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生如寄(二)
人生如寄(二)
“怎麽還沒醒?”
略帶不耐的嬌媚之音自季持盈耳旁由遠及近,越發清晰。
“回娘娘,公主是誤食了變質魚蝦,引發暈厥之象。臣已喂公主服下湯藥,只消靜候醒來,便可無恙……”
“啧,一點不似珩兒乖巧!放着禦膳房正經膳食不吃,偏偏吃什麽變質的東西,平白給我惹麻煩!”
接着,一只柔軟細嫩的手掌撫上了她的額頭。
持盈的眼皮好似千斤重,睜也睜不開,只下意識打了個寒顫。
這是葉貴妃的聲音,是她的表姑,亦是她的母妃。而她口中的珩兒,正是她去年剛得的六皇子。
沒有季珩之前,葉貴妃待她視若己出。
可自從貴妃發覺她盛寵無孕,是因皇後在她日日喝的補藥中動了手腳,往鳳儀殿大鬧了一場,與皇後徹底撕破了臉。
停了那補藥後,果真不久便有了身孕。
于是,連帶看着她無孕時求母族送進宮的持盈,也晦氣了起來。
持盈心中是有些讨厭季珩的。
可她卻不敢言說,每每見到那尚在襁褓中的嬰兒,心緒便格外複雜,面上卻只能表現得格外歡喜。
她平躺在卧榻上,一動不敢動,嗅到葉貴妃身上的甜膩熏香往外間飄去。
葉貴妃好像自小桌上拿起了什麽東西,嗤笑一聲,陰陽怪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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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皇後可真會收買人心!清涼殿中發生的事情,我這個正主才剛剛知曉,她便已經送了補藥進來,也不知道我家持盈,哪來的這麽大本事,人人都喜歡!”
她将裝藥材的錦盒往桌上重重一擱,轉頭對太醫道:“還呆在這裏做什麽?無事便走罷!”
“是......”
太醫唯唯諾諾,在持盈身旁手忙腳亂地收拾着藥箱,随着嘈雜的腳步聲遠去,屋子終于安靜了下來。
持盈緩緩睜開眼睛,看着再熟悉不過的雲绫帷帳。微風吹過,床角的金鈴铛便發出一陣清脆的泠泠之音。
青玉杯,琉璃盞,手中劍,飄渺的孤歌......
大片大片關于她的記憶湧入腦海,她心沒由來的一慌,倏然想起自己已經死在了燕國皇宮裏。
怎地如今又躺在了宸宮清涼殿中?
難不成是被救回來了?
不對......
方才太醫說,她是誤食了變質魚蝦,以致昏厥。
她記得這回事。
二公主季思虞本一向不喜歡她,那日,卻特地帶了蝦糕與她言和。
她開心得很,為表誠意,當着季思虞的面吃了個精光,剛打了個飽嗝,胃裏便翻江倒海,再後來,就暈了過去。
而這件事,正發生在鴻昭二十三年,二月初五。
她下意識擡起手來,凝起眉細細地看。玉白修潔,少了許多在燕國操勞留下的痕跡。
她......回到了從前?
還未待她細想,忽聽葉貴妃的叫罵聲自院內傳來:“呸!哪裏來的死鴿子啊?都把本宮上好的浮光錦弄髒了!這可是陛下賞的!”
持盈聽着上一世從未聽見過的話,一時有些茫然。
方才的事情,從前都曾發生過,可這死鴿子,卻是前世萬萬沒有的。
她蹑手蹑腳起身,随意裹了個披風來擋初春凜冽寒氣,打算待葉貴妃走遠,偷偷溜出去瞧一瞧。
她透過門縫,見院中再無葉貴妃的身影,輕輕走了出去。
剛阖上門,一轉身,便撞進了一雙燦若星辰的墨瞳。
那雙眼睛生得極美,卻總是不含情緒。
持盈常常想,若無眉心一點朱砂點綴,中和了他眉眼的霜寒之氣,怕是能将她凝成冰雕。
此人一襲白袍,袍上以金線繡白鶴,衣緣鑲了一圈明黃,長身玉立站在她面前,帶着不染凡塵的驕矜清冷。或許正是這種遺世獨立的疏朗,惹得她上輩子追逐糾纏,亦成了她這輩子最不想遇見的人——
當朝太子,季珣。
“皇,皇兄,你怎麽在這兒?”
