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告別
第六十四章、告別
皎月出于卷雲, 霜華鋪地,寒鴉栖于枯枝,哀鳴啼盡。
屋內爐火微溫, 沈元慈仍是靠在床頭呆坐着, 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也忘了周景燊是什麽時候離開的。
他們沒有歇斯底裏的告別,平靜得就如同在商量一件尋常的事, 此後屋裏冷清除了她再無別人,她的目光呆滞凝固但眼眸中透着微弱的火苗。
她還記得周景燊最後的舉動是替她昏暗的屋裏點上一盞燈。
這盞孤燈搖曳, 在凄清中閃爍微弱的光, 偶有寒氣凜冽破窗而入, 将僅存的明亮吹得斑駁無力,但又不足以熄滅,冷峻又靜谧。
第二日是國喪,皇帝與皇後一同入陵下葬,舉國哀思, 長街吊唁。
而父親和阿渝在後日出喪下土,沒能來得及回去家鄉,也沒能葉落歸根, 只能葬在了鴻固原。這裏地勢高亢, 風景秀麗,若長眠于此, 不知父親和阿渝會不會稍稍欣慰一些。
煙波浩渺, 水流縱橫, 冬日的微風拂過枯草千重, 漣漪陣陣之下,沈元慈和織秋終于向他二人拜別。
此後幾日, 沈元慈都沒再出過府中,心情算不上好,但到底也沒像那日哭得撕心裂肺,除了剛開始幾日還會把自己一個人鎖在屋裏。
她将府中家丁侍女的銀錢全部發放後遣散,只有織秋還陪着,但這偌大的太史令府,空空蕩蕩。
織秋也曾擔憂沈元慈的狀态,但見她吃睡安穩,像是十分顧惜自己的身體,有時候還嫌會她唠叨而淡淡一笑。
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直到有一次清早,沈元慈笑着同織秋說,她想回會稽了,父親和阿渝的後事已了,這裏諸事塵埃落定,她也沒有再留下去的理由。
織秋擰着眉頭沒有說話,女君的決定她沒有辦法阻止,但當真是一點留下的理由都沒了嗎?
臨行前一日,寂靜許久、門庭冷落的太史令府終于又來了貴客。
“不再多留些時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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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元慈沒有回頭,只在前堂自顧自地忙活,手中整理着包裹并未停下來,她笑容溫和:“不了,左不過都是要走的,多待些時日也無用處。年關将近,若此時回去還能趕得上和家中那些親眷過年,我也許久沒見過他們了。”
“再過幾日我便要登基了……”
沈元慈的手在背身處有過短暫的停頓,但很快又加快速度收拾起來,扯唇一笑:“妾相信陛下定能做到勤政愛民。”
身後之人聞及此處,也久久沒有發言。
永平三年十二月十五,太史令府門外停靠着一輛馬車,将所有包裹帶離後,沈元慈将門落了鎖。
“女君……你讓我陪你一起走吧。”織秋駐足原地抿唇許久終于忍不住開口。
沈元慈坐在車裏清點着物件,轉頭朝她笑了笑:“說什麽傻話呢?你還有祖母要奉養,若是陪我走了,祖母怎麽辦?”
“可是我實在放心不下女君,總該有個人照顧。”織秋的呼吸停滞了片刻,嗓音顫抖不定。
她的女君怕走後她還要替別人做侍女,贈了一塊田地一間鋪子,還有金銀細軟些許,足夠她和祖母後半輩子維持生計不用再讨活。
女君什麽事都替她們考慮好了,就是沒有考慮過自己,長途跋涉,往後又要一個人生活,她金貴之軀怎麽适應得來,織秋心裏忍不住擔憂。
沈元慈終于下了車,牽過她的手安撫道:“你從前不也過些錦衣玉食的生活,可現在一個人也還是把自己和祖母照顧得好好的。”
“沒有什麽苦是吃不得的,行步安然,你能适應下來,我自然也能。”
“可我……還是舍不得女君。”織秋終于道出了最想說的話,這兩年來的情誼說是主仆更勝姊妹,怎能輕易割舍?
