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章
第 38 章
沈丹熹以前也是這樣認為的。
他們指腹為婚, 又拜入同一個師門,從沈丹熹懂事之時便知道殷無覓是自?己的另一半,他們會在将來的一天結成道侶,建立起最為緊密相連的關?系, 共度一生。
在?這個基礎上, 萌生出感情, 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可這樣的感情,現在?卻讓她覺得惡心。
沈丹熹知道這是自己魂上的怨氣在?作祟,在?徹底弄清楚緣由之前, 她本應該盡全力扼制怨氣對自己的影響, 可她做不到。
比起繼續維持這段感情, 她更想與他斷得幹淨,就像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執念。
祭神的隊伍進山之後不久, 山林中無端起了霧, 霧氣漸漸變濃,将山道?口遮掩得朦朦膿膿。
在?晴朗的夏日, 突兀地生出這樣大?的霧, 實在?蹊跷。
兩人都警覺起來,再沒有心思去?想別?的,專注地關?注着?傳音令中同伴的反饋。
山道?口的濃霧晃蕩, 一行影影綽綽的人影從內裏走出,走到近前, 他們才看清那些人的模樣, 正是先前入山祭神的隊伍。
驚十村的村長走在?最前,身後是那些擡轎的村民, 轎上已沒有兩名仙童,只有他們随轎的父母用袖子暗暗抹淚, 似乎還在?為分別?而不舍難過。
後方擡着?祭祀用的三牲六畜的架子也空了。看上去?只他們入山這麽短的時間,祭祀就已完成。
可随村民回來的隊伍裏,卻不見康緣師叔等?人。
就在?這時,傳音令微光一閃,從內傳出一名弟子驚懼的喊聲,“康師叔,這印記是祭——”
話音倏地被?什麽東西截斷,傳音令中再沒有了動靜。
沈丹熹和柳珩之擡起頭來,彼此對?望一眼,沈丹熹從對?方漸漸睜大?的眼睛裏,看到一抹詫異的驚色,“阿熹,你額上這個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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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丹熹沒有聽他說完,腦中沉悶一響,霎時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聲音在?召喚她。
“來,快來——”
柳珩之看着?她額上突然出現的印記,只覺得略有幾分眼熟,可沒等?他細想,便見她額心的印記越來越紅。
沈丹熹目光發直,響應召喚,從樹上跳下,往山裏狂奔而去?。
“阿熹,你要去?哪裏!”柳珩之縱身跟上,唰地抖開折扇,扇面上繪制的草木花藤忽然之間猶如活了過來,從扇面延伸而出,朝沈丹熹的身形卷去?,想要攔截住她。
沈丹熹腰間被?花藤纏住,可她依然不管不顧地想往山裏沖,伸手抓住花藤撕扯。
柳珩之緊緊拽着?折扇,靈力灌注入扇中,花藤上陡然開出無數細碎的白色小花,花香飄入沈丹熹鼻息間,和先前柳珩之為她打扇時的藥香是一個氣味。
沈丹熹短暫地清醒了一瞬間,但也僅僅只清醒了一瞬間,腦海裏的催促聲愈急,她根本無法抗拒這個聲音的召喚。
她指尖銘文閃動,為手指鍍上一圈利刃,切割開腰間藤蔓,在?腦中意識再次變為一片空白前,伸手從藤蔓上撸過,将一串細碎的小白花卷入袖擺中。
