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微服
第二十八章、微服
夜色四合, 橋廊下的天燈火光闌珊,溫柔地給面前的女子添上一層光影。
周景燊看到她徐徐睜開雙眼,在與周昀嘉談笑間将玉手抽離, 那兩盞天燈終于在期許中緩緩浮上天空, 稀薄的夜幕除卻繁星又多了兩點熠熠的星光,終于将人間的燈火與天上的星辰聯系在一起,界限不再分明。
“二哥, 我們該走了。”一句話令他思緒回轉,周昀嘉蹦跳着走至他面前。
“看來你還知道回去, 我以為你心思野了, 收都收不住。”周景燊佯裝輕嘆一聲。
周昀嘉吐舌一笑:“說好出宮一日就是一日, 若是被大哥發現了,那就糟糕了。”
兩人将沈元慈送回後方才離開。
府中下人将門打開,那個窈窕嬌小的身影終于消失在漆紅的府門之中,只有周景燊還在時不時地回頭觀望,至于身旁那個聒噪又喋喋不休的聲音在說些什麽, 他是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
燈火漸熄,夜風驟來,星沉蒼穹, 這一晚的熱鬧終于降下, 也不知空中那盞絢爛的天燈又入了誰的夢裏。
翌日清晨,枝頭郁郁蔥蔥的綠葉還在微風中搖曳, 偶爾滴下幾顆晶瑩的晨露。
周景燊一向不喜奢靡, 故而下人并不多, 貼身服侍的也只有自幼一同長大的內侍李蒙罷了。
現下他終于洗漱完畢, 将手中的帕子交于綠薇,而李蒙正替他穿上外袍, 偏巧李蒙眼尖得很,目光掠過他的腰間:“王爺何時有的這個香囊,從前也不曾見過。”
“昨日新得的,我看着別致便戴上了。”周景燊此時板直了身子由李蒙打理衣衫,可說起香囊時他的語氣輕快。
李蒙不以為然,這個香囊真是與別致沾不上半分關系:“王爺向來都待在軍中,香囊就是見得少了,這個香囊的針腳也未免也太粗糙了些,且不說和長安城的繡娘比,就連綠薇做得都比這個好。”
“若真的喜歡,讓綠薇再做一個精致的便是了。”
“李內侍莫要取笑妾了,妾的手藝粗鄙,怎可與王爺身上之物相提并論。”話雖如此,可她低着頭手擰帕子時依舊露出幾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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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景燊自然是不同意李蒙這樣的說辭,挑着單眉道:“那是你自己不明白,尋常的香囊繡工雖好,可究竟不如這個用心,你看這,着朵梨花繡的多傳神。”
傳神嗎?還是說他家王爺眼神有問題?李蒙開始懷疑起來,這要是不說梨花,差點還以為是雪花,這樣差的繡工也能閉着眼睛吹,怎麽從前不見他家王爺有這本事。
李蒙撇撇嘴,不敢茍同。
“罷了,你沒戴過,同你說了也不明白,畢竟用心這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周景燊見身上衣物已經穿好,順手拂了拂,全然不顧李蒙錯愕的神情。
“我先去太學了,爾等留下好好收拾。”說罷便大步流星朝外走去,看上去心情極好。
這下李蒙站在原地倒是茫然了,忍不住與在收拾屋子的綠薇說道起來:“你有沒有覺得王爺最近像是變了個人似的,上巳節過後那幾日還整天板着個臉看什麽東西都不順,如今倒是全都好了整個人都精神煥發起來,只是不知道為何。”
綠薇正認真擦着床沿,王爺的東西她一向不敢馬虎,于是随口道:“連李內侍都不知道,妾又如何能知曉呢?”
李蒙只是凝眉思忖,口中低聲自語:“王爺向來從前對風月之事不上心,更不用說随身戴這些東西,而香囊又皆是女子所制,可那個香囊如此粗糙必定不是買的,聯系王爺近日以來的行徑,該不會是紅鸾星動了吧?”
綠薇的手突然一頓,表情僵硬了幾分,心底升上一種說不出來的情緒,但又很快掩了起來,回應李蒙道:“許是如此吧。”
“若是這樣那便是最好的了,王爺從前在宮中就過得不自在,後來在軍中三年也是辛苦,将來有個體己的人才好……”李蒙還在那頭望着周景燊離去的方向自顧自地說。
“會有的。”綠薇輕聲回道,手中的動作不住地加快了起來,腦海中不禁浮現出往事。
那天她蜷縮着身子坐在雙親屍骨邊,殘留的匈奴人還舉着長刀向她砍來,她以為自己也活不成了,可突然一支箭射穿了匈奴人的胸膛,随後她驚慌之餘看到了一支軍隊經過。
為首的男子身着一襲盔甲騎在汗血寶馬之上,身上的戰袍在風中飛揚,身姿挺拔,英姿勃然。
她就是那是被他救下的,得知她的家人死于邊境戰亂,已無親人在世,王爺便将她帶回了府中為侍女。
她感激王爺的救命之恩,原本只想報恩盡力侍奉。可是後來她才知道王爺極少與女子接近,府中侍女更是寥寥無幾,她也曾為王爺對她與其他侍女不同的關照而心中感激。
慢慢地,這種感激似乎變了味道,她不再只甘心做他的侍女。
哪怕王爺從不在男女之事上上心也無關要緊,這樣她便是與他最親近的女子,遲早有一日能如她所願,因為他終究是待自己與旁人不同的。
但看到今日的香囊,她才知道,她的等待已經來不及了。
手中那方帕子将床沿擦得锃亮,只是她的力道陡然變大,将帕子又擰出一滴水珠來,順着床沿滑落,綻開在地上。
周景燊原是收拾好東西準備出門的,卻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走進前廳,舉足悠然直至走到他的面前。
皇兄為何突然身着常服來此?
