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先生

第三十六章、先生

沈元慈臉皮薄, 恐怕被同一個人三番四次表白還是頭一回,周景燊還得顧着點,便在無人處垂頭笑了笑, 沒有再說下去。

但感覺到肩膀上的觸碰停頓了下來, 片刻後又緩緩替他包紮了起來,直到結束。

“王爺,已經好了。”她的聲音依舊平和。

周景燊将肩頭的衣衫合上, 轉過頭見到沈元慈只自顧自地收拾起藥箱,沒有分給他一點餘光, 也沒有再同他說一句話, 神色正常到沒有一點情緒, 仿佛對他那一句表白置若罔聞。

收拾好後從敞得大大方方的門走至院中。

這次看上去并不像是生氣,可是沈元慈心中究竟是怎麽想的?這女子的心思最不好猜,周景燊又煩躁了起來,拿起桌上的茶一飲而盡。

午後在難民所中出了意外,沈元慈回到府中時已近黃昏, 見父親在院中坐着搖椅乘涼,閑散自得地翻閱起書。

“今日回來得有些晚了,這是去哪兒了?”沈仲稔瞥見她的身影, 随即将書合上, 微笑着稍稍坐起了身。

沈元慈這段時間常去難民所的事情還從未告訴過父親,捐財捐物是好事, 但她一個閨閣女子時常去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也不知道父親知曉後會不會同意, 沈元慈走近時的步子略有些沉。

若是父親詢問, 她必定不會撒謊, 只能低頭不語,心裏在想着如何開口。

看她這樣的狀态, 沈仲稔只好無奈搖頭,先行替她說了出來:“又是去難民所了嗎?”

沈元慈聞後瞬間擡眸,表情凝在那裏,她明明還一個字都沒像父親透露過,“父親是怎麽知道的?”

沈仲稔笑着将書放置在石桌上,繼而專心回答她的問題:“你将自己首飾全部變賣,換了筆墨紙硯送去難民所的事情,就算不告知我,如今長安城已有人在議論,你以為在我這裏又能瞞得了多久?”

是了,弘農災荒與流民的事情前些日子還是長安城中口口相傳的談資,稍有變動就受人矚目,她送文房四寶去難民所這樣大的動靜,不可能無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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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沒想到這個舉動竟然引得衆人議論起來,還傳得這樣快。

“那父親可會怪我?”沈元慈站在原地詢問道,望着父親已落上些許銀霜的鬓發,心裏突然多了幾分愧疚。

可沈仲稔只是搖搖頭,随後緩緩起身,他的眼尾在不知不覺中又比往常添了幾道褶皺,笑着的時候都堆在了一起,不露滄桑更顯祥和。

“你為何覺得我會怪你?”

沈元慈重重嘆息一聲,“身為女子,不可張揚,應當婉約舉止,遵守禮節。尋常女子尚且如此,我身為官宦之後更該謹慎言行,屢次出入難民所抛頭露面已是不符合規矩,教那些孩童習字讀書更是僭越。”

沈元慈說罷垂着頭不敢再看父親一眼,這些規矩從她還是幼童開始就有嬷嬷教導,她從小便知道。倘若只是一昧遵從也就罷了,可她偏偏讀了書,已然有了一套行事作風。

沈仲稔聽後并沒有馬上怪她,反倒開始端詳起面前這個如今已有十七歲的女兒,沒想到時間竟過得如此之快。

“那你覺得自己錯了嗎?”沈仲稔問出的是這樣一個問題。

引得沈元慈一時不解,道理她都明白,但扪心自問做錯了嗎?她一時間也答不上來,追尋答案的時候,眼中仿佛又出現了黎三和焦介習字的場景,一個用樹杈一個用筆,起初誰都寫不好。

直到後來她看到那張四四方方的紙上寫滿了字,寫字之人生怕錯過一處空白的地方,浪費了對他們而言已是十分奢侈的紙,也就是在窄隘的空隙中落下了最後的一筆一劃,看着整體淩亂無章,卻是他們一點一滴的渴望。

求學本就不分身份尊貴卑賤,她也實在是沒有辦法做到視若無睹,她沒錯,那些想習字讀書的孩童更加沒錯。

沈元慈擡起頭,站着的身姿仿佛比原來擺得更正了些,搖了搖頭回答道:“對錯我不知曉,但若是回到從前,我或許還會這樣做。”

父親沒有如她預想中會發怒,他凝視片刻竟然開始失聲笑了起來,直到笑意漸漸停止,他才開口:“那就是沒有做錯,你若問心無愧,那便不必去深究對錯與否,又何必被旁人的眼光幹擾,亂了自己陣腳。人生一世,不過唯心而已。”

