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夜談
第四十八章、夜談
究竟是怎樣一個地方?
周景燊緩緩閉上雙眼, 看到了久違了畫面。
塞外蒼茫黃沙漫,烽火連天夜無光,旌旗獵獵戰鼓震, 鐵騎如林塵飛揚, 刀光劍影血染裳,箭如飛蝗射敵陣,戰馬嘶鳴哀聲長。
風沙之下埋葬了無數的刀槍劍戟和鮮血, 所謂盛世和平、邊疆安定,皆是由戰士軀體澆築起來的防線。
這是一個于他而言悲壯慘烈的地方。
周景燊重新睜開眼, 腦海中的場景也随之淡去, 他将雙手交握枕在頭下, 面對沈元慈的疑惑,描述起另一幅畫面,語氣在黑暗靜谧的環境中格外悠揚。
“那裏大地蒼茫,山巒無盡,草原浩瀚。春夏之交, 綠草如茵,牛羊成群,載歌載舞。寒冬之時, 大雪紛飛, 河流冰封,雪原狩獵。”
那些血染沙場的事跡太過沉重, 她不必知曉。
沈元慈默默聽着, 周景燊是在那裏待了三年的人, 他的描述總不會有錯。這樣聽來, 匈奴那個處于漠北的地方,倒也不像是書中寫的那般苦寒。
只是不知道周昀嘉能否适應。
“那裏聽起來也不差, 但長公主去到那裏過得好不好,還有那個單于為人如何。”沈元慈喃喃低語,想到織秋同她說的,那個呼延默已經三十歲有餘,又是個鳏夫,身形粗狂,面目張揚看着不好相與。
而周昀嘉才不過十七歲,身嬌體貴,若是他待周昀嘉不好、照顧不周,而匈奴又與長安相去甚遠,那她的一輩子才是真正斷送了。
想到這裏,沈元慈又開始擔憂了起來。
周景燊笑聲溫和在房中響起,“這倒不必擔心,呼延默定然會好好對昭寧,甚至奉如上賓。”
漆黑一片之下,他的眼睛微眯,“匈奴各部落如今分裂,內戰不斷,老單于也因此喪命,呼延默任前不久才任新單于,手中兵力不多,局勢不穩,這才連日兼程過來與我大梁求和,為的就是借大梁的勢力降服其他部落,統一匈奴。而與大梁結親便是最容易也是最有用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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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元慈從前只知道周昀嘉要和親,卻不知道事關政事,其中緣由竟有這樣多。
難怪呼延默指名道姓要娶昭寧長公主,她是皇上嫡親的妹妹,震懾力與籌碼又比娶旁人多了幾分。
周景燊再娓娓道來:“我曾與他交戰過,雖分敵我雙方立場不同,但他也行事光明磊落,又有铮铮之氣,品行尚可。”
“他此番既然有求于大梁,便一定會善待昭寧,和親送去的公主若是出了事,他非但讨不了好,還會因此與大梁結仇,到時就不僅只有部落相争了。”
他這話分析得倒是在理,沈元慈也總算是稍稍放心了,“但願能如此,希望單于會對長公主好一些。”
“昭寧的事已成定局,誰都無法改變,剩下的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我們留在長安中的人還是得看開些。”周景燊安慰道。
沈元慈又怎麽不知道這個道理。
“若是将來有一日各族和平,不再有戰争,也不再需要女子和親去維系關系,那便好了。”她正躺在塌上一動不動,眼皮有一下沒一下地眨着,雙目無神自語。
周景燊是聽到了,覺得她這個心願怕是艱難。但若是可以,他也想在将來輔佐皇兄,盡力去達成。
“王爺,你為何會在三年前決定去領兵打仗?”沈元慈的聲音隔着屏風突然再次傳來。
周景燊再次想起那些過往經歷,如今看來其實微不足道,只有父皇臨終前對他說的那番話還記憶猶新。
他語氣輕緩回答沈元慈的話:“有人居廟堂,也總得有人守邊疆。”
“那你這三年過得如何?”沈元慈睡不着,索性問了起來。
周景燊低啞暗笑:“你為何會想知道這個?”
沈元慈稍稍轉過身面朝床榻邊沿,向他道:“我只是有些好奇,從軍究竟是怎樣一種經歷。”
這樣的經歷并不算好,周景燊一一回答:“朝聞鼓,行軍操練,夜聽角,守望警戒。食熊彘,飲冰雪,宿營沙場,枕戈待旦。”
既有戰士日夜的操勞又有生活的艱辛,不僅如此,還要抵抗外敵厮殺作戰。
周景燊原生活在長安,生為皇子,他從前的年歲過得又如何不是錦衣玉食,旁人的十六歲尚在家中,而他已在塞外與敵軍作戰。
這些話只需廖廖數字便可概括,但于他而言卻是實實在在三年的親身經歷,沈元慈對他不禁多了幾分欽佩。
但同時,她也愈發不解了,“王爺明明為人仗義,又為國報效,為何早前會被民間傳成十惡不赦?”
