,沒有絲毫架子的一面,不管得了什麽好東西,慣愛與大家分享,是一個十分讨人喜歡的主子。
沈丹熹以前雖也不曾苛待過身?邊人,但也不會刻意去讨好過,她對宮人的賞罰都按照禮制行?事,偶有表現優異者?,才會得到她的額外賞賜。
她是昆侖未來的繼承人,不管是在外還是在內,都需要樹立一些令人敬畏的威勢,太過于親近的關系,會毀了這種敬畏。
這些都是身?為昆侖之主的沈瑱,曾經親自教授給她的,他要求她先要是昆侖的神?女,其後,才能是她自己?。
不過,這些要求在穿越女到來後,都有了破例,何其可笑?。
宋獻為難道:“殿下,這是主君親去東海尋來,特意為殿下所制,殿下将它賞于旁人,怕是不妥。”
沈丹熹不在意道:“哪一次父君外出,不是親自給我帶回來的禮物??我以前不也賞出去很多麽?”
宋獻作為常常代主君送東西來熹微宮的人,當然知道神?女殿下的慣例 ,神?女殿下一向待熹微宮裏的宮人親厚,有些時候,他甚至無?意間聽到過殿下與宮娥們玩鬧之時以姐妹相?稱。
這些行?為本不合禮數,然殿下既已卸下了神?女的責任,主君便也不再以以往的标準來要求她,只希望她能過得随意一些。
在神?女審視打?量的目光下,宋獻沒有再出言反對,只笑?着道:“殿下待身?邊人當真是極好。”總歸不管她如何賞賜下去,都得留一盞在自己?殿中。
栖芳很快将長明燈分發?下去,宮娥們受寵若驚地捧着漂亮的燈盞,紛紛向神?女殿下拜謝。
天色已晚,宋獻不便在此久留,很快告辭離開?。沈丹熹遣散衆人,看向桌案上獨留下的那一盞長明燈,這一盞明珠最大,自然是得留給她的。
她沒有揭開?燈罩,手中蓄起靈力,毫不憐惜地擊碎了長明燈。
宋獻回到懸星殿時,沈瑱已對着照魂鏡看了良久。
他借來照魂鏡,想?要照看沈丹熹的魂相?,并非是真的懷疑她被人奪舍。現在的沈丹熹雖然改變了很多,可她的性情舉止,卻并不讓他覺得陌生,反而讓他常常想?起以前,更早之前那個驕傲肆意的昆侖神?女。
有些時候,連沈瑱自己?都感?覺疑惑,他不得不承認,步入天人五衰之後,他如今的洞察力早已不複當年,就像步入老年的凡人,難免頭昏眼花。
借用?照魂鏡,也不過是為定他的心。
在将長明珠送去熹微宮前,沈瑱仿制了照魂鏡上的幾個銘文,封入長明珠內,他知道自己?女兒的本事,将這幾個銘文隐藏得很好。
通過這幾個銘文,可以在照魂鏡與長明珠之間建立起一個單向的聯系,當明珠光輝照見人影時,便能将魂相?攝入照魂鏡內。
送去熹微宮的路上,長明珠的光輝都被封在燈罩內,宋獻向沈丹熹演示燈盞時,将旁側的宮娥魂相?都照了進來,神?女的魂相?亦被短暫地攝入其中。
但或許是周遭人員太多,神?女又坐得有些遠,攝入鏡中的魂相?并不清晰,還蒙着一重濃重的陰翳,讓沈瑱難以看明。
昆侖神?君為人間除怨破煞,自然清楚她魂上的陰翳是什麽,沈丹熹身?上隐約透出的戾氣便也有了解釋,密陰山中沒有被化解卻消失不見的怨煞,想?必是被她封在了自己?體內。
能夠與怨煞生出共鳴,必是她心中也有怨,這也許就是她如今性情如此極端的原因。
可她能有什麽怨?這些年,他如她所願,許她放下昆侖的責任,允她和?心愛的人在一起,現在的生活,都是她自己?所求的,沈瑱以為她應該是過得順意自在的。
照魂鏡中的魂相?很快消失,那一盞最大的長明燈一毀,沈瑱立即便感?覺到了,他倒扣下照魂鏡,眉頭深深蹙起。
這是沈丹熹今日第?二次毀掉他送給她的東西了。
沈瑱思考了幾日,在沈丹熹極端的堅持和?天墉城難以遏制的輿論聲嚣中,他最終還是同意了,這些年來他習慣了自己?女兒柔軟聽話的性子,此時才想?起來,曾經的她有多倔強。
如果不同意,沈丹熹定會将此事鬧得更大,更加難看。
沈瑱親自寫了文書?使人上呈天帝,請下契心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