人生一世,不過唯心而已。她為那些孩童送去文房四寶,教書與習字,也正是順從了內心罷了。

原本想着心事沉下一樁,再無旁的事情打擾,應當是安穩入眠才是。

可不知為何,沈元慈依舊輾轉難眠,兩眼無神地望着上方繡花的帳子,耳旁傳來的是隔壁榻上時有時無的鼾聲。今日是阿渝守夜,她只要白天玩得累些便會如此,但這愈發讓沈元慈失了眠。

好不容易閉上眼,出現的畫面竟然還是在庫房中周景燊湊在她跟前的場景,那張近在咫尺的臉,還有那些什麽“以為我想親你”,“我喜歡你”之類的污言穢語,這下不止眼前,連耳畔都還在被聲音沖擊着,就如同候在床頭說着一般。

簡直陰森恐怖至極。

沈元慈極力去想些別的事,但這些畫面始終揮之不去,像牛皮糖牢牢将她粘住,周景燊那張臉也定格在腦海中。這時竟然還對她邪魅一笑,口中說着:“你是逃不出我手掌心的。”

吓得沈元慈立刻睜開眼坐起來,她腦子裏出現的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恐怕連民間的話本都不敢這樣寫。

都怪周景燊今日将她吓得不輕,白天也就罷了,甚至連夜晚做夢都不肯放過她,沈元慈心中嘆氣,想他究竟何時才會放棄。

這段時間以來,沈元慈與他相處的時候頗多,太學同窗、城樓之上、華燈之中、難民所裏,樁樁件件都足以見得他品行端正、為人真誠,對他的态度也早就并非如一開始般強硬。

可經歷了陶藺一事以後,她現下對男女之事無心,便不會随意接受周景燊的追求,否則于自己于他都不公平,所以對他後來的再次告白,她直到拒絕無用,可也沒有辦法去回應,只是将來面對他時該如何。

無論怎麽想都是一團亂麻,但夜已入子時,沈元慈無可奈何之下又只能倒頭閉眼,重新與噩夢掙紮。

往後的幾日,難民所中的孩童進步非常之大,不光是寫字,已經能看些簡單的文章了。與此同時,沈元慈時常出入教他們讀書寫字的事情又成了如今百姓們津津樂道的事情,褒貶不一。

但她問心無愧,沒有什麽好去在意的。

這日講的是《論語》,她才講解完畢将書放下,黎三就發出一聲感慨:“以後我也要經常反省自己有沒有複習。”

沈元慈笑而不語。

“對了,沈先生,你下次過來過來的時候可不可以再多教我們一點。”黎三拿着書跑至沈元慈跟前,還将後面幾頁翻了翻,舉給她看。

可沈元慈的身體就像是被定住了一樣,沒有去看他翻的究竟是哪一頁,耳朵裏嗡嗡作響,也沒有聽清楚黎三後面翻頁到底問的是什麽。

“你方才說的是什麽?”沈元慈抓住了黎三舉着書的手,凝神看向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黎三有些不明所以,幹淨的小眼珠子不停眨動,反應了好一會兒才去回想沈元慈問的問題,“可不可以再多教我們一點?”

“不是,上一句。”

“沈先生?”黎三終于想起來,他剛才是這麽叫沈女君的。

沈元慈展顏而笑,嫣紅的嘴角挂上臉頰,她撫了撫黎三翹起的髫發,柔聲問道:“你可是稱呼錯了?我是沈女君,不是沈先生。”

聽到沈元慈的話後,黎三眼神閃動了一下,幹脆将書合上也不繼續問了,雙手叉腰一本正經反駁起來:“你就是沈先生!”

“誰說你是女君就不能是先生了?‘達者為先’,你的學識這樣厲害,就是達者,我們又受你教導,當然可以稱你為先生了。”黎三說得有理有據,言之鑿鑿,因為他就是這樣認為的。

不光是他,還有剩下的那些孩童聽到了也齊刷刷地放下書和筆,“是啊,你就是我們的沈先生,黎三說的沒有錯。”

達着為先,說得真好。

沈元慈站在原地依舊緘口不語,心中卻翻湧了起來,形成無數股暖流沖向了身體每個角落,就連眼眶都有一絲灼熱,她有萬千種思緒卻說不出一二。

“你們的沈先生累了,快回去自己看會兒書。”周景燊這時笑着從大院門口走進,還未到跟前便呼着黎三。

王爺都這樣說了,他們也不想累着沈元慈,聽話地都回到自己位置上看了起來。

沈元慈也終于收攏了思緒,轉而問向周景燊:“可是王爺教他們的?”

周景燊站在沈元慈身旁姿态散漫不說,還揚着眉反問她:“你覺得我還能教他們這些?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

也是,周景燊自己在文章學識上都還是個半吊子,怎麽教他們。

“都是他們不知道從哪裏看來的,這可和我一點關系也無。可見你平時對他們教導有方,他們對你也十分尊敬。”

周景燊朝她淡笑一聲,眼尾狹長地拉起,配上他這張俊美的臉龐,生出幾分邪氣魅惑出來。

想起前不久那個夢境,沈元慈心裏一驚,真是太令人驚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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