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章
第 95 章
這麽多的花, 都快把沈丹熹掩埋了,花香糅合在一起,濃郁得讓人鼻子發癢。
沈丹熹聳了聳鼻尖,沒忍住打了一個噴嚏, 沒想到, 這噴嚏打起來沒完, 開了頭後便怎麽也停不下來。
漆飲光愣了一下,快步走過去,托起她的下巴, 幫她捂住口鼻, 問道:“怎麽了?”
沈丹熹眯着眼睛, 生理性的眼淚從眼角不斷滾下去,悶聲悶氣道:“花太香了, 我鼻子癢。”
漆飲光擡頭, 斥退了還不?斷往院子裏?丢花的鳥群,俯身環抱住她, 妖力在他身周流轉, 只一眨眼,兩人的身形在梨花樹下消散。
周圍都是流淌的藍光,宛如一個小漩渦将他們包裹在中間, 沈丹熹掀開濕潤的睫毛,近距離看着他線條淩厲的下颌, 再仰面往上, 目光一寸寸逡巡過他淡色的唇,高挺的鼻梁, 再到那一雙如墨筆勾勒的眉眼。
他垂着眼,兩人的目光輕輕碰到一起。
身周的妖力漩渦不?知?什?麽時候散開了, 沁涼的風拂來身邊,帶着山溪潮潤的氣息,将濃郁的花香滌蕩幹淨。
他們現在已經不?在院子裏?了,沈丹熹不?知?他用了什?麽樣的法術,只這麽一眨眼的工夫,便将她移到了後山的山崖上。
有溪水從林子裏?流出來,從山崖飛濺入下方的山坡,蜿蜒地往下流,山坡上長滿了野花,有好些?少男少女正坐在山坡上,采了花來簪。
沈丹熹終于緩過來,她眨了眨眼,擠掉眼中的淚意?,伸出指尖輕輕戳了一下他的臉頰,眼中的驚喜才像是煙花一樣炸開,說道:“你真的能化成?人形。”
漆飲光擡手握住她的指尖,眼角微彎,和她一同笑起來,“如何?現在應該沒什?麽可惜了吧?”
沈丹熹點了點頭,一瞬不?離地盯着他,這張臉她分明是第一次見,卻?覺得無比熟悉,就好像曾經真的用墨筆親手描繪過一樣。
“我現在相信話?本子裏?所說的,那些?前世今生的說法了。”沈丹熹道。
漆飲光挑眉,露出一個疑惑的眼神,他自是知?道輪回轉世當真存在,但對于凡塵中人,這些?于他們而言,都不?過是虛無缥缈之?說,畢竟人死之?後,一碗孟婆湯了卻?前塵,踏過奈何橋,輪回轉世,便什?麽都不?記得了。
沈丹熹投生凡塵,亦飲下了這一碗忘卻?前塵的孟婆湯。
沈丹熹笑了下,揚手示意?手心裏?的發?簪,說道:“如果有前世,那我前世一定很喜歡你,才會帶着它轉世,才會喝過了孟婆湯,卻?還一看到你這張臉便覺得熟悉和歡喜。”
這是漆飲光第一次從她口中明确地聽到“喜歡”二字,她的目光看着他,眼神坦誠而毫無保留。
漆飲光在她的話?語聲中,一點點睜大眼睛,他現下分明只是翎羽上妖力凝結的靈體,但卻?能感?覺到心跳飛快地撞擊着他的胸腔。
雀翎簪上的靈印在發?亮,就連沈丹熹都能透過簪上靈印,感?覺到遙遠火山地底下的心跳。
沈丹熹不?知?心跳是從靈印另一頭傳來,她側耳靠近了一點漆飲光的心口,似想要貼到他身上,語氣驚訝道:“你心跳得好快啊,前世的我難不?成?是個嘴很笨的人?都不?曾對你說過什?麽好聽的情話?麽?”
怎麽就這麽一句平平無奇的随口一言,他就高興成?這樣?