她特意避開他的視線,怯怯道。
與季珣檐下初逢,持盈頓時生出了黃粱一夢之感,可心間莫名襲來的酸楚,卻讓她更清醒了些。
眼前的一切并非夢境,而是切實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
她重生了,重生在了這個春寒料峭的二月,重生在了萬事都還未發生的時候。
她不再是周辭之妻,不再是宸國的和親公主,而是季持盈。
她還有機會改變自己的命運。
季珣聽見這個恍若隔世的稱呼,怔了一瞬,微微蹙了蹙眉,眸中閃過一絲不悅。
她一開口,便像是逐客令。
他沒即刻回答,而是與她擦肩而過,走進院中,在剛冒新芽的花草間翻出了一只尚且溫熱的死鴿子。
正是剛被葉貴妃随手丢進去的那只。
“孤與九安比試箭法,射了一只高飛的鴿子,瞧方向,是落在了清涼殿,便來尋一尋。”
她以為,他會一如從前,全當她的話是耳旁風,可他今次偏偏耐心作了解釋。
持盈有些不适應,下意識擡眼去看季珣,卻見他神色依舊淡漠,令人看不透思緒。
季珣的目光落在她披風下擺露出的一截寝衣上,見她只穿了襪,并未穿鞋,踩在地上,也不嫌天寒地凍,順口問道:“你呢?你出來做什麽?病可好了?”
她乖覺地搖搖頭:“已無大礙。皇兄怎知道我病了?”
她無心一問,卻瞥見他驀然一怔,剎那間,又恢複了平日裏的漠然。
仿佛只是她一時晃神,看錯了。
只聽他淡淡道:“先前孤在母後處,見她正吩咐玉湖姑姑為你選藥。”
持盈垂眸,自嘲似地勾了勾唇角,再擡眼時,已恢複了往日的純真。
“哦,皇兄若是無事,我便回去了。”
說完,她不顧他還在院中,轉身砰地關上房門,将季珣隔絕在了外面。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屋門,只看着屋內少女的影子透過陽光印在門上,而後緩緩蹲下了身子。
他總覺得阿盈這次醒來,與從前有些不同。
若是從前,她定會纏上來,誇一誇他的箭法精妙,怎地今日待他這般生疏?
可看她方才局促懵懂的神色,大抵是沒好好梳妝打扮,撞見他前來,害羞了罷。
季珣拎着鴿子,轉身往院外走去。
屋內,季持盈死死地拽着自己的寝衣,一時心緒難平。
季持盈啊季持盈,他不過是與你多說了一句話,你便這般沒出息!
既然老天給了你重活一次的機會,趁一切都還沒來得及發生,絕不能再重蹈覆轍!
前塵往事壓在心頭,她想起日後發生的種種,神色逐漸堅定了些,驟然松了手。
持盈扶着地爬起來,揉了揉蹲麻的雙腿,踉踉跄跄行至書案,鋪開了一張宣紙,提筆落下“春宴”二字。
鴻昭二十三年,四月春宴。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周辭。
此後,他會在她與季思虞之間觀察選擇,再蓄意接近。
留給她的時間不過兩月,她萬萬不能再與季珣糾纏。
時間緊迫,她又孤立無援,只得自救。
想要從根源斬斷和親之事,唯一的法子,便是在春宴之前,尋得一位人品貴重,值得托付之人,定下婚事,遠離這些事非。
哪怕不能兩情相悅,也總能彼此敬重。
比她嘔心瀝血,最後落得個命喪異國的下場,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持盈握着筆,用力咬了咬唇,似是下定了決心,可下一瞬便犯了難。
這人品貴重,值得托付的人選,該是誰呢?
她自幼長在深宮,所識外男極其有限,思來想去,驀地想起方才季珣同她說的那句話——
“孤與九安比試箭法,射了一只高飛的鴿子,瞧方向是落在了清涼殿,便來尋一尋。”
九安,吏部侍郎,賀九安。
賀家是鐘鳴鼎食之家,曾出過三任帝師。如今的皇後,便是賀家嫡女。賀家在朝堂上根基深厚,而賀九安則是賀家旁支,既受賀家蔭蔽,又沒那般顯貴。更重要的是,此人是個謙謙君子,素來待人溫和有禮,宛若春日暖陽。
既知他今日就在東宮,更是不能錯過眼下時機!
敲定了這些,持盈換了一張新紙,即刻提筆,回想着從前周辭與她說過的情話,萬般慎重地書在紙上。晾幹筆墨後,又特地熏了房中的梨香,小心裝封。又特地命侍女拂雲為她選了件杏粉色衣裙,顯得更是嬌俏可人。
打點好一切,她在鏡旁為自己鼓了鼓氣,看了看已呈西斜之象的日頭,拿着信函,便往東宮到宮門的必經之路上跑去。
她需得在宮門落鑰前,将這封情信遞到賀九安手裏頭。
持盈氣喘籲籲地跑在宮道上,恰遇上一雙自東宮中出來的宮人。
“五公主安。”
“平身吧,我問你,賀家公子可還在東宮?”
宮人對視一眼:“回公主,在呢,可要通傳?”
她忙擺擺手,“不必了,你們忙去吧,我在這兒等着就是。”
“哎!奴告退。”
她從前常往東宮跑,宮人亦知曉她素來沒什麽架子,說什麽也不曾避諱她,一邊走一邊耳語,于是這話便随着風飄進了她耳中。
“你說也是怪,怎地殿下今日忽地興致大開,在院中烤起了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