沈丹熹脫離了花藤的桎梏,身不由己地朝着?山道?口狂奔而入,很快消失于?迷霧中。
“沈丹熹!”柳珩之往後踉跄地跌了幾步,花藤收束回扇子裏,遲疑須臾,跟在?她身後沖入了山道?口的迷霧當中。
他僅僅只比沈丹熹慢了一步踏入迷霧,卻始終沒能追上她的身影。
驚鵲嶺橫分兩州,是一座綿延雄偉的山脈,山魈娘娘的廟宇便建在?這一座山的中心地段。
通往山魈娘娘廟宇的山道?并不荒蕪,因附近村寨的連年修建,甚至山路上還鋪設了石板。
石板兩側留着?鞭炮碎屑,讓柳珩之很輕易地便找到了那一座神廟的所在?。
神廟隐于?松林綠濤之間,比起一般的山村廟宇,規模要大?上許多,可見一座奉神的主?殿,兩處偏殿,還有一個供廟祝起居的後院。
柳珩之仰頭看了一眼廟宇上挂着?的匾額,黑底金字,書?寫“山魈娘娘”四個大?字。他手中握緊折扇,謹慎地推開廟門,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步一步朝裏走進。
正殿的地面上遍地都是鞭炮碎屑,村民擡進來的活牲祭品擺放在?大?殿外的廣場上,只剩下些被?啃噬過後的血淋淋的骨頭。
柳珩之仔細看了一眼骨頭上殘留的齒痕,猙獰而恐怖,比野獸的齒痕還要鋒利。嚼爛過後的碎肉骨渣潑灑得到處都是。
血泥地上散布着?無數腳印,初看時覺得紛亂,但仔細看過,便能發現那腳步中隐含着?某種奇妙的規律,想必是祭神時的舞步。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鮮血混合着?鞭炮硝煙,又夾雜着?香火氣息的古怪味道?,讓人聞了幾欲作嘔。柳珩之以?袖掩住呼吸,他活了這麽多年,着?實未曾見過哪個正經?神靈會如此不講究地享用祭品。
柳珩之繞過廣場上的血污,進入奉神的正殿,正殿的裝潢很是漂亮,烏木梁柱,房梁上瀝粉貼金的彩畫富麗堂皇,比之那些繁華城池當中的大?神廟都不遑多讓,可見這附近村民對?山魈娘娘的尊崇。
正中的神像亦塑造得極為精致,山魈娘娘拈花趺坐,身量纖柔,五官栩栩如生,一雙黑曜石鑲嵌而成的眼珠,仿佛活物?,讓人一踏進神殿,便有一種正被?人注視的感覺。
這種感覺令柳珩之毛骨悚然,心生不适,下意識地避免了和神像對?視。
柳珩之謹慎地查探過神殿,心中怪異之感越來越重,進來至今,他都沒看到一個人,整座神廟寂阒無聲,如死水一般地沉靜。
他急着?想要尋找沈丹熹的蹤跡,思索片刻,想起沈丹熹消失前,曾撕扯過他的花藤,她身上必定沾染了他扇中的藥香。
柳珩之抖開折扇,指尖在?扇面上輕輕一點,一只水墨描成的蝴蝶從扇上振翅而出。
蝴蝶翩跹起伏,在?神殿內飛繞兩圈,終于?捕獲到一縷幽微的藥香氣息,朝着?一個方向飛去?。
柳珩之緊緊跟在?蝴蝶後方,從神廟正殿出來,見水墨蝴蝶重新?返回了外面廣場,在?遍是血泥殘骸的地面上方徘徊,最終收攏蝶翼,落在?了一灘血污中。
“怎麽會……”柳珩之面色驟變,腦中忽而又浮現出沈丹熹眉心多出的那一枚印記,此時才後知後覺想起來,他為何會覺得她額心印記眼熟。
因為他不久之前才見過,在?作為貨郎進入驚十村時,他曾在?村民準備的牲畜祭品身上看到過這個印記。
“祭品,獻給山神的祭品。”柳珩之盯着?那一灘血污,心中驚駭,再次朝折扇中注入靈力,他抖扇朝空中甩去?,一大?群水墨蝴蝶呼啦啦地飛出來,如天女散花般飛向神廟的四面八方。
柳珩之的神識與蝴蝶相連,通過墨蝶摸索遍了整座神廟,卻還是只能在?地上這一灘血污裏捕捉到一縷殘留的藥香。
