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人生如寄(四)

人生如寄(四)

賀九安循着季珣的目光,瞥見那封仍捏在他掌中的信函,卻并未多想,只當是兄長對小妹的擔憂,而後略顯羞澀地一笑。

“你都瞧見了?也不知道五公主她今日怎麽了......不過你放心,我可未敢逾矩......”

“拿來。”

季珣依舊固執地立在原地。

賀九安只覺得有些莫名其妙,收斂了方才的笑意,換上一副認真之色。

“子卿,我知道你這人雖看上去冷心冷肺,實則待親近之人至真至誠。但五公主她再幾個月便要及笄,已經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孩子了,她可以有不願公之于衆的秘密。”

他仍舊攥着那封信函,沒有半分相讓之意。

季珣與他立在庭中,亦不願讓步,良久,他深吸一口氣,半妥協半誘導道:“你我是不是好友?”

“是。”

“我是不是她兄長?”

“是。”

“持盈的身世你也知曉,陛下與葉貴妃是否真的在意她?”

“......不在意。”

季珣想起她方才紅着臉的嬌嗔模樣,壓下心中酸澀,穩聲道:“既然如此,她情窦初開,是否該由孤這個兄長把關?你亦不曾有過心上人,如今是否該與好友商談?于情于理,你二人今後如何......都不該避諱着孤。”

他的手掩在寬大的袖袍下,緩緩攥成了拳,別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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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沒說看完就不還你,只是怕她不懂事,也怕你欺負她。”

賀九安細細琢磨,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可一時也挑不出他的錯處,幹脆攬過他的肩,一同往殿內走。

“行行行,咱們一起看,總行了吧?”

賀九安恰用捏着信的那只手來攬他,他微微側首,看着離自己近在咫尺的信,按捺住想将它搶過來占為己有的心思,略微不情願地随賀九安一同回了書房。

賀九安仍在他耳旁絮叨:“不過你可得答應我,今日之事千萬不能讓五公主知道。女孩子家臉皮薄,若是知曉自己遞出去的信,被旁人看了去,心中一定不好受。我是看在你是我好友,一向嘴嚴,又憂着她的份上,才容你一道看的,但凡換個人,哪怕是聖上,我也不會透露半分。”

季珣不知道持盈是否會不好受,他只知道此刻賀九安口中的話萬分刺耳。

他是旁人。

他季珣,已經成了賀九安與持盈之外的那個旁人。

燭下,賀九安萬分鄭重地展信,本以為會是長篇大論,沒想偌大一張紙上只落了一句詩。

隰桑有阿,其葉有沃[1]。

秀雅婉麗的小楷合着淡淡梨花清甜,袅袅飄進了兩人心底。

只是一人含笑,一人微愠。

季珣與賀九安從小一同長大,文采造詣上難分伯仲,自然不會不知這句詩的意思。

單瞧這一句,或以為是在頌春,可連着這詩的下句,落筆之人的心思便昭然若揭了——

即見君子,雲何不樂。

分明是少女懷春的含蓄情意。

伴随着賀九安的輕笑,季珣的腦海中又浮現出那時兩人在東宮外交談時的情景,如墨的瞳仁中翻滾着些許妒火,若是再細細看去,還有幾分難過。

他不禁自問,為何偏偏是這句?

若是他的記憶沒有出現偏差,本該再過些時日,待宮中禦花園的桑樹抽了新芽時,她故意跟在自己身後,一字一句念出的這句詩。

從前他聽見時,雖面上強裝無異,心中的悸動卻不是假的。

可他還沒等到桑枝抽芽,她便已經将這句詩贈給了旁人。

“孤乏了,你記得同宮門侍衛報備留宿,你曾經住的寝殿,孤已命人收拾好了,屆時直接去便是。”

許是心中煩悶,連嗅着她信箋上的甜香也覺得燥,他向賀九安丢下這句話,轉身匆匆離去。

“行!”

季珣一向将情緒隐藏得極好,賀九安并沒看出好友的不悅,只借墨提筆,映着燭火,在那句小詩下回落了一句: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2]。

*

翌日一早,持盈吃着膳湯,心中卻惦記着那封情信。

昨兒她本想從周辭說過的話裏拈幾句,可落筆時總覺得太過刻意,不似一個還未及笄的小女娘能說得出口的言語。

可一時半會兒又想不出什麽新的,便從上一世同季珣念過的詩中挑,又怕萬一兩人私下聊過這些,還特地選了句還不曾發生過的。

思來想去,她覺得自己做事比之上一世更為妥帖,便有些自得。

稍一不慎,便濺出些湯來,洇濕了衣襟。

“哎喲!”

拂雲聞聲而來,忙替她擦拭:“公主怎地這般不小心,還好是初春,穿得厚些,不然燙壞了肌膚,可如何是好?”

