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他覺得季煙汀可愛的第一天
他覺得季煙汀可愛的第一天
鬧鐘乍響的第一秒,季煙汀從床上彈了起來。
夢裏的場景仍歷歷在目,男人的臉卻像蒙了層白霧,模糊不清,修長的手指捏住她的畫本,撕拉撕拉,撕了個幹淨。
而她站在他身側,像被人強行鎖在雕塑裏,動不了分毫,只得眼睜睜看着男人手一擡,她那已成為碎片的畫本如天女散花。
季煙汀翻身下床,目光在觸及那本完完整整安安穩穩躺在桌上的畫本時,劫後餘生般松了口氣。
這只是個噩夢。這是她無比慶幸的第一個想法。
還好記不清臉,不然就是冥婚了。這是她無比慶幸的第二個想法。
季煙汀瞧了眼時鐘,6:09。
她赤腳踩過毛絨絨的墊子,跨過丢得亂七八糟的漫畫書,“嘩啦”一下拉開窗簾,夏季清晨的陽光争先恐後地湧進來,将整個屋子擠得敞亮,窗外柔軟的風把絡州獨有的煙火氣捎得很遠。
房門倏地被人篤篤扣響,相隔一扇門,夏阿姨的聲音悶悶傳過來:“小季,起床了沒?早飯做好了,趕緊出來洗漱一下,開學第一天,別遲到了。”
季煙汀望着窗外明媚的陽光,緩緩呼出一口氣,揚聲道:“好。”
她關了空調,拉開一點窗,微風将清晨濕潤新鮮的空氣順進來,掀動桌面上那冊畫本一頁。
季煙汀換上衣服洗漱完,下了樓坐進西圖瀾娅餐廳,吃着夏阿姨準備的豐盛早餐。
夏阿姨才剛來沒多久。先前的阿姨姓李,做飯實在不好吃,季煙汀一直忍着沒說,琢磨着什麽時候把她辭退了,結果前不久她家裏出了點事,主動請辭。辭職時握着季煙汀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淚哭訴着自己的難處,眼睛裏滿是對這份高薪工作的不舍得。
季煙汀不動聲色地從她掌心抽回手,一邊佯裝惋惜地給她付了最後一筆工資,還多轉了一千塊錢,一邊在心裏悄悄松了口氣——
自李阿姨任職以來,她足足瘦了五斤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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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這位新來的阿姨在做飯上很有心得,燒什麽什麽好吃。
夏阿姨問:“小季,你今晚想吃什麽?”
“都行。”
“燒個魚?你學習辛苦,吃魚補補。”
季煙汀“嗯”了聲:“好。”
“那……再來個絲瓜炒蛋,煮個番茄湯?”夏阿姨叨叨絮絮,目光瞥見樓上她緊閉的房門,又問,“你房間今天需要我打掃嗎?”
“不用。”頓頓,季煙汀重複,“一直都不用。”
主卧一直都是季煙汀親自打掃的,除了她之外,沒有人能複刻出她恰巧需要的那種精巧的亂中有序感。
擱在桌邊的手機嗡的一聲響,她點開一看,是來自遠在天邊的媽媽的打款消息。季煙汀沒數後面究竟有幾個零,無所謂,反正她也花不完。
季煙汀将最後一口小籠包塞入嘴中,照例給夏阿姨轉了十五萬塊錢工資後,拉開椅子起了身,回了房間,将手機反鎖進櫃子裏。
目光觸及到那冊靜靜躺在桌邊的畫本,定了定,随即将畫本一起藏進櫃子裏,壓在諸多典藏款漫畫書的底下。
她背上包,勾過鑰匙,随手将房門關上,跟夏阿姨打了聲招呼:“我去上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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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一中離她家很近,走過去不過一刻鐘。蟬鳴混着燥熱的夏天,車鳴聲不止息,擁堵在路口,水洩不通。
檢查巡邏的老師背着手杵在校門口,目光如同透視儀器上上下下掃描着進校學生的儀容儀表。而校碑處蹲了一排啃早飯的學生,借着那一片濃密的樹蔭乘會兒涼。
開學第一天的混亂程度不亞于哥斯拉進城。
好在今天是周五,過完今天她又是一條好漢,更何況明天還有漫畫簽售會。
她心情好了許多,背着包穿過人群,目光在公告欄高二學科分班情況表上掃視一圈,在八班的領域裏尋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學號01,季煙汀。
她松了一口氣,沒再往後看下去,唇角一彎。
市一中的傳統向來是按綜合成績排班級學號,分越高學號越靠前,九班為理科重點班,八班為文科重點班。
八班在西教學樓的三樓,季煙汀沿着長長的樓梯上了樓,走廊喧鬧聲不斷,糅合在一起的人聲鼎沸而嘈雜,路過辦公室門口時,嚴老師從窗口探出頭叫住她。
“哎,季煙汀,你是在八班對吧?”