一只接一只的墨蝶從神殿的各個方向重新?返回到正殿廣場,循着?藥香氣息,落到血污當中,烏黑的蝶翼很快将地面血色覆蓋住。
“不可能,這怎麽可能?”柳珩之腦子裏嗡然一聲,一時間竟有些六神無主?。他只比沈丹熹慢了一步入山,以?她的修為斷然不可能就這麽輕易地死在?這個地方,被?當做祭品啃食得屍骨全無。
柳珩之不死心地擡步走入廣場之中,遍地墨蝶被?他的腳步驚動,振翅起飛,呼啦啦地朝四面散開,再次露出地面恐怖的殘肢血肉。
蝴蝶散開,被?遮掩的天光終于?重新?照進來,沈丹熹垂頭坐在?地上,因袖中藥香,她意識漸漸清醒過來,瞳孔中逐漸恢複神采。
睜眼便看到柳珩之以?一種腳朝上頭朝下,整個倒轉着?的模樣,走到她身前一點位置,随後蹲下身來,臉色極為難看地低頭朝她看來。
準确的說,他應該并未看見她。
沈丹熹整個身體都被?禁锢在?原地,一動不能動,她試着?擡眸四處看了看,發現自?己正身處在?一個神廟廣場上。
廣場正中有一個方鼎香爐,越過香爐能看到正前方有一座恢弘的神殿。
這裏的結構布局,和柳珩之所在?的那一方結構布局一模一樣,就宛如投影倒置。
“鏡面法陣。”沈丹熹心忖,天光是從柳珩之所在?的那一面照過來的,由此看來他所在?的地方才是真實的神廟,而自?己所在?的,是鏡面法陣的投影內。
柳珩之顯然看不到鏡面內的情況,但他在?鏡面之外的舉動,卻被?人悉數看入眼中。
沈丹熹聽到一個妩媚的聲音從前方神殿中傳出來,呢喃道?:“哦,原來還有一個漏網之魚,一個小小的金丹修士竟然能不受吾的魂引香所縛。”
魂引香?
沈丹熹驀地想到了那個彌漫着?線香氣息的堂屋。她那天其實并未真的吃下那個婦人為她熱的剩菜剩飯,和白拂音去?附近村寨查探時,她們都很謹慎地避免了入口的東西。
可這些村子裏,家家戶戶都供奉着?山魈娘娘,即便是在?路上行走,也偶爾會有一絲一縷的線香氣息飄入鼻息間。
原來,從他們入村之初,就已然着?了道?,而他們卻渾然不覺。
旋即,便有另一個聲音回答她道?:“此人是乘風門弟子,乘風門主?修丹道?,門下弟子從小便浸泡藥浴,他手中又持有天心蓮汁所圖畫的折扇,所以?不易被?香蠱之類迷惑心智。”
這個聲音,是白拂音!
沈丹熹暗自?蹙眉,又聽那想必是山魈娘娘的聲音說道?:“吾可不喜藥味,外面之人,便賞賜你們了。”
她話音一落,沈丹熹只覺得四周似有無數黑影攢動,從神廟內傾巢而出,沒入腳下地面。
鏡面法陣另一側,立時冒出一道?道?黑影,黑影轉而凝聚成型,化?為一只只模樣猙獰的妖魔,張開血盆之口垂涎欲滴地朝着?柳珩之撲去?。
柳珩之将手中折扇舞出了殘影,扇中飛出密如雨點的竹葉,竹葉邊緣淬着?丹毒,簌簌射向圍攻而來的妖魔。有妖魔被?竹葉刺中,當即便渾身抽搐,倒地化?為一灘膿水。
但這神廟內的妖魔似無窮無盡,源源不斷地穿透鏡面法陣,圍攻向柳珩之,沈丹熹很快便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這樣一座山間神廟中,竟然豢養了這麽多的妖魔。
柳珩之離開陣心,那一面的景象消失,只有天光還不受影響,能夠隐隐透過來。沈丹熹又聽那山魈娘娘說道?:“白家的小丫頭,你想好了麽,要帶誰走?吾可沒那麽多耐心陪你虛耗。”
白拂音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才道?:“沈丹熹。”
沈丹熹還沒有反應過來這是什麽意思,便聽山魈娘娘跟着?喚了一聲,“沈丹熹。”
