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生如寄(一)
人生如寄(一)
殘陽似血,鴉啼樹梢。
鳴鸾殿宮門緊閉,殿前并無宮人值守。除卻潑灑在殿前的大片水漬,便僅餘些許零落紅葉與未沖刷淨的血漬混在一處。
若非從緊閉的窗縫中透進來若隐若現的血氣,昭示着剛歷經過一場浩劫,大抵與從前那千百個孤寂黃昏無甚分別。
季持盈已經記不得被關在此處多少時日。
她枯坐在榻上,随着殿門被人緩緩推開,深秋的寒風裹挾來一股更為濃重的血腥之氣,不禁熏得她咳嗽幾聲,擡手擋住了有些晃眼的殘陽。
“娘娘。”
宮人止步于榻前,輕聲喚她,罩下一片陰影。
持盈擡首,目光落在她端着的托盤上。
不見诏書,也不見冊封禮冠,僅有一只雕花青玉壺,伴着她最喜歡的琉璃盞。
她久居宮中,自然知曉後宮手段。她即刻明白,這宮人前來,是為賜她這一壺毒酒。
只是她想不通,是誰要殺她?
她細細端詳着宮人的神色,試圖找出些蛛絲馬跡,卻見她巍然不動,宛如一尊聽話的石雕。
她忽地大徹大悟。
還能有誰?能讓她這般有底氣來毒殺自己的,唯有她的夫君,未來燕國的新帝,周辭。
今日,是周辭的逼宮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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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聽到他謀逆處死的消息,那他已然功成。
可她也沒等來她的鳳冠,等來的,只有這一壺毒酒,一盞琉璃。
她想過死在宮變,想過死在大獄,卻從沒想過,他會親下密诏,命她自戕。
她哂笑起來,片刻,似是不敢盡信,輕問道:“他竟這般迫不及待,要殺了本宮?”
宮人把托盤放至一旁的紫檀小桌上,神色無波無瀾。
“娘娘,您是和親而來。如今二殿下已登臨帝位,異族血脈,終不可為後。更何況,您在和親之前,曾與旁人有染。蒙騙陛下,是為欺君。”
說話間,宮人已将壺中的毒酒緩緩倒入了琉璃盞中。盞壁透着妖冶的猩紅,令持盈想起方才那股濃重的血氣,沒由來得犯惡心。
她素來循規蹈矩,自小便知道,貴妃娘娘領她入宮的那刻起,她承天恩,封公主,賜皇姓,受天下百姓恩養,終有一日,便該反哺天下百姓,背負和親使命。
雖曾經年少,春心萌動,屬意太子季珣,卻全是自己一廂情願。發乎情,止乎禮,從未做過任何出格之事。
這些少女心思,早在周辭求娶她時,便已然清楚!
那時,他寬和溫煦,每每在她往季珣處碰了一鼻子灰時耐心寬慰。
後來,宸宮的荷花池旁,他小心翼翼地問被季珣惹哭的持盈,是否可以娶她為妻。
她不是沒有動搖過。
可持盈始終清楚自己的命運。
聖上子嗣稀薄,只有三子一女,怎會舍得送唯一的掌上明珠和親?
恰逢貴妃葉氏多年不曾有孕,膝下寂寞,便上請天恩,自母家選了個不受父寵,卻鐘靈毓秀的小女娘,入宮作陪。
自三歲到十五歲,持盈寄人籬下,呆在這深宮之中,小心翼翼了整整十二年。
若是不給自己尋一些持之以恒的寄托,怕是早晚會瘋在這四方天地裏。
季珣,便是她的寄托。
他似乎不被宮城中的任何人喜愛,卻也不屑于旁人的喜愛。
持盈卻恰恰相反,她需得讨好着宮裏的貴人,才能換來幾分和顏。
可唯獨這個哥哥,無論她怎樣糾纏,永遠不肯施舍給她一絲笑容。
于是,她偏要追逐他,叨擾他,漸漸地便成了她的習慣。
後來,周辭闖入了她的枯燥生活裏。
她知道,若是周辭執意上書求娶,陛下定會同意。可他卻沒一意孤行,而是先來征求她的意見。
這一點,令持盈頗為感動。
思前想後,持盈覺得周辭未必不是良配,何必一門心思撲在季珣身上?
