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人生如寄(五)

人生如寄(五)

持盈低頭一看,卻見是一塊玉佩。

環刻迎春,下綴鵝黃流蘇,光澤純淨,觸感溫潤,一瞧便知價值連城。

這怎麽會是她落下的?

她可沒得過這等貴重的賞賜。

她正打算出聲,季珣卻先她一步:“莫要讓貴妃娘娘察覺你丢了如此貴重之物。”

持盈略帶詫異地望向他。

他看似雲淡風輕地将這些東西放在她手心裏,實則用了不小的力道,徹底絕了她順勢推回之意,而後不甚在意地瞥她一眼,仿佛只是無關緊要的施舍。

持盈不明白他究竟何意,只匆匆垂下眸子,福身告退。

出了書房,她手中緊緊攥着這玉佩,神思早已飄至九霄雲外。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

這是兩相珍重情意的詩。

季珣不可能不知道,他這般做究竟意味着什麽。

他贈自己玉佩,環身還特地雕了自己喜歡的迎春,每處細節,都是她的喜好。

若是上一世收到這樣的禮物,她怕是會高興上半月。

可今世,她早已想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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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待她,不過是如大家族中毫不相幹,卻不得不因姓氏聯結在一起的兄妹。

他素來不屑與她有交集,總不會待她有情意。

既然如此,為何要做出這樣的事,平白惹她誤會?

“哎!”

她有些惶然,心神不寧地走着,卻沒留意徑直撞上了一個人。恰巧足下有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便絆倒在了地上,連帶着手中的玉佩都摔了出去。

“季持盈,你到底長沒長眼睛!一大早就往人家身上撞,是不是嫉妒本宮穿得比你好!”

她沒理會響在自己耳邊的訓斥,忙低頭去找那塊玉佩,卻見它靜靜躺在離自己幾步之外的地方,碎成了幾瓣。

“季持盈,本宮同你說話呢!你到底懂不懂規矩?”

持盈依舊沒說話,只死死盯着殘玉,鼻子猛地一酸。

留不住的。

上一世得不到的東西,這一世,自然也留不住。

季思虞見她對自己不理不睬,瞬時冒了無名火。

她理理裙擺上的褶皺,瞪了仍跌坐在地上的持盈一眼,說話更口無遮攔了些。

“到底是宮外的野種,就是這般不成器!”

季珣與賀九安本就聞聲而來,她這句話恰巧飄進了他們耳中。

“季思虞,賢妃便是這般教你的?”

持盈下意識擡首,恰對上季珣愠怒的眸子。

男子難得肅聲訓斥妹妹,卻在瞥見那雙微紅眼眶與地上碎玉時怔了一瞬。

“公主。”

賀九安體貼彎身将她扶起,她忙匆匆低下頭去,躲開了季珣的視線。

她明明不該難過的。

可為什麽遇上與他相關的事情,心間還是會莫名酸澀呢?

賀九安不動聲色地把持盈護在自己身後,同季思虞嚴聲道:“二公主,你言語間不該如此失禮。”

持盈本以為二公主聽了這話,會訓斥賀九安以下犯上。

卻見季思虞眼中忽地蘊上水汽,指着她道:“怎麽?連你也護着她這個小野種?若不是她入宮,你們會對本宮惡言相向嗎?”

她越說越委屈,狠狠抹了把眼淚。

持盈并不在意季思虞口中的穢語,她只垂眸凝着那幾塊碎玉,方才走出東宮時的惶然早已盡數不見,只剩心頭一陣一陣湧上的悲切。

那些殘片,好似明晃晃地昭示着,讓她徹底同過去告別。

賀九安眉宇緊鎖,冷笑道:“她有父有母,出身世家大族,又受陛下親封。二公主此言,倒似不把朝中重臣與陛下放在眼裏,如此出言不遜,倒更似無——”

“季思虞,向持盈道歉。”

眼見賀九安言語間将犯大不諱,季珣忙出言打斷。

她其實是有些怕皇兄的,可如今,見兩人都偏幫季持盈,心中不忿更是占了上風,嘴硬道:“本宮就不!”

季珣正欲再次發作,卻聽身旁一道輕啞的聲音:“不必了。”

他側首望去,卻見持盈并未看他,而似自嘲一般笑了笑。

“皇兄,不必了。不是我的,終究不會是我的,再怎麽奢求也沒用。是我的,旁人想要也奪不走。就似這玉佩,我已丢過一次,托皇兄的福,縱然失而複得,卻還是碎了。不是嗎?”

她這話藏着數層含義,也沒指望季珣能盡數聽明白。

僅是此時此刻,她只想這麽說罷了。

季珣凝着她通紅的眼,躬身撿起碎玉。

“孤會修好。”

“不必了。”

“孤可以。”他執拗道。

“縱然修好,豈會毫無裂痕?重新雕琢,又可還是原先那塊?碎了就是碎了,再也回不到完好無缺的時候了!”