她停住步子,脊背挺直,點點頭。
“那你幫我把他們語文作業收一下。”嚴老師囑咐,“我這次帶你們班。順便跟他們說一聲,今天早讀前把作業交齊,其他課代表名單我貼在教室後面了,然後早讀自我介紹,第一節我的課,讓他們準備一下。”
季煙汀又點點頭,“嗯。”
季煙汀成績好,人聽話又能幹,長得還漂亮,老師們基本上都很喜歡她,就是平時話少了點,不過這樣在班裏也容易樹立起,嚴老師不由多看了她一眼,“那你去吧。”
“嗯。”
轉身之際,她聽見身後荷塘月色手機鈴聲響起,伴着悠長的笛聲,嚴老師接起電話:“喂……什麽?為什麽往我們班多加一個人?這是重點班又不是野草班啊那麽随便……從九班過來的?那也不行啊,文理能一樣嗎……上學期期末語文130?行吧知道了,但學號得往後排……”
聲音被走廊上的喧嚣徹底蓋住,季煙汀收回注意力。
130?
她默默警戒。
誰啊?居然和她考一個分數。
季煙汀伸手彈了一下書包帶子,鼓了鼓嘴,随後又恢複成那張沒什麽表情的臉,慢吞吞沿着走廊尋找新教室,找到後轉身進了門。
教室裏比外頭還要混亂,大家在新班級裏找着舊班級的老同學聊得火熱,還有幾個還在争分奪秒奮筆疾書趕作業的,季煙汀一眼掃過去,也瞧見幾個熟面孔,見她進來便笑着揮揮手,她點頭以示回應。
座位表被投影在大屏幕上,季煙汀迅速找到自己的名字相對應的位置,放下書包後,走上講臺。
“安靜一下。”她指關節扣了扣講臺,聲音算不上多大,沒什麽語調起伏,像汪冷泉似的。
季煙汀的號召力向來不錯,她成績好,在原先班級經常被問題,都會一一解答,但話卻少,似是不喜交流也不喜玩笑,平常就冷冷清清一個人坐窗口學習,跟大家保持着一種微妙的距離感,加上由于經常獲獎上主席臺,其他班的同學對她也有所耳聞。
于是她一開口,底下人便真的陸陸續續靜下來。
她朝下掃了一圈,才複述道:“我們班接下來由嚴老師帶,課代表名單貼在教室後面,早讀前将各科作業交給課代表,今天的早讀用于自我介紹,第一節課是語文,大家準備一下。”
有個原先和她同班的男生立即大聲附和:“好的,季學霸!”
周圍人的目光聚過去,男生緊接着又道:“語文作業還差兩頁,能不能通融一下啊季學霸?”
一片哄笑聲中,季煙汀強行壓住要跟着一起笑的唇角,肅着臉搖搖頭:“不行。”
男生哀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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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煙汀交了其他幾科作業後才回到自己座位上,她的桌上已經疊了厚厚一沓作業本,數了數,二十本,還差五本,等了一會兒,早讀時間快到了,仍沒有人來交,她捏起筆便要記下名字。
桌沿下方偷偷爬上來一只手,探到那沓作業,剛要飛快地抽出一本,被季煙汀眼疾手快地摁住,偏頭往桌邊底下一望。
方才喊她“通融一下”的男生正蹲在地上,見被逮個正着,綻出一個笑,央道:“季學霸,幫個忙,就一分鐘,随便來一本。”
季煙汀鐵面無私:“不行。”
費非度遞上一包泡椒鳳爪作為賄賂品。
她指尖稍一動,前面的同學看了半天熱鬧,取笑道:“狒狒,你賄賂誰呢?人學霸不是這種人。”
季煙汀的心念瞬間煙消雲散,抱起作業起了身,只淡淡提醒了句:“嚴老師不會那麽快看作業的,你自己補完交上去也來得及。”
她沒再給他抽作業本的機會,擡腳就往外頭走,迎面有人喘着氣直沖沖跑進來,她立即止步,勉強躲開相撞。
那人一愣,嘴裏念着道歉,側身進了教室,季煙汀從她身上收回視線,繼續往外走時隐隐聽見那個女生興奮的聲音:“你們猜我剛去辦公室交作業時看見了什麽!我們班要從九班轉來一個巨……”
剩下幾個字被吞沒在教室的聊天聲中,饒是季煙汀已屏住呼吸努力辨認,仍模糊到分辨不清。
巨什麽?
成績巨好?