沈丹熹一本正經道:“你這樣不?行,太容易被?人騙了……”
漆飲光順勢擡手環抱住她,将她按在自己胸前,無辜道:“那該怎麽辦,我确實不?曾聽過什?麽好聽的情話?,随便一句話?,就能哄得我這麽高興。”
沈丹熹安撫地拍了拍他的後背,認真思索片刻,說道:“我爹以前給我娘寫?了可多情詩,我去偷出來背給你聽,你聽多了,耳根就不?會這麽軟了。”
她爹爹雖然?是個古板的書呆子,但是在寫?情詩說情話?方面,卻?是一把好手,否則也無法哄得她那身為山寨二當家的娘親的歡心。
她娘以前不?怎麽識字,她爹就手把手教?,先教?會了她娘識得那些?個字,再給她寫?情詩。
沈丹熹記得,那幾匣子的情詩應該被?她娘藏在了衣櫃裏?,初夏時濕氣退去,母親将匣子裏?的書冊拿出來晾曬,她還曾看見過一兩句。
當時她好奇地拿起來讀,被?她爹眼疾手快地搶走了。
現在想來,那詩句裏?的酸甜味兒,還是挺足,用來訓練這只鳥的耳根子,應該足夠了。
沈丹熹歷來行事便雷厲風行,不?喜拖泥帶水,當即就轉身欲走,說道:“我現在就去偷。”
漆飲光一把将她拉回來,無奈道:“不?用這麽着急,寨子裏?花朝節的活動就要開始了,所有人頭上都簪着花,就你這一頭素發?,豈不?是很不?合群?”
沈丹熹轉頭往下方山坡看去,大家都開始往回走了,不?論男女,幾乎頭上都簪着花,許多人手裏?還提着籃子,裝着采下的鮮花和野菜。
“那先回院子裏??”沈丹熹問道,院子裏?遍地都是漆飲光指使鳥群采來的花。
漆飲光搖頭,牽着她往一片早就盯上了的花地裏?走,“采新的吧,院子裏?的花淘洗完,用來做花糕。”
沈丹熹跟着擡步,懷疑道:“你會梳頭簪花嗎?”
“嗯。”漆飲光應道,方才他有偷偷留意?那些?采花的少男少女是如何簪花的。
沈丹熹被?按到一塊石頭上坐着,看漆飲光游走在山野花地裏?,認真挑選出其中開得最是嬌豔的花朵。
山崖上的花好看,但尋常人摘不?到,他卻?能輕輕松松地飛躍山崖采摘下來,是以,哪怕采花采得晚了,卻?還是有大把的收獲。
漆飲光特意?挑了香味清淺的花束,抖落掉多餘的花粉帶回來,先讓沈丹熹嗅了嗅,鼻子沒有再發?癢打噴嚏,才放心地将花束放進她懷裏?。
沈丹熹捧着花坐在石頭上,漆飲光繞到她身後,捧起她的頭發?梳理。
簪花需要盤髻,自打那一次為殿下梳頭被?嫌棄後,漆飲光就找了書冊來認真學習了女子的發?髻樣式,私下裏?練習過,如今已是得心應手。
晚霞鋪染整片天空,有飛鳥從餘晖中掠過,沈丹熹望着飛鳥的方向,直到它隐于餘晖中,再看不?見痕跡,忍不?住問道,“鳥都是向往自由?的,我一直用發?簪束縛着你,你會不?會覺得枯燥?”
漆飲光的動作頓了一頓,不?等他說話?,身前人仰起頭來,往後看向他道:“就算你向往也沒用,綁都綁上了,對于妖精來說,人的壽命應該很短暫,等我死了,我就放你自由?,如何?”
