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生如寄(三)
人生如寄(三)
重重宮闕,堂皇闊麗。
琉璃瓦,雕朱漆,金龍盤踞,白鶴展翅。
東宮本無比莊嚴肅穆,卻因季珣在殿前撿了些冬日落下的枯枝,騰起火焰,上面架了只烤得滋滋冒油的鴿子,平添了幾分尋常人家的煙火氣。
火光明明滅滅,映着季珣淡漠的眉眼。
“殿下,你今日中邪了?”
賀九安從紅牆邊走來,懷中抱着些許枯枝,一邊同他玩笑,一邊将它們悉數丢進燃着的柴堆之中,把火燒得更旺了些。
季珣面上無波,只盯着火苗:“此話怎講?”
“你今日約我來東宮,為何我到時,卻不見你人影?你可素來守時,最讨厭旁人遲到。”
“那時,孤在母後處。”
他驀地有些心虛,垂眸盯着眼下跳動的火焰。
“娘娘今日居然主動找你了?”
賀九安好奇地湊上來,驚嘆道。
“沒有,是孤去鳳儀殿,找玉湖姑姑拿些東西。”
他耐心回答着賀九安的問題,卻又小心地避之不談他的真正意圖。
上趕着巴結皇後的人不少,故而鳳儀殿庫房裏名貴藥材應有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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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去給持盈尋藥的。
他今日無意撞見季思虞,那時,她剛從禦膳房出來,身上卻沾染了些本不該出現在公主身上的魚腥氣。後來,便聽宮人說,她提着親自做的點心,去找季持盈緩和關系。
賀九安不知其間彎繞,只當不小心提及了他的傷心事,望着獨身坐在火邊,顯得有些寂寥的季珣,眼底浮現出一抹憐惜,道:“啊,子卿,抱歉,我還以為娘娘她......”
“無妨。”
他打斷了他未說出口的歉意。
賀九安識時務,忙轉移話題:“對了,我今日好端端與你議着事,你為何忽然拿箭去射這只肥鴿子?”
季珣給鴿子翻面的手忽地一滞。
上一世,他只是借皇後之名,給阿盈送了藥材。可他今次,卻莫名想尋個借口,好遠遠看她一眼。
看生龍活虎的她一眼。
細細想來,自那日京中一別,和親車駕遠赴北燕,他就再也不曾見過她。
所以,他盤算着時辰,在與賀九安敘事時,盯着持盈所居清涼殿的方向,朝恰好飛過的鴿子放了一箭,再以尋找獵物為由,得以離她稍稍近一些。
他動身前往清涼殿時,是有些忐忑的。
他怕她見到自己,再如上一世一般黏過來時,他會心軟,會難以拒絕。
所幸她沒有。
可季珣的萬般心緒凝到唇邊時,只剩簡短四字:“突然想吃。”
話剛說完,他便覺得這個借口太過拙劣。
身為儲君,縱然想吃烤鴿,大可吩咐禦膳房。何必自己大費幹戈,親自射殺,親自拔毛,親自來烤。
于是他找補道:“上次秋獵已過去了數月,如今想起來,還真是懷念。”
賀九安望着他,欲言又止,索性将信将疑道:“真的嗎?上回秋獵,五公主女扮男裝,混入咱們的馬隊裏,最後,你險些射傷了她。反正經她這麽一攪和,你那日兩手空空,可什麽也沒落着......”
季珣聽着賀九安的回憶,仿佛窺見了被藏匿在記憶一隅的光陰。
原來已經過去這般久了啊......
他幹脆順着賀九安的話道:“是啊,那次沒有盡興,所以時不常地總是想狩獵。”
賀九安甩甩袖,爽朗笑了兩聲:“無妨,三月春獵就快到了,屆時你可一展身手。”
他聽着摯友的話,似是想起了什麽高興的事情,一貫淡漠的薄唇輕挑了挑,映着暖色的火焰,顯得清隽柔和。
“是啊,屆時定要盡興而歸。”
每每有出宮的機會,持盈沒了宮規拘束,總是更愛纏着他的。
賀九安眼見他取下烤鴿,把火撲熄,看了看已經落了一半的日頭,急切道:“糟了,宮門快要下鑰了,看來是無福與殿下共同享用親手烤制的乳鴿了,給我來個腿吧。”
他正要伸手去撕鴿腿,卻見季珣興致缺缺地将整只鴿子往他手中一塞,擺袖轉身道:“你都拿去吧。”
賀九安單手拿着鴿子,望着他的背影喊道:“哎!你不是說你想吃嗎?”
“又不想了。”
他頭也沒回,邁上了白玉石階。
“哎你這人......怎麽今天怪怪的。”
賀九安疑惑轉身,舉着鴿子往宮外走去。
*
季持盈記不得自己蹲在東宮外面等了多久,只知道她蹲在樹下,默默數了無數遍螞蟻,甚至連蟻巢的方位都已摸清楚。
她聞着一股股自東宮內飄出來的烤鴿香氣,整個人饞得要命——
她自醒來到現在,什麽都未曾吃過。暈過去之前,因那變質的蝦餅,還将吃的東西吐了個幹淨。早已肚裏空空,餓得前胸貼後背。
烤鴿的香味越發地濃,她摸了摸幹癟的肚子,感嘆道:“好香啊!”