“臣弟……”還沒來得及行禮便被皇帝罷免。
“朕也算是微服出宮,不必行此大禮。”皇帝說話間已經笑着坐于上方。
周景燊也一同跟了上去:“皇兄怎麽突然有空來臣弟府中,若是有事,诏臣弟進宮便是。”
皇帝輕抿一口下人送上來的茶水,仔細品味後道:“今日沒有早朝,宮中事情繁瑣,朕只想眼不見為淨,來你這裏圖個清閑。”
“皇嫂賢能,李夫人又有身孕,怎會還有繁瑣之事令皇兄心煩?”周景燊順道坐在一旁,笑着打趣起來。
他這不說還好,一說便令皇帝的眉頭皺得更深了,忙擺手道:“你是不知道,女子間的争風吃醋才是最令人心煩了,朕倒還羨慕你獨自一人過得自在。”
自在?周景燊覺得一個人好像也不自在,最近每每想起沈元慈,便會浮現出她的喜怒哀樂,這些都無時無刻牽動着他的心。
不能感同身受的他只好說一句風涼話:“皇兄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不提也罷。”皇帝本就是來圖個清閑的,此刻并不想提起。
反倒是詢問了另一樁事:“昨日你帶昭寧偷偷出宮了?”
正在喝水的周景燊突然嗆到,猛咳了幾聲,原本還想糊弄過去,但他皇兄事事洞察,如何騙得過?
見周景燊如此反應,皇帝也就不用再問下去,“朕就知道,昨日是你的生辰,原本想诏你和她一同過來替你過生辰,誰知你二人可倒好,竟誰都找不見,果真是出宮去了。”
周景燊汗顏了起來:“皇兄如此挂心臣弟的生辰,是臣弟的過錯。”
皇帝倏而眉眼舒展開,他也并非小肚雞腸之人:“朕又未曾責怪你,咱們三人自幼一同長大,感情深厚,朕只是怕你記不得生辰罷了。”
說完還補問了一句:“昨日出宮是昭寧求的你吧?”
周景燊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的皇兄真是事事都能料到,況且彼此熟知,就算他否決,恐怕他皇兄也是不會信的。
皇帝哼笑一聲,緩緩搖了搖頭,語氣似是無奈:“朕就知道,自從你回來,她便時常動這個心思。”
“皇兄也不要責怪昭寧,是臣弟私自帶她出宮,也并非她一個人的過錯。”
皇帝只是含着笑,又将手中的杯盞輕抿了一口,放下後才繼續說道:“她性格從小便是如此,只是如今都一十有七了,連比她小一歲的清惠都已經成親,她卻還是這麽不穩重,不知道她何時才能長大,看來朕也該操心起她的婚事了。”
“那也得昭寧肯答應才是,以她的性子怕是不依。”周景燊知道周昀嘉的性格也是執拗,別看她平日裏嘻嘻哈哈的每個正形兒,但從小想法頗多,若挑選夫婿只看中門第,恐怕她也不肯随意點頭。
這也是周昀嘉遲遲未許婚的原因,皇帝經他一說,隐隐覺得頭又開始疼了起來:“罷了,将來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周景燊失聲笑了起來。
皇帝也不再想下去,卻在不經意間瞥到桌案上放置的書,便覺得眼熟,順手拿起看了兩眼,嘴上問道:“你這書是向沈仲稔借來的?”
周景燊微笑颔首應答。
皇帝手中漫無目的地翻看着,“他的文采向來不錯,朕也十分欣賞,只是《風物志》有上百冊,又篇幅過長,皆出于他一人之手,長久看下去又難免乏味。”
說着正翻看到一篇,皇帝眼光微動竟停留在這一頁上許久,“朕才說完乏味,便看到這篇《蘭亭集》,‘步目觀魚,烹泉看竹,鵝嬉鯉池,風穿樹簌’,這一句倒是新穎傳神,恍若聞聲見景,沈仲稔果真文采斐然。”
“皇兄可是覺得此句甚妙?那真是巧了,臣弟拜訪過太史令府,太史令曾說這句是沈女君幼時所作,起初只覺得是孩童玩鬧,後來細覺神韻便留下了。”周景燊笑着解釋道。
這句話吸引了皇帝的注意力,“你說的沈女君可是太史令獨女?”
“正是,沈氏女君沈元慈。”說起她的名字,周景燊連嘴角都不禁染上了幾分溫柔的笑意。
沈元慈?皇帝只是心中思索起這個名字,沈女君才華在長安城中早有盛名,連他都有所耳聞,其出身書香門第也可見青出于藍,若為男子,她必定能入得了朝堂有一番作為。
只可惜她不過是一介女流之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