這句話?,聽在漆飲光耳中,無異于人間白頭偕老的約定了。
“好。”漆飲光點頭。
沈丹熹沒有錯過他眼中雀躍的光彩,這麽一句話?又叫他興高采烈了,可真容易被?哄,她開始認真琢磨起偷阿爹情詩的計劃了。
眼看到了傍晚時分,寨中各處都飄起了炊煙,大家都往寨子中心的廣場上聚去,廣場正中有一具用花藤編成?的女神像,是為百花神。
花神像下擺了一圈鮮花,祭拜完花神後,大家都圍着花神跳起舞來,碾花制糕,釀制花蜜,花朝節的活動算不?得多隆重,但是卻?能為大家帶來一日的歡慶。
夜色降下來後,寨中陸陸續續點起燈來,沈丹熹牽着漆飲光走在燈影婆娑中,聽着周遭熱鬧的笑聲。在這一時刻,她無比地希望這世間能再無戰火,世道安平,所有人都可以牽着自己想牽的人,平凡地活到老。
前日夜裏?,沈丹熹聽到她爹爹和大舅議事,兩人商讨到最後險些?争吵起來,比起從前各地為王,今天冒出個東王,明天又冒出個西王,再隔天兩個東西王都被?滅了這樣混亂的局面。
現今的天下局勢開始有了明晰之?相,各地松散的勢力收攏,漸漸分裂成?兩黨,一為榮朝舊室,想要重新振興大榮,二則為想要推翻舊朝,建立新朝的起義軍。外敵稍退,這兩方便開始分裂争鬥起來。
他們這個寨子茍安于這山間一隅,當兩方戰火漸漸逼近這個地界時,他們也得擇一歸屬不?可。
她爹是個讀書人,還是個秀才,自是心向榮朝,把起義軍都視作亂臣賊子,偏生她大舅是山匪出身,地地道道的賊子,看不?上曾經被?蠻夷打得屁滾尿流割地賠款的窩囊廢大榮,兩人沒少因此發?生争執。
寨子裏?這樣輕松的時候,大概也沒有多久了。
除了沈丹熹,沒人能看見她身旁之?人,她走在人群中,周圍人都以為她是獨自前來,時不?時會有人簇擁上來邀請她。
沈丹熹見漆飲光被?人撞了好幾次後,只得低聲湊近他耳邊道:“要不?你還是變回鳥吧,他們看不?見你,很容易踩着你。”
幸而現在人多,也分不?清誰撞了誰,不?然?又得傳出一波她身邊有鬼的傳言不?可。
漆飲光聞言,收緊五指,更緊地握着她的手,搖頭拒絕,“變成?鳥就沒辦法繼續牽你的手了。”
他仰起頭,視線越過衆人,虛虛地往一個方向掃了一眼,拜極好的耳力所賜,漆飲光能從周圍繁雜的聲音中清晰地辨別出遠處的說笑聲。
一群少年聚在一起,一邊往這裏?打望,一邊戲谑地拍着其中一人,說道:“好小子,老大頭上簪的花是你采的吧?我先前見你垂頭喪氣地出來,還以為你被?拒絕了呢,沒想到你還真成?了。”
另一人道:“這感?情好,那你以後能不?能給老大吹吹耳邊風,讓我們每天能少練一個時辰?”
被?圍在當中調侃的少年便擡起頭來,眼中又生出星星點點的希望。
懷玉讓他把花拿走,叫他送給他喜歡也喜歡他的姑娘,但他沒有別的喜歡的姑娘,他只喜歡她,所以臨出門前,他還是将那一束花插在了院門上。
可他在人群裏?找到越懷玉,看到她頭上的簪花那一刻,便知?道了,她頭上戴的不?是他送的花。
她的發?髻上壓着幾朵金絲棠,這花生長在峭壁上,他采花之?時遠遠瞧見了,卻?沒有能力攀上去摘下它。
她頭上簪的,不?是他送的花。
他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低聲道:“不?是我。”
周圍的說笑聲一頓,衆人面面相觑,疑惑道:“不?是你?那還有誰?還有哪個混小子背着我們去送花了?”