季煙汀胡亂猜測。
走廊上比先前安靜了許多,只剩下零星幾個人,或趴在走廊邊聊天,或握着水杯往教室趕。她經過各個班級時透過窗一瞥,不少班主任已站在講臺前管理秩序了。
光線透過窗傾斜着将課桌劃為亮暗兩種色彩,老師的聲音從敞開的窗中隐隐傳出來。
“新學期,由我來擔任大家的班主任……”
季煙汀随意聽了兩句,是很老土的開場白。
實際上開學後的一切都是無趣又常見的,常見的走廊,常見的桌椅,常見的陽光傾落的角度……還有她那常見的心情——一踏進校門,快樂嗎喽爆改陰郁幽靈。
餘光處有人合上不遠處辦公室的門,“啪嗒”一聲細微的響動在班主任嚴肅嗓音下幾乎微不可聞,卻意外地被她的耳朵敏感捕捉。
她順勢從教室內的景象收回視線,漫不經心地擡眼,目光在走廊那頭輕輕一點——
陽光自對面灑落,有人逆着光迎面而來,面容被一片昏暗籠罩得模糊不清,就像是撕碎時空裂縫從夢裏而來。
說不上為什麽,她驀地怔住。
早讀鈴驟然響起,像是某種預告吹起命運號角,随着慢了半拍的心跳撞擊靈魂,微妙的、錯亂的、像是整個世界為之墜落的。
她下意識手指一顫,懷中作業本傾斜,嘩啦啦灑落一地。
書本砸地發出巨響,季煙汀整個人過電般,倏地醒了,低頭一瞧攤在地上的作業本,顧不上其他,趕緊蹲下身去撿。
陽光垂落,有道影子逐漸靠近,她看見有雙鞋停在面前,一陣細碎的衣料摩擦聲後,餘光處有個人蹲下身,幫她撿起幾本作業,遞過來。
“謝謝。”季煙汀伸手接過作業,擡起眼順着他白清瘦修長的手指向上望,視線慢吞吞滑過校服領口、脖頸、下巴,最終定格在他的臉上。
那人下颌線清晰,眉骨立體,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
就這麽單膝跪在她面前,手肘搭在膝蓋上,身上的校服松松垮垮,半垂着眼瞧她,在相隔不到一米的空氣裏與她視線交織。
四目相對間,她怔忡,大腦卡機半天,總算運轉出來兩個字,自動補全了沖進教室的女生的話——
【巨帥。】
在青澀的年紀裏,他的長相是難得一見的暧昧型,仿佛每個毛孔都寫着“哥有一片池塘”,穿着最板正的校服,拿着傳說中“看狗也深情”的目光,随意一眼都跟釣人似的,幾乎矛盾的落差感碰撞出極致誘惑力。
就像……像……
【像夜店裏的男公關。】
她的心裏不合時宜地冒出這麽一句形容,又被這麽個形容吓得一個激靈,悄悄唾棄自己:【季煙汀,你真龌龊!】
不知是不是錯覺,面前的“男公關”身形一頓,長長的睫毛顫了顫,緊接着不可置信般脫口而出:“你說什麽?”
季煙汀停頓了兩秒,茫然:“什麽?”
【我剛說話了嗎?沒有吧?】
耳邊專屬于季煙汀的那道嗓音以一個完全不符合她性格的語調響起,先是說他像男公關,後是罵自己龌龊,蒙了層紗似的,質感略顯朦胧。
他的目光定定凝在她的絲毫未動的唇上,錯愕,思緒紛亂間,有個可能性在腦海間緩緩成型……
他抿了下唇,疑心是自己多想,垂了眼道:“沒事,我幻聽了。”
季煙汀點點頭,起了身。
【吓死了,還以為一不小心把心聲說出來了,幸好幸好。】
他的動作又是一頓,揉了揉耳朵,目光止不住向身側人上瞥,疑心像海浪再度卷起波瀾,催促他引導她開口以窺真相。
遲疑片刻後,他佯裝随意地問:“你去辦公室?”
“嗯。”
“我幫你?”
“謝謝,不用了。”
季煙汀的反應禮貌又平淡,和平常并無不同,他盯着她的唇瓣,沒有得到自己懷疑的答案,心下略松一口氣,接着伸手,在她反應過來前,不容置喙地抱走她懷裏的作業,邁開長腿向前:“我幫你吧。”
季煙汀趕緊幾步跟在他身側,沒有再出聲拒絕。
但是令他苦惱的那道質感朦胧的聲音又出現了——
【我們學校裏居然還有長成這樣的帥哥?】
【不應該啊,長成這樣,我怎麽對他沒有半點印象?】
【他剛從辦公室出來,應該就是從九班轉來我們班的那位吧。】
餘光處,有道目光有意無意在他臉上游走,似有若無的。
【受不了,這臉實在太稱心了,好想知道他叫什麽名字啊……】
在一聲聲感嘆中,他的腳步逐漸慢下來,第六感對着腦海中的琴弦揮手一撥,那道方才僅被判定為是幻聽的猜測再次浮出水面。
最後,他止住步子,扭過頭,視線再度落在她的唇瓣上,充滿試探:“我叫周予酌。”
“……”
她不由轉頭,剎那之間,四目相對,他讀見她眼底的驚愕,望見她緊閉的唇,以及聽見那道熟悉的聲音再度響起——
【他怎麽叫這個名字?】
迷霧被陡然撥開,第二聲早讀鈴停下,世界仿佛靜止,只剩下心髒往胸腔內重重一砸。
與季煙汀碰見的第一百秒,周予酌确認。
他真的能聽見她的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