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鄉間
第六十五章、鄉間
春和景明逢農時, 未等斜雨白晝長。
“不違農時……”田阪間一個男童背着麻布制的袋子,走在梗道上還不忘嘴裏喃喃誦讀,到下一句時又迷茫地撓着腦袋。
此時遠遠看見牛背上躺着一個牧童翹着腿仰天睡大覺, 男童思緒豁然開朗。
喊道:“阿泗, 你再不醒來,牛就要馱你去泅水哉。”
牧童被聲音驚動,忙坐起來拳頭揉着惺忪的眼睛, 待看清梗道上走來的人後才懶懶打了個哈欠:“是你啊,阿彥, 今朝是不是又要去學堂讀書哉?”
男童點點頭, “我這就在路上。”
“昨日先生說‘不違農時, 谷不可勝食也’1,都到春分該耕種了,阿泗你可不能偷懶呀。”男童站在旁邊笑聲晏晏。
牧童一聽來了興致,在牛背上盤起腿來,“這句話又是那個女先生教你的?是什麽意思?”
“先生說了, 不錯過耕作的時間,就有吃不完的糧食,應當遵循農耕自然規律, 在合适的季節耕作和收獲。”男童搖頭晃腦, 有模有樣地解釋起來,頗有一個小老師的味道。
牧童細細回味這兩句話, “你們先生說的這兩句話好像還真是這麽回事。”
這下男童更是得意地把胸脯再挺起幾分, “先生見識豐富, 肯定不會說錯的, 阿泗你要是想聽,也可以一起去聽聽看。”
牧童有些為難:“可是聽說上學堂要不少銀子, 我們這些農戶是讀不起的。”
男童嬉笑着,“先生義舉,授課是不收銀子的。”
“不收銀子授課?還有這樣的好事?那我這就回家和我爹娘說去,看看過了農耕能不能去聽課。”阿彥趕忙重新拉起繩子,水牛踩上綠草茵茵之上的晶瑩晨露。
一望無盡的田野中笛聲悠揚,怡然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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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泗而後背着麻布袋子又繼續朝前行進。
他再往前走一裏便有個臺門,臺門院裏頭梨花開得正盛,屋檐下的燕啄新泥來回飛往,叽叽喳喳的叫聲卻聽不大明白,只因全被廳堂裏的讀書聲蓋過了去。
“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2”
“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3”
……
幼童伏在桌案上,書聲朗朗,全由坐于上方的女先生教導着。
她的眉眼婉麗如柳如葉,眸子清透幾近明亮,臉龐光滑細膩勝瓷,雖着素雅粗裳依舊不掩身姿輕盈,微笑時更顯溫婉親和。
從清晨到晌午。
“今日授課便到此為止,爾等明日再來。”沈元慈放下書本,聲音幽幽響起。
弟子們站起作揖以示告別,原本沈元慈正收拾着桌案,這時有一個幼童走上前來:“沈先生,這是我阿娘讓我帶給你的糟雞。”
沈元慈略顯驚訝,這裏的弟子大多是農戶家的孩子,家境清貧難得有一頓肉食,時常送她些自家種的果蔬也就罷了,怎得今日還送來了對他們而言十分珍貴的糟雞?
于是連連推辭,“我不能收下,這糟雞難得,你們自己留下吃就好。”
誰知幼童不聽勸,“阿娘說沈先生授課辛苦,省得今朝這樣遲了還要回去做晌午飯。”
說完便把用荷葉裹着的糟雞往沈元慈手中一塞,頭也不回地跑走了,就像有人追他似的。他的阿娘說了,要是沈先生不肯收,就用這個辦法!
沈元慈看幼童跑得一溜煙,搖頭笑嘆了聲。
她回到會稽也兩年有餘,父親留下的家業還有些,兩座臺門、三間鋪子和十畝田地,也足夠她在這裏安靜過着後半餘生。
父親雖在父輩排行第二,可家中叔伯早已升官遷至別處,當年同周景燊說的回鄉與親眷過年也不過是想盡快離開的托辭,這偌大的會稽早已沒了她的親人。
雖說是從小長大的地方,卻也陌生,日子久了獨來獨往難免有些乏味。
于是又操起了老本行,想效仿過去教流民讀書習字那樣開設學堂。
會稽地處大江下游,平原河流居多,農戶不在少數。但大多和黎三焦介一樣,他們只能在家務農是上不起學堂的,稍好些的也就認識幾個字。
因此沈元慈索性将産業收入抽一部分出來,設立學堂以供這些家境貧寒農戶家的子女讀書。
起初他們覺得讀書對他們而言毫無用處,還有些以為女子當先生有違常理不肯來。
但時間久了,幼童們對着文字與之乎者也竟也開始生出了許多好奇心,學堂也從一開始的零星兩三人到如今的二十多人,并且大有往後增加的趨勢。
幼童們好學固然是好事,沈元慈如今卻有些犯難了,若是往後再多來十幾個乃至幾十個,她倒是不在乎錢財,可她只身一人如何教得過來?
