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仕途

第二十一章、仕途

翌日清晨,天空一碧如洗,晴陽懸空、萬裏輝煌,絲毫不見昨日電閃雷鳴的模樣。

但打落一地殘濃,留了一樹翠嫩,滿園綠肥紅瘦,似都還在欲語還休昨日的大雨滂沱。

太學院中如今最是忙碌,路面上皆是吹倒的庭燈與花瓣,混着泥土髒亂不堪,仆從們拿着掃帚提着水桶,忙裏忙外灑掃起來。

與外邊不同的是,書屋內靜悄悄,若非忙裏偷閑看到兩名女子的身影,差點還以為屋內沒有人。

周昀嘉手中杵着一支筆杆,時而敲敲桌面又時而戳戳下巴,手中漫無目的,眼神卻緊緊盯着身旁的沈元慈。

見她坐姿端正,注意力全在面前那幾張紙上,心無旁骛地看書,就連外頭不小心将水桶打翻這樣響的聲音都沒有吵到她。

這便是令周昀嘉越發郁悶了,沈元慈這是知道了還是不知道?她到底要不要告訴她?

就在左右為難不知如何開口之際,沈元慈嬌軟的聲音響起:“長公主看了我一早上,可是有什麽難以開口的話想同我說?”

她終于舍得将書頁合上,轉過頭沖周昀嘉淺淺一笑。

“你……你看出來了?”周昀嘉還沒想好要如何開口,沒想到被沈元慈逮了個正着,心中慌亂連嘴巴也說不利索。

沈元慈将她手中的毛筆拿下,嘴裏打趣道:“這筆都被長公主盤得開叉了,難道不是在糾結嗎?”

罷了,沈元慈這側面就跟長了眼睛似的,根本騙不過她,周昀嘉看了一眼那支作廢的筆後恹恹垂下眼角。

“長公主不妨直說。”

周昀嘉這回總算忍不住了,忍了一大早她都快憋死了:“元慈,陶藺他和清惠……”

“我都知道了。”沈元慈的語氣平和,絲毫不見任何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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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周昀嘉就不一樣了,以她的性子當日知道皇兄為他二人賜婚時就氣炸了:“連我都看出來了陶藺明明喜歡的是你,可在上巳之後随同陶博士向皇兄求娶清惠,清惠居然也同意了。”

沈元慈手中的筆險些落下,原來這樁婚事竟然還是陶藺去求來的,她以為經過昨日已與自己和解,可知道原由後總歸還是沒那麽鎮定。

“原以為陶藺是知根知底的人,平日裏品行端正,沒想到轉頭就娶了清惠。”

沈元慈勉強壓下心中的慌亂,見周昀嘉還在那裏憤憤不平,對她柔聲笑道:“清惠長公主不也同意了嗎?由此可見他二人都是對這樁婚事滿意的,況且清惠長公主是你的親姊妹,姊妹有喜事應當高興才對,為何還要這般不開心。”

是該高興嗎?周昀嘉無力趴在桌上,淺淺嘆息一聲:“正因陶藺娶的是清惠,所以我才更加高興不起來。他既然喜歡的是你,就該一心一意,現在娶了清惠若是沒有真心,豈非兩頭皆是辜負。”

“雖然我與清惠平日并不親近,可好歹是我親妹妹,而另一個又是你,我當真是氣不過,說來說去都是陶藺一個人的錯。”

她說的話沈元慈都能理解,但事已至此并非是長公主可以改變的,要是往別的方向去想,或許他們将來日子久了或許還能生出感情來,夫妻倆和和美美,徒留她一人傷心是更是不值得,所以她越發不能自暴自棄。

清惠長公主周婧一個月之後便要嫁做人婦,因此留在宮中學禮儀與管家之事,往後也不會再來太學了。

太學之中先是少了陶藺,又是少了周婧,還有周景燊自從上巳之後也不來了,偌大的太學書屋也變得空空蕩蕩起來。

沈元慈像是沒有任何感覺,依舊只顧着讀自己的那些書,可周昀嘉便不同了,原本心思就不在這裏,這下跑得更遠了。

就這樣沒精打采了幾日,直到某次散學後看到一個風塵仆仆走來的身影。

相較從前的神采奕奕,肉眼可見他滿臉的疲憊,連從前那副清明的眼睛如今都布着血絲。

他依舊還是身着官服,可到底是做官的時間久了,就連一舉一動都變得穩重起來,即便口中氣喘未定,腳上那雙官靴卻都還是幹淨的,身上的衣服也未再褶皺半分,這便是與從前不同了。

沈元慈只是初見時一瞥,随即又轉過頭去。反倒是周昀嘉還在惡狠狠地盯着他,語氣不是很好:“你來做什麽!”

陶藺面對周昀嘉的責問并不驚訝,反倒是擡手作揖:“長公主可否借一步讓下官與元慈說幾句話?”