自周辭請婚,到她和親遠走,季珣仍不曾施舍給她一個別樣的眼神。
于是她在踏上和親車駕的那刻,便徹底死了心。
之後,她随周辭來了北燕。
大婚并沒她想象中的隆重,只因他是最不受寵的皇子,連周辭的府邸,也不若她曾經居住的清涼殿華麗。
可她并未計較這些,反倒跟着周辭,吃了不少苦頭。
那時,她是真真打算與他相互扶持。
宮裏人慣會見風使舵,沒少克扣他們府上的吃穿用度。其他皇子亦虎視眈眈,常在背後放些出其不意的冷箭,伺機除去這個僅次于嫡長子的心腹大患。
她在宸國皇宮中看了十幾年臉色,自然知曉該如何為人處世。
她為他收攬人心,為他出謀劃則,為他結交賢臣,讓他漸漸在朝中有了一席之地。
周辭亦借和親之名,得了與宸國互市互利的好處,朝裏朝外贊了不少賢名。
直至先皇病逝,時機成熟,他發動了此次宮變,榮登大寶。
就在他将她軟禁于他母妃的鳴鸾殿前,口口聲聲說的,仍是怕她受傷,才将她護在此處。
如今細細想來,他那時甘願九死一生出使宸國,為得便是久居于宸,好為自己擇一個最好利用的皇妃。
現在他大權在握,她徹底沒了利用價值,便将陳年舊事翻出來折辱她,分明是鐵了心要逼死自己,好另擇賢後。
可她不僅有自己的尊嚴,更是代表了宸國的臉面!
她拼命撐起身子,卻因被軟禁許久,一時乏力,又跌坐了回去,咳得更厲害了些。
“放肆!本宮豈能容你随意置喙?如此急切想要我的命,怎麽,立後诏書想必已經拟好了吧!周辭呢?你讓他來見本宮!”
她死死地盯着那宮人,氣勢未弱半分。
“娘娘,直呼陛下名諱,是為大不敬。”宮人雙手捧盞,不動聲色地遞至她面前,“新後是宰輔嫡女,陛下顧及舊日情分,特賞娘娘‘秋紅’。您曾為陛下枕邊人,當知陛下之志,不在北燕,而在天下,早晚會與南宸一戰。屆時拿您祭故國之旗,豈非更不好看?”
宮人許是見她必死無疑,話裏話外便更是肆無忌憚。
她如今身在異國,孤身一人,橫豎是逃不掉了。
可她也不能讓他這般容易便得逞!
持盈猛然站起,怒而揮袖,驟然打翻了毒酒,趁宮人手忙腳亂擦拭着手上沾染的毒時,自牆上抽出壁挂寶劍,奪門而出!
宮人攔之不及,沒曾想素來嬌弱的皇妃,居然敢奮起反抗!
可又忌憚她手中利刃傷人,忙越過欄杆,往陛下所在的正殿奔走告知。
“護駕!護駕!”
持盈回眸,不屑地望了那宮人的背影一眼,提劍奔走在重重回廊,青絲與步搖上的流蘇纏作一團,卻是朝和她截然相反的方向行去,足尖濺起的水花反落回水中,漾起一圈一圈地漣漪。
她自是明白,憑借她一介柔弱女子,是斷然無法一劍殺了周辭的,反倒會在死後被他折辱,冠上各種莫須有的罪名。
*
待周辭被禁軍護衛着趕來,入眼便是巍峨宮牆上臨風而立的女子。
她一如從前,穿着一襲鵝黃衣裙,曳地的大袖在風裏飄搖,身旁正斜斜躺着兩個士兵。
她似乎消瘦的厲害,仿佛下一瞬便會随風而去。持劍的手縱然抖若篩糠,卻依然緊緊握着劍柄,不肯松開半分,那劍上,還殘留着未幹的血痕。
“別過來!”她揚聲沖城牆下的一幹人等喊道,将劍橫在了自己的脖頸間,“你若再往前一步,我便讓天下人都知道,是你周辭,逼我自戕于此!”