“前途遼闊,終須一別,歲長年久,尚有歸期。”
這是沈元慈最後同她說的話,很快便又回了馬車撂下簾子,她視阿渝情同姊妹,織秋自然也是。但又怕再多待下去也許又會不舍,與其這樣還不如走得決絕。
馬車上沒有太多東西,整裝輕便很快驅駛起來馳向前方。
不知從何處吹來一片枯葉,在空中卷了幾回最終落下府門外,從前那些三人進進出出的畫面還歷歷在目,如今大門緊閉就只剩下她一個了。
織秋緩緩蹲下身,拾起那片枯葉,讓太史令門府還是幹淨的模樣。
只是女君,一路保重。
馬車穿過長安街市,沈元慈掀開竹簾望着外頭,今日是十五祈平安似乎又有廟會,加之天氣乍晴,才不過晨時便人來人往接踵比肩。
在這條街市上,沈元慈想起從前和織秋阿渝的上元燈會,和周景燊的人群擠攘,和周昀嘉的長橋放燈……如畫卷一幕幕在沈元慈眼中鋪陳開來。
長安,終究是別了。
永平三年十二月二十,新帝登基,次年正月初一,改國號為嘉正。
去年一整年可謂是不太平,年底前王譚林謀反已讓百姓瞠目咋舌,而再後來皇帝駕崩、武安王登基再讓衆人驚耳駭目。
又有誰能想到從前的乖張纨绔王爺最後竟做了皇帝,真是感慨命運無常。除此之外,還有另一樁事更是匪夷所思,那便是新帝登基不曾提起有過婚約的沈女君,而這個女子更是如消失了一般。
民間有人傳聞沈女君在宮變當日與殿試學子一同被害,也有人傳沈女君曾在街市上奔走,後來又不見蹤跡。
但無論如何都未親眼瞧見,若她還在,會不會就是當今皇後,衆人只可惜這位容貌才華冠絕無雙的佳人福薄。
最初時候總還有人在茶餘飯後提起,但時間久了,那一年的事情越來越遠,這裏的人也就将談資漸漸淡忘。
晝夜疾馳,寒暑易節,四時遞來間庭前梨枝敗了又開,開了又敗,不知不覺中已過了兩個輪回。
新來的內侍不懂規矩,伺候皇帝在側總是毛手毛腳的,雖說皇帝從不責備,但李蒙看不下去,剛訓完一頓話,便端了茶點送往宣室殿。
“陛下,您批閱奏折已久,快先歇歇吧。”李蒙站在案幾一側提醒道。
但周景燊不為所動仍在翻閱,偶爾還有眉間蹙起。他們這位皇帝自登基以來勤于朝政從不惰怠,哪怕是這回都已批閱了半日還滴水未進。
李蒙忍不住又說了一嘴,“陛下……”
“行了朕喝了就是,如此,你也不用再唠唠叨叨。”周景燊同李蒙說話間已放下奏折,抿了幾口已有些放涼的茶水。
李蒙心下嘆息,反正他也是勸不動的。
就在此時,宣室殿外有內侍前來禀報,孟九安求見陛下,他原也是太學中五經博士之一,專授《詩經》。
周景燊放下杯盞,笑着擺手示意:“孟博士免禮,此番前來所謂何事?”
孟九安緩緩起身,擡頭面向眼前的男子,如今俨然是一位儀容矜貴的帝王了,“啓禀陛下,老臣有兩件事想與陛下相商。”
“博士但說無妨。”
“如今太學之中五經博士匮乏,《尚書》、《春秋》二經至今無人相授,授業不全,人員凋零,一衆學子不免有些懈怠。”
周景燊道:“那孟博士以為該當如何?”
孟九安再禀:“此事倒不難,大梁已逾兩年未曾殿試擢選,若是今年春闱複辦,再從賢能者擇其二人填補空缺即可。”
殿試……聽到二字,周景燊平靜如水的心裏中也蕩起一陣漣漪。
自他登基以來也不乏有心存異心者,但他肅清叛臣、固守朝堂、治國利民,卻唯獨将殿試忘了。當年諸位五經博士與太史皆在天祿閣中被害,也致使這些職位空缺許久。
沒想到距離上回殿試竟已過去了兩年有餘,若她還在……
思及此處,周景燊面色沉靜道:“便依孟博士所言,複辦殿試。”
“謝陛下。除此時以外,老臣還有一事要禀。”
“兩年前王譚林曾于天祿閣中逼宮謀反、屠戮衆臣,也致使閣內文書經著焚毀缺失,而其中以沈太史令所著典籍損壞最多。雖老臣與諸位同僚盡力修補,但唯獨餘下沈太史典籍無可奈何……”
職位空缺填補即可,但典籍損毀那才是束手無策。當年沈太史以文采見長,可稱鴻儒,其著經典不計其數,若是後繼無人将其修補,那才當真是可惜。
眼看着孟九安面露難色,周景燊卻倏然一笑:“朕倒是想舉薦一人擔此重任,且朕可擔保此人定能複原書籍。”
孟九安心存疑慮,“不知陛下所說是何人?”
“沈女君。”
“沈女君?可是已故沈太史之女沈女君?”
周景燊颔首一笑:“正是。”
此人對孟九安來說并不陌生,讓他不禁回想起從前還在太學中授課的時候,“沈女君才學過人,且為沈太史獨女,自當對沈太史所著典籍再熟悉不過。但老臣聽聞其在兩年前長安動蕩中便下落不明,生死尚未知曉,又如何能回來?”
周景燊微眯起雙眼,唇角幾不可察地彎了彎,笑容頗有些耐人尋味:“朕自有辦法。”
春風雖至,寒氣未消,周景燊立于城樓之上依然可見天地間蕭索一片,但冰融水暖,也該是草木破土、萬物競發的時候了。
兩年前皇兄将社稷托付與他,若不是局勢暗流湧動,稍有差池便又有兵亂災禍發生讓他心力交瘁。他想,沈元慈是走不了的。
為了她那句勤政愛民,他縱使身處高位也不曾松懈,只是遠在千裏之外的她可能看到?
如今四海升平,他也該将人逮回來了。
沈元慈,你想做個逃兵,我偏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