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毀婚
第六十三章、毀婚
但身子依舊木然站着一動不動, 只有肩膀微微顫抖着,于絕望和束縛中掙紮。
在織秋的擔憂之下,她終于緩緩邁開了腳步, 可這步子沉沉單是幾丈距離都走得難于登天。她神情木讷, 也不顧織秋的勸阻,自顧自地将棺材推開了一條縫。
她的父親此時就雙手交握安詳地躺在裏頭,仿佛睡着了一般。
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 她記得上一回還是在五歲那年,他們在會稽的時候, 她的母親病逝于秋葉紛飛的季節。
她那時候對生離死別還沒有太大的概念, 只懵懵懂懂知道母親躺在堅硬的棺材裏, 身體發涼。她也想讓母親暖和一些,緊握住母親冰冷的雙手搓熱呵氣,甚至拿來暖爐,但無論怎麽做都無濟于事。
後來是出喪前一晚家裏的親眷告訴她,她的母親是死了, 再也醒不過來了,她才後知後覺什麽叫做天人相隔。
那一晚她哭了很久,哭到眼睛發腫, 泛着不尋常的猩紅。她呆呆地坐着, 看到父親蹲下身替她揩去幹得有些刮面的淚痕。
“元慈的母親還在,只是去了別的地方, 不能陪着元慈了, 她說讓我以後好好照顧我們的小元慈, 不能讓她哭, 永遠都要高高興興的。”
她的哭聲雖然停了,說話還在抽泣斷斷續續:“那父親……會一直陪着我嗎?”
“那是當然, 父親答應過母親,所以一定要永遠陪着我們的小元慈。”
那時候她看到父親眼裏布滿的又何嘗不是紅血絲,無數個日夜裏翻看起母親的遺作,卻還總要裝作從容看開的樣子安慰她。
但這一次,他還是食言了,和母親也一起去了別的地方不能再陪着她。
就是這個年近四十卻還要她操心的人,也是這個咳嗽起來佝偻着像個“小老頭”但提起婚事還說要為她豁出性命的人……死在了叛軍手中。
嵌在她眼眶上的霧水終于彙聚成大顆的淚珠,順着臉頰不斷往下滑落,她的嘴裏還在吶喊,但這個“小老頭”睡得太沉,終究是聽不見了。
她也聽不進織秋的勸慰,倔強地跪坐在堂前不知哭了多久,那雙原本明亮的眼眸再次黯然無光,而精神也開始變得恍惚,終于支撐不住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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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燭影影綽綽,她仿佛看到有一個熟悉的人影朝她奔來,還在呼喚她的名字……
接着她好像睡着做了個夢,但那個夢境十分熟悉,是她和阿渝在院落裏踢着毽子,偶爾朝書房裏看一眼正在提筆落字的父親。
又在江南煙雨蒙蒙中,和阿渝一起坐在門口等着父親回來,可是等了好久也等不來父親,她好像還把小小的阿渝弄丢了,她想出門去找他們,卻有一封遠方的書信傳來:太史令以身殉國。
夢境一轉,她又去到了蒼茫一片的雁門關,北風吹起,黃沙彌漫,周昀嘉身着嫣紅色騎馬裝牽着馬匹朝她走來,但是這回她不是笑着對她說想去外面的天地看看,“元慈,我是來同你告別的,至此別後,我将是匈奴的阏氏,不再是大梁的公主。”
“若有來生,我不願再降生于皇室,天地遼闊間只做一浮萍。”
她還沒來得及和周昀嘉說會兒話,又是無形中一股力量将她推到了太學中,只不過這次看到的人不是陶藺,而是周景燊,他手中托着玉玺朝她走來。
還沒來得及靠近她,畫面再一轉,他已身着冕服端坐在龍椅之上,受着群臣叩拜、萬人敬仰,氣場不怒自威,坐擁天下。
那她呢?好像什麽都失去了……
又一次的夢魇掙紮中,沈元慈胸口揪得厲害,疼痛難耐,在渾身的汗涔涔裏醒來。
她看到織秋站立着還在哭泣,而床榻邊坐着周景燊滿面憂容,因她的醒來,他們皆露出喜色,甚至還在喚她。
沈元慈坐起身卻越過了他們的目光,看到了桌案上那塊咬了一口的桂花糕。天氣嚴寒,就算放了幾日也沒有壞掉,最多不過是幹裂不能再食,可阿渝卻吃不到了。
想起上回還在這間屋子的時候,她還與織秋阿渝互相嬉鬧,如今蕭條一片,早已不複生機。
周景燊看着眼前的女子,那顆劃過她臉頰的淚滴落在他手背,灼熱滾燙,從肌膚一路疼到了心裏,讓他慌亂手足無措。
才經過半日,沈元慈面部蒼白,嘴唇毫無血色,形容枯槁,整個人就像一個空洞的軀殼,就連呼吸都變得稀薄。
周景燊喉嚨幹澀發緊得厲害,事到如今他也無能為力只能安撫,擡起右手想拭去她的淚漬。
卻在觸上的一瞬間,沈元慈仿佛又回了知覺轉頭躲開,眼神冷漠看任何東西都沒了溫度。