她太了解周辭了。
他最在乎的,便是百姓間的聲名,斷不會貿然上前。
正如她所想,發絲翻飛之間,她感受到了周辭的灼灼目光——
那種想要将她即刻碎屍萬段,卻又無可奈何的目光。
“持盈,你別亂來。”他音色沉沉。
從前持盈最喜歡聽他與自己敘話,總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
可如今,卻帶着難以言說的威壓,令她只想逃離。
她抿了抿唇,回望一眼身後逐漸聚集的燕國百姓。
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陣仗,自然難捺好奇之心,如今已有稀稀拉拉十幾人,遠遠圍看在宮門口,伸手指指點點。
持盈只在靜靜地等。
待百姓越圍越多,把守宮門的侍衛再攔不住時,她忽然朗聲,一字一句頌道:“臣妾自請三罪!”
“一曰欺君,辜負先帝兩國交好之意,明知周辭有不臣之心,卻礙于妻從夫綱,不敢言說!”
“二曰蔑後,立後诏書已下,臣妾身為異族發妻,卻妒忌不服,不肯讓位!”
“三曰叛國,雖已嫁作燕國婦,卻仍不敢忘宸國之魂,不能眼看故國顏面受辱,而忍辱偷生!”
“故今日立于皇城之上,求陛下賜臣妾一死!”
她言辭慷慨激昂,字字誅心,雖明言己罪,卻句句暗指周辭所行的腌臜事——
謀奪帝位,過河拆橋,抛棄發妻。
如今京城中百姓皆集聚于此,他能堵一人之口,卻難堵天下悠悠。
就這般,周辭親耳聽到了持盈的《罪己诏》。他緊緊攥着拳,背後滲出了一層冷汗,縱然咬碎了一口牙,也只得混着血盡數吞咽。
他如今只剩一個念頭——
她不能死!
若她當真命喪于此,以死明志,反倒坐實了她說的一切!那時,他的賢名就徹底完了!
他強抑住心頭的怒火,耐心哄道:“持盈,朕知道你又魇着了,沒有這回事,朕的皇後只會是......”
他話音未落,只見殘陽映着她唇角的譏笑,輕輕吐出一句話。
“周辭,若有來世,我定親自送你下地獄。”
話湮在風中,他未聽真切。
城牆上,纖弱身影如一只翩跹的蝶,在劍鋒上旋過一周,旋即毫無征兆地踏入虛空之中,直墜而下。
落地時,殷紅的血迅速浸染了那抹嬌豔鵝黃。
周辭的心瞬間如墜冰窟,而後緩緩滋生出些許悔意。
早知便再關她些時日,好在飯食裏下些隐秘的毒。
他總想登基大典與立後大典一起舉行,好顯出他待宰輔之誠。
終究是他操之過急。
原本唾手可得的賢名于頃刻間破滅,他痛苦擡眸,卻只最後看見了持盈躺在血泊之中。
良久,他嗫嚅着唇道:“以皇後之禮,厚葬了罷。”
持盈看着他震驚又後怕的目光,心中沒由來地暢快。
直至砰然墜地時,遲來的疼痛卻自四肢百骸蔓延開來。
那種痛比以往經歷的所有都要難以忍受,仿佛靈魂有了形狀,被一雙可怕的手反複揉搓撕扯,直至生生從血肉中剝離,再一點一點抽幹身子裏的骨血,只餘一張殘破皮囊。
她看着自己倒在血泊裏的單薄身軀,與百姓滿目駭然的掩面議論,忽地想通了許多事情,心中只剩後悔。
她悔聽從宮中教導,信奉和親是公主使命。
她悔耽于情愛,為遠離季珣,一時賭氣,應下了周辭的請婚。
她悔自己太過良善,輕信周辭,落得個英年早逝的下場。
甚至連死,也要背着北燕皇後的名號,不能做回她季持盈。
意識逐漸模糊,她似乎聽見了自遠山傳來的孤歌,和着凜冽的北風,往南境吹去。
“羌靈魂之欲歸兮,何須臾而忘反?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遠。”[1]
恍惚間,她的靈魂好似尋了一個得以暫栖的居所,随着歌謠輕飄飄地遁遠。
她總該回去的……
此處,可不是她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