她剛擡起頭,恰遇上了舉鴿而來的賀九安。
兩兩相望,彼此都亂了陣腳。
他舉着烤鴿,怎麽行禮都顯得怪異。
而她是來表白的。
在她的少女情懷裏,不說此刻是否該有應景的漫天花瓣雨,起碼眼前人應當素衫映斜陽,笑容含春晖,氣質如清霜,身姿如松竹,彎着眼睛,盈盈地接過她遞來的情信。
賀九安本萬分符合,如果他沒有舉着烤鴿的話。
“五公主?”
見她在原地愣神,賀九安騰出那只什麽也沒拿的大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可正是這一聲,不僅喚回了持盈的神,更隐隐約約地飄進了東宮殿前,止住了季珣正要推開殿門的那雙手。
持盈在外面?
他微微側首,本想克制住自己不去管,卻鬼使神差地轉過身,往宮門外行去。怕兩人發現,特地在一顆雪松後藏匿了身形。
如此距離,剛好可以将兩人之間的敘話聽個一清二楚。
“賀公子——”
持盈剛開口打了聲招呼,肚子卻不争氣的一叫,将她好容易醞釀出的情緒拆得零落四散。
她窘迫地望了一眼賀九安,匆匆垂下頭來,雙頰登時騰起一片紅雲。
賀九安堪破了她的羞赧,體貼入微地将烤鴿遞至她面前。
持盈擡起頭,抿了抿唇,吞下一口口水,也不再推诿。
“多謝賀公子。”
她輕輕咬下一口,細細咀嚼,酥脆的鴿皮混着嫩滑的鴿肉,在口中爆開鮮美的汁水,瞬間解了她的饞蟲,令她不禁哼出一聲贊嘆。
賀九安彎了一雙眼睛:“好吃嗎?”
“嗯!”持盈點點頭,雙眸璀璨如星,“是賀公子烤的嗎?”
“不是,是殿下。”
他輕笑一聲,如實相告。
“啊,他啊......”
一聽是季珣,持盈的興致迅速轉淡,微微垂了眼睫,夕陽灑在她的臉上,宛若兩只翕動的蝶。
樹後,季珣看着她的反應,莫名有些惱。
他怎麽了?
怎麽她一提起自己,便是這般掃興的模樣?
只見那邊持盈片刻便換了副表情,沖賀九安盈盈一笑。
“如若是九安哥哥親自烤的,定會更好吃些。”
季珣一瞬錯愕。
九安......哥哥?
從賀公子到九安哥哥,只需要一只烤鴿嗎?
甚至這鴿,還是他親自烤的。
賀九安望了望天色,日頭已快落盡了。
可他不能在公主面前失了禮數,只得耐心問持盈:“公主特地在此處等臣,是有什麽事嗎?”
經他這一提醒,持盈想起了今日的第一要緊事,舉着烤鴿,翻出那封情信,遞至他面前,忐忑地望着他。
賀九安垂眼看着空無一字的信函,上面幹幹靜靜,連收信人的姓名都未落,一時有些摸不着頭腦。
“這是......給臣的?”
她目光殷切,點了點頭,把信往賀九安處又推近三分,兩頰的紅雲未散,反倒漸漸擴至耳朵,小聲道:“你看了,就明白了。”
季珣立在雪松後面,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看着她的耳廓由淡粉一點點變紅,直至濃郁得往更深處蔓延,甚至連碎發遮掩的脖頸都染上了粉。
他的眸光漸漸變得沉黯,一雙墨瞳深邃似望不見底的潭,緊緊抿着薄唇。
她的話說得十分隐晦,可縱然再隐晦,只要不是個蠢笨之人,見着她的神情,便也能猜到那封信函中寫得大抵是何事。
他不知自己還在等什麽,但仿佛整個人被黏在了地上,半步動不得,只得看着她對着另一個男子,笑得嬌俏可人。
少女的笑容刺痛了他的雙眸,令他心中一時百轉千回,隐隐有一種無名的妒火燃起,又被一抔冰水忽地澆熄。
他有什麽資格妒忌?
他不過是她的皇兄。
雖然她與自己并無血緣之親,可她受封于他的父皇,是他名義上的皇妹,偏偏母族又是他外祖家的政敵。
其間任何一條,都是橫在兩人面前永遠無法逾越的鴻溝。
上一世,他最為後悔的事情,便是為她擇了周辭。
他以為,周辭與他相似,便會如他一般,把她藏在心上珍重,卻沒想等來的,是她死在燕京的消息。
他籌謀萬全,終踏平燕國皇城,可卻再也換不回她,最後郁郁而終。
可上天剛給了他一次新生,還未等他彌補,卻見她疏離了自己,反倒向自己的摯友,遞了封情信。
好得很。
季珣頓時有些不解。
前世今生,究竟孰真孰假?
他已無心去聽兩人說了什麽,只見最後,她同賀九安揮了揮手,小步跑遠,消失在了杏林的盡頭,而賀九安轉身,再次朝東宮走來。
他看起來心情甚悅,顯然沒想到他就在這裏,頗有些意外道:
“子卿?你怎地在此?宮門已經落鑰,我幹脆在你這兒借住一宿算了,待會兒我就去宮門口報備......”
季珣孤身而立,定定望着他手中信函,喉結微動。
“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