引得周景燊先是一怔,倏而眼尾上勾笑道:“你今日的疑問好像格外多一些?連這個都想知道。”
沈元慈如實道:“因初來長安時,我便聽過不少閑言碎語,許多人都說你性情乖張頑劣不堪,不務正業比那些纨绔子弟更甚。”
“那你如今覺得呢?我可是他們所說那樣的人?”周景燊對旁人的看法向來不在意,現下倒是想聽聽沈元慈的。
“自然不是。”
沈元慈朝他認真解釋道:“我自第一回見你,從你為百姓解圍教訓王均起,就已經不是他們口中說的那般人了。”
周景燊還從來沒有聽過沈元慈對他說這番印象,頭一回還是新鮮。
“更何況軍中生活艱辛,每日領兵打仗實在不是尋常人能忍受的了,你若真是那樣的人,又怎麽吃得了苦放下京中的榮華富貴前去邊疆作戰。所以我才有些好奇,究竟為何你的名聲會被傳成那般不堪。”
周景燊失聲笑了起來,笑聲回蕩,“你好像有些在意?”
沈元慈忙不疊回答,幾乎是脫口而出:“自然是在意,事關你的名聲,又有哪個人肯被無故诋毀。”
這個回答令周景燊笑容頓收,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你對我的名聲如此在意,是以何種身份立場在關心我、替我不平,還是因為對我已然動心?”
沈元慈的兩眼在黑暗中微睜,始料未及的問題充盈在耳邊,令她久久沒有作響,對他已然動心?
沈元慈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假設,她自認清醒克制,一直以為自己會喜歡像從前的陶藺那樣,如清風霁月般的男子。周景燊雖好,但不是她喜歡的樣子,可為何心跳得越來越快?
“我與長公主一樣,将王爺視作兄長,故而會關心些。”沈元慈嘴上含糊解釋,聲音嗡嗡如蠅。
也不知道周景燊聽進去與否,相信了沒?但若是再多作解釋又反而有些欲蓋彌彰的意味。
沈元慈躺在塌上久久不敢動彈,生怕發出一點動靜再惹來周景燊的追問,也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麽回應。
不知從何時開始,她連自己也沒察覺到,對周景燊的防線像是松懈了許多。是在城樓上,是在難民所中,還是看到他為了快些見到自己穿過炎炎夏日?
沈元慈那些從前輕而易舉就能說出口的拒絕,如今話到嘴邊卻出不來了,心裏漸漸沒了底氣。
直到耳畔傳來均勻又十分輕細的呼吸聲,四下裏靜悄悄,再也沒有動靜,周景燊像是睡着了,沈元慈才敢将緊繃的身子放松下來。
正欲重新合眼入睡,可口中幹涸不适,今日在馬上許久,逢秋日氣候枯燥,方才又說了不少話,不進些水怕是愈發難眠。
但床頭沒有燈盞,加之周景燊睡得正沉,沈元慈不敢打擾,只能蹑手蹑腳挪到床榻邊沿起身穿上鞋履。
周圍昏暗将環境看不真切,沈元慈只能借着從窗戶照進來的微弱白光分辨方位,桌椅茶壺經過周景燊方才的移動,也不知放到了何處。
沈元慈只能扶着床沿走動,小心翼翼地摸索。
由于看不清腳下的路,在轉角路過屏風時不小心被下方的底座一絆。情況來得突然,沈元慈沒反應過來,手中又無東西可抓牢,最後竟然直直地往前撲了下去,吓得她雙眼緊閉。
不過慶幸的是她沒感覺到疼痛,身軀一震,像是撲在了軟墊上。接着是觸感傳來,有一雙大手将她的雙臂緊緊握住。
難不成她跌在了……沈元慈猛然睜開眼睛,這個位置側方是窗臺,因此白光格外明亮些。
她将身下的人看得分明,現下正對着周景燊漆黑深邃的雙眼,劍眉粗黑濃密,挺拔的鼻梁和削薄的嘴唇離她近在咫尺。
不只如此,鼻尖傳來的感覺仍在,方才像是碰撞到了他的臉頰。
這一系列的狀況令沈元慈瞳孔放大,震驚錯愕一同湧上腦海,吓得身體無力不敢動彈。
而她身下的人也沒動,只有手還握着她纖細的雙臂。
外頭又是一陣大風吹起,樹影晃動,落在兩人的臉上略顯斑駁,也因此将眸中的輪廓描繪得更加清晰。
夜半,房中也開始有了涼意,不知是不是空氣太過稀薄,否則兩人的氣息聲怎會漸漸濃郁,像是在争着在把僅有空氣全部吸入。
此起彼伏,從鼻尖一路往下纏繞在心間。
許久未再發出一聲輕響,直到沈元慈看到周景燊的喉結蠕動,聲音酥麻伴着灼熱的氣息,徐徐噴在她的耳旁,傳來溫熱的濕意。
“想回應對我的動心,倒也不必這樣心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