簪花的越懷玉顯得溫柔許多,燈火映照在她笑盈盈的眼中,和平日裏?在武臺上将他們揍得哇哇叫的樣子有着天壤之?別,許多熱切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漆飲光見那群少年要往這裏?來,忍不?住蹙眉,恰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一聲喊道:“放蝶了。”
這是花朝節上最引人關注的活動,白日裏?便有人去捉了許多蝴蝶來,待花朝節上放出蝴蝶,簪花的姑娘們都聚集在花神像前,誰頭上簪花吸引的蝴蝶最多,便代表着受花神的祝福最多。
那喊聲落後,無數的蝴蝶從暗處飛入燈火光影中,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漆飲光拉住沈丹熹的手,帶着她穿過人群,沈丹熹只覺得眼前的光影一晃,視野裏?忽然?填入重疊的枝葉,腳下不?知?踩到了什?麽,往下猛地一滑,幸而一條手臂伸過來,牢牢地圈住了她的腰。
“小心。”漆飲光說道,“我們在樹上。”
沈丹熹站定,低頭看去,果然?見着腳下一根粗壯的枝幹,這是一株粗壯的梧桐,枝頭上才長出新葉不?久,翠生生的,十分繁茂,剛好能遮住她的身形。
這裏?距廣場不?遠,能感?受到那裏?的熱鬧之?景,卻?又沒有那麽擁擠。
“挺好。”沈丹熹滿意?地扶着枝幹坐下來,看着那方的蝴蝶飛舞,有蝴蝶飛入了梧桐樹的枝葉當中,被?花香吸引而來,繞着沈丹熹打轉。
漆飲光捧住她的臉,“別動,它要停上去了。”
沈丹熹保持着仰頭的姿勢,周遭的熱鬧之?音都從耳邊退去,這一處被?枝葉遮擋的空間裏?似乎變得格外靜谧,她能聽到蝴蝶振翅的微小聲響。
蝴蝶的振翅聲停了,它應該是落在了她發?間的簪花上。
漆飲光低眸,笑道:“花神的祝福……”
他的話?沒說完,被?堵在了沈丹熹貼過來的柔軟唇瓣間,她一動,頭上的蝴蝶便敏感?地振翅飛起,身前的人比蝴蝶更加敏感?,情緒太過激動,神識不?穩,妖力失控,直接變回了小鳥。
沈丹熹險些?從樹幹上掉下去,幸而平日習武,身手靈活,及時調整身形,抱住樹幹。
待坐穩後,她轉頭四下尋找,喊道:“阿琢?”
這下連鳥影子也找不?見了。
在沈丹熹握着簪子找他的時候,漆飲光元神坐在自己蛋殼內,懊惱地捶心口,他怎麽這麽沒出息,只是被?親一下,就激動得元神動蕩,神識不?穩。
蛋殼外傳來煊烺擔憂的聲音,問道:“漆飲光,你到底在蛋殼裏?做什?麽?心跳聲跟打雷似的,這座火山口都快被?你重新點燃了。”
那邊廂,沈丹熹捏着玉簪,半晌都沒見簪子有動靜,以為自己把他吓壞了,正輕聲細語地安撫他,想哄他重新出來。
結果沒哄來漆飲光,卻?先見着一行人騎着馬往寨子外走,為首之?人正是她的寨主大舅和爹爹。
沈丹熹收好簪子,從樹上跳下,很快便趕過去,喊道:“阿舅,阿爹,你們為何這麽晚了還要出寨?”
馬上大舅看到她,眼前一亮從馬背上跳下,走到進來前,不?住贊道:“我們的小姑娘長大了啊,這是誰給你簪的花,這麽漂亮?”
沈丹熹視線轉向她爹,她爹道:“前寨傳來鴿信,有一隊百來人的殘兵正往我們這裏?來,看來向是從夾城過來的,所以我和你大舅決定親自去看看。”
夾城的戰事十分激烈,他們曾派出許多人去查探情況,都沒能回來,導致他們一直不?知?道那邊戰況如何。
沈丹熹抓起腰間竹哨便想喚自己的馬來,說道:“我跟你們一起去。”
大舅按住她的手,“又不?是什?麽大事,你就別去了,和你阿娘一起好好守着後寨,這裏?才是我們的根基。”
他把沈丹熹往那一處燈火未歇的廣場上推了推,翻身上馬,大聲笑道,“好好去過你的節,等我回來,把那個手巧的小子帶來給大舅看看。”
說完不?等她回答,扯動缰繩,揚鞭拍馬,“走。”
馬蹄聲飛揚,穿越燈火,縱入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