以她杯水車薪之力,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可她暫時又想不到其他辦法,只能嘆息一聲,現下放任随之。
思緒回轉,沈元慈打開了手中的荷葉,酒糟香味撲面而來,色澤精黃,這便是越地一帶特有的糟雞了。
正欲帶着離開時,臺門外匆忙一陣腳步聲。
“元慈姐姐,我說怎麽去到你家中還不見你回來,原來是還在學堂裏。”
迎面走來一位女子,她的容貌清秀,身穿湖藍色白袴4單衣,腰上系着圍裙,衣袖間別有束帶,像是幹完活還沒來得及卸下便過來尋她。
沈元慈朝她溫和笑道:“今日授課結束得晚了些,所以沒來得及。”
沈元慈總是這樣,盛青搖早就見怪不怪了,兩手撐在桌案上直敘來意:“元慈姐姐,我過來找你是因為前些時候酒館的錢總算結清了,這段日子生意好賺了不少,今日我哥說由他做東叫你一同過去,咱們三人好好慶祝。”
“那正巧,也免得我回去獨自吃晌午飯了,把弟子送的糟雞一道拿去吃。”沈元慈說完便把糟雞示意給盛青搖看。
糟香入鼻,盛青搖眼中流露出的羨慕神色,沈元慈忍不住掩嘴一笑。
二人結伴關了學堂門,走在田阪梗道上。
故鄉遇故人,能再遇盛青搖與盛青楓,沈元慈完全沒敢想,這事說來也話長。
沈元慈讀書雖好,但性格溫和太好說話不擅經商,因此家裏的産業管起來不大利落。
也因此在去年有地痞潑戶訛上了她,可她當慣了女君小姐,哪裏曉得這些門道,眼看着就要被騙去,是盛青搖與盛青楓及時出現了來。
他們二人闖江湖慣了,應付這些事情綽綽有餘,沈元慈正要感謝時竟發現還是舊相識,二人也喜出望外,直道着說是遇見恩公了。
也真是巧,原來當年他們将沈元慈所贈的玉簪典當,走南闖北最後在會稽定居下來,還用剩下的銀錢先是做小販小本買賣,後來利滾利又在去年開了家酒館。
沈元慈在這裏沒什麽親友,便時常與他們走動往來,這段時日不似初來時無趣,倒也過得有滋有味。
盛家酒館開設在不遠處的鎮上,自然不比長安繁華但人流亦不少,因此生意還算紅火。今日盛青楓特意留了一間包房以供三人飲食。
桌上滿當當六個菜再加一只糟雞,看得沈元慈瞠目咋舌,這還能吃的完?
就在這時,一個着長襦的男子推門進來,他的面容清俊,神采奕奕。
盛青搖瞥了一眼來人後,嘴裏的語氣頓時變得酸溜溜,打趣道:“阿兄好久沒親自下廚了,沒想到這次竟做了這樣多的菜,果真是元慈姐姐有口福。”
這話一時間不知讓沈元慈該怎麽接,只敢站在原地。
盛青楓似乎是看出了沈元慈的局促,合上房門走過來用手指敲了敲盛青搖腦袋,笑道:“我們兄妹二人打小相依為命,我何時虧待過你?今日還不因為元慈是客?”
轉而面對沈元慈,“元慈不必理會青搖,快坐下吃酒,有你喜歡的太雕。”
“好。”沈元慈笑着颔首應答。
席間佳肴好酒下肚,三人微醺。
盛青搖還在夾着糟雞,目光偶然經過沈元慈臉頰,見她臉色嫩紅不乏嬌柔,比三月裏道路兩旁的桃花還好好看些。
忍不住誇贊一句:“元慈姐姐真是好看,我打從見你第一面就覺得你像仙女似的。”
“仙女都在天上,哪裏會在鄉下生活?”沈元慈輕笑着搖頭,對盛青搖直來直往的話早就習慣。
“那就當是下凡了,阿兄你說呢?”
盛青楓應道:“是啊。”
有了阿兄的應答,盛青搖酒後的行為也愈發大膽了起來,将還沒來得及夾起糟雞的飯筷一放,鄭重其事。
“阿兄都二十一了忙着賺錢尚未娶親,元慈姐姐如今也有十九了,咱們相識也有不少時候,我看不妨趁着今日吃酒暢快,我替阿兄和姐姐做個媒人,往後咱們還是一起生活,更加有個照應。”
她早就有這個想法了。
沈元慈手中剝着的茴香豆陡然落地,心下慌亂一片,她從來只當他們二人是兄長和妹妹,更何況這兩年心思都在教書上沒有想過別的。
只得幹笑兩聲:“青搖你不要再玩笑了,你們二人與我而言早就是親人,如兄如妹,又怎好生別的心思呢?”
盛青楓原本還有些期待,但見沈元慈的神情後眼中有過一絲落寞,于是忙拉過盛青搖,将話題扯開了去:“早就同你說過你的酒量不好,少喝點。否則你一個沒出閣的姑娘家連媒人都敢說出來,我看是你自己想找個人家嫁了。”
“你再多嘴,我就替你議親去了。”
盛青搖一聽說自己要嫁人,連忙噤聲,她可不想。
唯有沈元慈還依舊神情恍惚,食不知味,倒也不是因為盛青搖的話,只是說到嫁人,她的腦海裏不知不覺間會想起從前的過往。
但又口中笑嘆一聲,已過去兩年,現在才想起來似乎早就沒什麽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