她凝着自己的鵝黃衣裙,眸光黯然一瞬,擡首吩咐道:“剛好,你給我尋那件绛紅的襦裙來吧。”

拂雲抿唇一笑,打趣道:“公主不是一向喜歡鵝黃嗎?怎地這兩日總是尋旁的穿吶?奴婢還以為,它們被關在閣中,再沒有重見天日的時候呢!”

“要開春了,桃紅柳綠時,自然要穿得應景些。”

“依奴婢看,公主才不是為了應景,怕是......有了心上人吧?”

“讓你亂說!”

持盈佯愠,擡手去與拂雲打鬧,看她嬉笑着跑遠,收斂了笑意。

她自幼便喜歡鵝黃,如春日裏的迎春,顯得生機勃勃,入宮後,見季珣的衣邊也常着明黃,就在心底暗暗把它當成兩人不為人知的默契。

漸漸地,便成了選衣時的習慣。

縱然後來和親北燕,也不曾更改。

可她如今要親手斬斷她與季珣的牽扯,能改的,便都改了罷。

換衣裳的時候,拂雲對着她拍馬:“公主其實穿紅色也好看!從前奴婢只覺得二公主驕縱跋扈,才喜歡張揚華貴之色,如今看公主穿,倒不這麽覺得了,只覺得明媚可人!”

“這話在清涼殿說說就得了,二姐姐是陛下親生,我終究比不得,當心給自己攬禍。”她蹙了蹙眉,小心交待。

“奴婢當然知道啦!不過,奴婢曾聽宮人們八卦,二公主喜歡穿這些豔色,是因她屬意賀公子。賀公子喜歡春日裏花團錦簇,曾在詩會裏以海棠為題,奪過頭籌呢!”

“賀公子?可是賀九安?”

“正是呢!”

持盈若有所思。

她昨日穿的也是粉紅。

沒想到誤打誤撞,倒碰上了賀九安的喜好。

她忽地想起昨日裏見他已近黃昏,正是宮門落鑰之時,便問拂雲道:“對了,賀公子昨日是不是沒回府上,宿在太子殿下處?”

拂雲想了想,道:“似乎是。”

“這樣,你去給我準備些木瓜來。”

“公主要親自做什麽嗎?”拂雲疑惑道。

“嗯,做道小食。”她篤信地點點頭。

*

持盈提着食盒,走在通往東宮的宮道上。

心下思忖,若是昨夜賀九安看了那句詩,今日再加上這道爊木瓜,也該徹底明白她的意思。

只是,她往東宮去,免不了要碰上那人。

屆時這爊木瓜,是分他,還是不分?

罷了,她不是小氣之人。

若是不分季珣,待他格外疏離,反倒容易被他看出破綻。屆時,他若知道她已窺見未來,保不準把她當妖孽。

反正他一貫讨厭她,以此為借口,把她驅逐出宮也說不定。

持盈深吸一口春日清晨的露水氣,加快了步伐。

季珣與賀九安剛下早朝,一同回了書房,便聽宮人通傳持盈求見。

季珣想起昨夜那封信,輕輕捏了捏指腹。

“讓她進來。”

他目不轉睛地盯着門口,卻沒見往日裏熟悉的那抹鵝黃,只見她穿着九安喜歡的绛紅衣裙,提着食盒,小心放在了案上,朝他一福身,顯得有些拘謹。

“皇兄安好。”

轉身時,又如釋重負般沖賀九安一笑,雀躍道:“九安哥哥好!”

季珣閉了閉目,轉頭看向雕花食盒。

“裏面是何物?”

“哦!”

她應了一聲,忙去打開,只見其間是兩碟爊木瓜。

“昨夜誤了九安哥哥出宮時辰,持盈特做了些點心,以賠不是。”

季珣是看了持盈的信的,眸光落在爊木瓜外層均勻油亮的糖衣上時,當即想起了詩經裏的另一句——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

好,好得很。

她如今便如此急不可耐,想求賀九安一個确切答複嗎?

可季珣不知道的是,賀九安早已把這句落在了那紙信箋上。

賀九安凝着面前的爊木瓜,眉目間浮現一縷意外的驚喜之色,而後輕輕笑了起來。

持盈默默打量他,發覺他笑起來的模樣并不比季珣遜色,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自成一派少年意氣,不似季珣的刺骨涼薄。

他自大袖中拿出昨日信箋,遞還給持盈。

“公主,臣恰巧附了句詩,還望過目。”

“等等。”

持盈正要接過,一道清冽嗓音卻打斷了她的動作。

她循聲看去,只見季珣正盯着那封信,視線漫不經心地在兩人之間流連。而後向她走近一步,連着賀九安那封信與他袖中之物,一同交到了持盈手裏,眼底蘊着些她看不明白的情緒,卻只化成一句令她摸不着頭腦的話。

“持盈,你昨日把它落在東宮外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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