持盈越說越哀,淚止不住地往下落。

可季珣卻和聽不明白似的。

“持盈,孤能修好。”

他的嗓音漸篤,帶着上位者不容置喙的強勢,與持盈互不相讓,卻吓得一旁季思瑜噤了聲。

最後,她勉強挑起唇角,似洩了氣。

“那修好後,便贈予皇兄吧。”

說罷,她轉身跑掉,把一行人遠遠撇在後面。

季珣手中捏着碎玉出神。

這玉佩,是他早就雕琢好的,一直尋不到時機相贈。

今次明明是他沾了賀九安的光,才得以與她有“木瓜瓊琚”之緣。

其中因果,只他二人知。

可如今,她卻以贈為名,看似将這玉佩留在他手中。

實則,是棄。

她放棄他了。

可……為什麽呢?

季珣不明白,只立在原地,任由殷紅的鮮血自指縫中淌出來,也渾然不覺。

“子卿,你……”

賀九安凝眉提醒,他這才回過神來,只輕啓薄唇,道了句無妨。

“皇兄……”一旁季思瑜抽噎出聲。

“把你的手攤開。”他的聲音即刻轉冷。

季思虞抿抿唇,不情不願地照做。

賀九安這才發現,她手心染着些髒污。

“方才你并沒摔着,何來髒污?”季珣一語中的。

“我,我......”季思虞從未見過皇兄對她發這樣大的脾氣,半天憋不出一個借口。

“是你在林間小道放的石塊。”

他并不是在問她,而是在陳述。

“我......”季思虞低着頭,再不敢嘴硬。

“回春晖殿跪着,沒有孤的口谕,不得起身。”

*

這邊賢妃得知思虞受了季珣的罰,忙親自去求見皇上,卻沒曾想,恰遇見葉貴妃随侍左右。

葉貴妃上下打量她一番,難得幫持盈出了口氣。

她搖着天子臂膀,故作委屈道:

“臣妾知道陛下一向偏心,可陛下若如此輕易便饒了二公主,那不僅是在打我們葉家的臉面,更是打了儲君的顏面!儲君的顏面,可就是賀家與陛下您的顏面!”

她話都說到這份上,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天子念及朝堂上葉賀兩家的政鬥,不禁扶了扶額,只得随季珣而去。

葉貴妃又是安撫,又是按摩,把聖上哄得神色稍緩,才款款回清涼殿來。

她剛一推門,卻見持盈正伏在桌子邊小聲啜泣。

“哭哭哭,就知道哭!半點不似本宮,若非今日那季珣轉了性子,突然偏幫你,你還不知要受怎樣的委屈!屆時再連累了我,看我饒不饒你!”

“什麽偏幫我,他怎會偏幫我?季思虞砸的本就是他的東西!他愠怒,不過是因為季思虞不服從他管教罷了。從來就沒人在乎我,從來就沒人在乎我……除了九安哥哥……嗚……”

她越說越傷心,似是要把前世今生的委屈都發洩出來。

她記得他們今日說過的每一句話。

她記得今日賀九安為了她,險些大不敬。

她記得季珣不耐的語氣。

她記得季思虞說她是野種。

那時她沉浸在宿命難改的無力中,不想與季思虞争吵,也不屑于季珣的施舍。

可若換位思考,站在他們各自的立場上,她無法去責怪任何人。

但她也有自尊,也不該被人随意踐踏。

真正考慮她感受的,唯有賀九安一人。

葉貴妃刀子嘴豆腐心,見她哭得如此斷腸,狠瞪她一眼,便将她摟在了懷裏,任由她把鼻涕眼淚抹在了她華貴的雲錦上,放軟了聲線。

“好了好了,別哭了。說起來,也是母妃不好,當初接你入宮的時候,你還那樣小……”葉貴妃耐心哄着她,說着說着,自己反倒抽了抽鼻子,泫然欲泣,“當時,本宮只是想着,天子血脈不容混淆,接個男孩兒入宮,是萬萬不能的。可加封宗室女,卻是常有之事,沒曾想……會讓你這般委屈。”

“你方才說什麽來着?賀九安?”葉貴妃嘆了口氣,接着道,“賀家那孩子,人品倒是貴重,不似他們嫡系,那般會籌謀算計。如若你心悅他,倒也算良配。”

持盈暗暗聽着,發覺好似因今日之事,反倒推進了她的計劃。

有了葉家助力,自己逃出這座牢籠的可能,便會大上不少。

如此,也算因禍得福?

她止住抽噎,斷斷續續道:“母妃,你說得可是真的?”

葉貴妃凝眉斟酌。

“此事宜快不宜遲,春獵過後,北燕将會派使臣來宸,屆時又恰逢你及笄......若是能在國宴前,敲定你與賀家的婚事,就應該能成。你容我想想......”

說着,她嗔了她一眼。

“哎呦,養女兒就是麻煩,我給你外祖遞封信去。”

持盈破涕為笑。

沒想到,自她醒來到如今,心中第一回浮起暖意,是因為她的母妃。

“多謝母妃!”

之後,持盈把自己在清涼殿關了幾日,正百無聊賴,思索着該如何與賀九安更進一步時,拂雲忽來通傳。

“公主,賀侍郎托人帶話,約您藏書閣一見。”

持盈猛地坐直,挑了挑眉。

他竟自己找上門來了?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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