“王爺是否有意将父親的事瞞我?”沈元慈語氣淡淡,但也不是生氣的樣子。
周景燊緩緩點頭,聲音啞然:“我怕你眼睛尚未痊愈,知曉你父親的事又傷心過度,本想着等你複明後再告知你。”
“那阿渝……”
“阿渝的屍身躺在長安城郊被大雪覆蓋,我派去的人也是在兩日雪融了些後才找到她,身上中了數十刀是血流盡而死,不遠處還看到了一個陡坡,那裏有你墜下的馬車……”
阿渝年紀最小,卻讓她孤零零地在荒野雪地中待了兩日,不知她會不會害怕?或是責怪自己沒有回去救她?沈元慈捂住胸口不敢再想下去。
屋內悄然寂靜,這些事情都過于沉重,想安慰都不知從何而起。
沈元慈阖上眼睛抿着嘴,神情漠然沒有說話,但不是怪周景燊瞞着她,她的眼睛失明不能傷心流淚,不告訴她的理由轉念一想可知。
想的是她從前那幾年過得順風順水,家裏殷實又是書香門第,雖年幼喪母,可父親的疼愛從沒讓她受過半分委屈,父親通達,那些她想做的事無一例外都能去做,甚至想去參選殿試、想做五經博士。
而家中有織秋阿渝為伴,太學中又有周昀嘉同窗,那時年歲莫不靜好。
但她所擁有的一切最後歸于虛無,如夢幻泡影,萬般皆空無所有,心無所住無所依。
這長安兩年的經歷于她而言太過陌生,也太過慘痛,讓她的至親都命喪于此,他們本不該來長安,也不屬于繁華。
沈元慈緩緩睜開雙眼深吸一口氣,早已暗暗下了決定,“織秋,我有話想單獨同王爺說。”
織秋照着吩咐将門帶上,唯有周景燊緊緊看着沈元慈,她如今這個樣子讓他無法安心,手心捏了一把汗。
直到屋內只剩下兩個人後,沈元慈終于開口:“王爺從前說過不會勉強我,如今可還能作數?”
周景燊眉心緊蹙,不知她此時想問這話是何意,心裏隐隐生出不安來,急忙問道:“你想說些什麽?”
“若我不想做武安王妃,也不想做皇後,請王爺将婚事作罷,王爺可否能答應?”
沈元慈說話時直視周景燊,也毫不避諱他的目光,語氣平淡像是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現下已至黃昏時分,冬日的夜晚要比從前來得快一些,寒氣襲人,風聲乍起敲打在掩上的門框,幾乎每日都是如此,只不過此時聽來又多了寂寥之意。
這幾個字如熱水滾燙澆灼在周景燊心上,也沖垮了他的意識,不可置信地睜着頓時赤紅的雙眼,“你說什麽?”
他對她的語氣向來溫和亦或是懶散,此時竟夾着戾氣,沈元慈原本如死水波瀾不驚的心有過略微的動容,蕩漾起一絲漣漪。
卻還是抿着唇把哽咽全部吞下去,再次平靜說道:“請王爺将婚事作罷……”
這回周景燊沒有等她說完,一股猛力拉扯着沈元慈将她拽入懷中,兩個身體緊緊貼在一起,幾乎是要拆之入腹。
灼熱的體溫和緊擁的力度險些讓沈元慈透不過氣來,他的聲音低啞還有幾分不尋常的癡狂:“我不會同意!”
“若你因你父親的事傷心難過,封後大典可以緩辦,今年、明年、後年,我都可以等下去,但唯獨和你分開,我做不到!就算你想走,我也會用盡一切手段把你留在身邊。”
周景燊更多的時候都是不正經的模樣,吊兒郎當,這樣狠戾又幾近癫狂的時候還是頭一回,沈元慈的心裏又豈能無動于衷。
可是她也真的好累,父親與周昀嘉的事早已讓她心灰意冷,她自認沒經過什麽風浪,父親和阿渝的死對她的打擊實在太大,大到她在長安這個地方待不下去,厭倦了這裏的追名逐利之下,人命只如蝼蟻。
又是一滴淚滑落下來,暈開在他的肩上。
“王爺這樣又是何苦?我不想做什麽皇後,只想遠離長安,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身份、權利我都不想要。”
她不想做皇後,但他是皇帝。
“那我呢?你就當真對我一點感情也無嗎?”周景燊的嗓音早已幹得不成樣子,說話一字一頓。
“沈元慈,你敢不敢說!”
她好像從沒親口對周景燊說過喜歡,但她對他有過和陶藺不一樣的心動,所以即便是權宜之計的婚約她也願意妥協。
只是比起對周景燊的動心,她如今更向往從前自在無憂的生活,是她還在家鄉的那些日子。
沈元慈緊閉雙眼,想把又開始泛白的霧水收下去,卻在不知不覺中看到晨時的那些畫面,溫軟在懷再次沖擊着她的眼球。
此時今日種種所有的酸楚随之一起湧來,如洪水決堤,也将她僅剩的心牆沖撞得土崩瓦解,最後蕩然無存。
若是她執意要走,就算現在沒有綠薇,将來也還是會有別人。
她的喉嚨哽咽到難以開口,整個人就好像被打碎的玉瓷,搖搖欲墜破損不堪,頭枕在他的肩上只能用盡最後的力氣輕輕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