被?念中名字的瞬間,沈丹熹眉心印記一熱,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她餘光掃向自?己四肢,隐約看見一屢屢若有似無的稀薄煙氣,捆束在?她的身軀上。
沈丹熹便被?這些煙氣牽引着?,如同被?絲線操縱的木偶,身不由己地走入神殿。
走入神殿的那一刻,沈丹熹立即放空眼神,假裝自?己并未清醒過來。
她的目光虛虛地掃過兩側,看到此一行前來驚鵲嶺的同伴都在?殿中,白拂音和殷無覓一左一右站在?神龛前,已恢複了本來面貌。
包括康緣師叔在?內,所有人都被?眉心印記禁锢着?,神情呆滞,一動不動地站在?兩旁。
連化?神期的康緣師叔都毫無反抗之力,可見這山魈娘娘修為深厚,并不是他們能夠對?付得了的。難怪以?前那些修士進了驚鵲嶺後,便都杳無音訊了。
沈丹熹心中思緒百轉,面容呆滞,被?煙氣強硬地押解至山魈娘娘面前,她虛散的瞳孔中映照出一張端麗秀美的臉龐,眉細而長,桃花眼型,垂眼看來時,神情溫柔而慈悲,氣息幹淨純粹,當真有幾分憐憫蒼生的神相。
“你考慮了這麽久,竟然是想帶她走?”山魈托起沈丹熹的臉,饒有興致地打量,說道?,“吾以?為你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你的表哥,你不是心悅他麽?為何不選他,反而選了這個處處與你作對?的情敵?”
白拂音抿唇,并未直接回答她的疑問,“你說過,我可以?随意選擇一人帶走。”
山魈放開托住沈丹熹下颌的手,身姿輕盈地重新?倚靠回神龛上,“吾的确這樣說過。”
她勾動指尖,捆束在?沈丹熹身軀上的煙氣逐漸松動,眉心的祭品印記也緩慢變淺。
山魈道?:“吾當年落難,被?一位行商的白家人所救,吾欠白家一個人情,今次便算是還清了這個人情,吾不殺你二人,你帶她走吧。”
在?身體恢複自?由的第一時間,沈丹熹的手腕就被?人一把抓住,白拂音死死捏着?她的手腕,拽着?她毫不猶豫地往神殿外跑去?。
神殿兩側皆是被?魂引香禁锢在?原地的同伴,殷無覓就站在?神龛旁,目睹着?她們兩人的身影遠去?。
山魈憐憫地摸了摸他的臉頰,“真可憐啊,愛你的人和你愛的人,在?生死關?頭,竟然一同背棄了你。”
沈丹熹被?白拂音拽出神廟,沿着?來時的山道?往外狂奔,可她們明明是沿着?青石板路外行,到最後卻又繞回到了這一座神廟前。
“別?白費力氣了,我們還在?鏡面法陣裏。”沈丹熹甩開她的手,指尖結印,在?白拂音回頭朝她看來時,猛地向她襲去?。
銘文鑲嵌而成的長劍閃爍着?森冷的寒光,劃破空氣,朝她心口要害直刺。白拂音瞳孔驟縮,反應極快地扭身後撤,饒是如此,還是被?長劍劃破肩膀。
她捂住肩膀,神魂震顫,面上血色一下褪了大?半,惱怒道?:“沈丹熹,你發什麽瘋?我才救了你,你就這樣對?我?”
沈丹熹垂手,一甩長劍,銘文交錯,劍身在?嗡鳴聲中倏而變軟,眨眼化?作一條銀色長鞭,銀鞭甩出破空之音,沒有絲毫停頓地再一次朝她襲來。
“在?我與殷無覓之間,白拂音會選擇救我?你覺得我會相信麽?”沈丹熹好笑道?。
以?她們倆的關?系,山魈若是讓白拂音選一個人先死,沈丹熹相信她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自?己。可若是選一個人予她生,那無論如何,也不該輪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