“你還有臉來找元慈,還不滾回去?”周昀嘉極少會有這樣憤怒的時候,除了在王均面前便是這回的陶藺了。

周昀嘉最是喜歡打抱不平,沈元慈不想因為自己的事情讓她過分生氣,見勢不對走上前在她身旁輕聲勸慰:“他要找我便找,這事也遲早要說明了,我心中能拿捏得清楚。”

周昀嘉知道沈元慈一向做事有分寸,況且看她這幾日也沒有神思哀傷,索性稍稍放了放心随她去了。

二人還是走在太學後院步道上,花開花謝常相似,身邊卻不複從前人,沒想到才時隔一月又竟有如此大的變化,看來還是得适應這些傷春悲秋的離別。

明明是出來說話的,可陶藺卻一言不發,眼看着天色不早了,沈元慈終于先開口發問:“太常掾可有話要同妾說?”語氣稀松平常,不帶任何情感。

太常掾?她對自己的稱呼已經從陶兄變成了太常掾,将兩人的距離驟然拉遠,陶藺眉間多了幾分凝重。

見她又驀地笑了一聲,笑容明媚不比不這裏的景狀遜色,可為何讓他嘗到了心酸的滋味。

“差點忘了如今應該稱太常掾作驸馬,妾恭賀太常掾與清惠長公主。”沈元慈再後退幾步行肅拜禮,這一拜之後他們便不再只是同窗,昔日那些心底的情愫終究被這幾個字劃得泾渭分明。

明明要出來說話的是陶藺,可為何會覺得唇門緊閉厚重得如千斤巨石,竟然一字都說不出口。良久,才只能緩緩道出沉重的一句:“元慈,你我之間不必如此生分。”

生分嗎?除了一同在太學中讀過書,好像以後也沒有別的交集了,将來遇見後更多的是君臣之禮,提前适應也沒什麽。

沈元慈不以為然,口中淡淡說道:“禮節不可廢。”

随後緩緩從衣袖中拿出那支玉簪,原本想将東西收好後命人送回五經博士府中的,可她總覺得會有與陶藺見面說清楚的那一日,沒想到還真會如此。

“驸馬的東西,妾收不起,現在也算物歸原主。”沈元慈還得幹脆,直接遞到他面前,男子送女子玉簪的意義可不簡單,結不成發那也不必再戴了。

陶藺垂眸看向那支玉簪,過去種種突然浮上心頭,這支玉簪的模樣還是他親手畫的,特地找了京中最好的工匠制成,也是他親自替她戴上去的。

臉上的情緒如同心底的波濤,一陣又一陣地湧上,直到決堤。

陶藺再也控制不住情緒,嗓音幹啞:“元慈,求娶清惠長公主的事情是我提的,是我對不起你,你罵我也好,打我也罷,我都認了。但這支玉簪是專門為你制的,你無論如何都要收下。”

沈元慈眼睜睜看着從前那個溫潤如玉、事事恭敬有禮的男子變成眼前這般模樣,心也逐漸被拉扯着,酸楚的鼻子幾不可察地皺了皺,她不是聖人,怎麽可能毫無觸動?

她藏在衣袖下的手指将掌心掐出一道深印,終于将理智一點一點拉回。她內心觸動了又能怎麽樣,驸馬就是既定的事實,陶藺也并非她的良人。

強忍着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驸馬說笑了,妾怎麽能打罵驸馬,這玉簪已經不适合了,留着也無用處,歸還總比浪費了要好。”

也沒等陶藺來得及做出何種回應,沈元慈随即遞到他手中後轉身就走。

她走得十分快,步履匆匆像是為了抽身,準備将那些過往與心事全部剝離,一年前既然是從這裏開始的,那今日也一道鎖在太學後院中。

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陣風,吹得草叢抖擻,也吹落一滴淚,在無人發現的步道上暈開深色的圓點,但很快又蒸發消失,一點蹤跡也無。

只有沈元慈自己知道,那個背過身後流下的淚珠是她最後的體面,也是她最後的告別。

也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太學中已經再無人煙,天光昏暗,沈元慈早就離開。

他卻依舊站在原地,身體僵硬仿佛不受自己控制,如同一個沒有血肉的牽線木偶。

“陶家世代書香門第,可你見過哪幾個是高官的?別人不必刻苦便能承襲爵位、封妻蔭子,而你殿試奪魁卻只能做個太常掾,縱然你有才有能可要到何時出頭?等你像我一樣,而立與不惑之時才加官進爵,再封個五經博士度過餘年?”

“上巳那日我見清惠公主對你态度不一般,絕非只是同窗之誼,若是能求娶到清惠公主便能平步青雲,王氏可以憑女一朝富貴,我陶氏又為何不能效仿?”

他想起那日跪在父親面前極力反對,重複言說着唯沈氏女君不娶。

可換來父親的回答卻是:“沈氏女君才學不在你之下,我身為她的老師也甚是欣賞,她若是個男子将來也定能有一番作為,但女子要才學有何用處?不比男子可以做官,也對你的仕途毫無用處。”

“難道你就甘心這輩子只做一個太常掾?好好想想吧。”

他以為他對沈元慈此生不渝,但沒想到還是妥協了,妥協于他的仕途。

眼看手中的玉簪依舊幹淨剔透,如沈元慈的人一般不染俗塵。只有他入了俗,沾上了貪婪與欲望,确實是他不配,這玉簪不戴也罷。

那抹倩影早就消失在門口,可他還在望着那個方向,嘴唇輕動,無聲無息。

像是在訴說那句還沒來得說完的歉意,和他從未開口的愛意。

但是太晚了,又是一陣涼風經過,将這幾個字吹得分崩離析,卷入塵土消失得再無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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