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昨夜東風(一)
昨夜東風(一)
她眸中動搖一瞬。
可季珣也僅僅捕捉到這一瞬,便又見她恢複了原先的淡然,濃纖如蝶翼的眼睫眨了眨,輕聲道:“嫁。”
如此輕飄飄的一個字,卻好似一根刺紮進了他的心裏。
他審視着她,良久,忽地輕蔑一笑,道:“季持盈,你是這輩子嫁不出去了嗎?孤真是沒見過你這種上趕着去受氣的女娘。”
她倏然想起上一世在北燕受的重重算計。
旁人說她受人恩養理當和親,她便信以為真;旁人說周辭日後定有一番大前途,她便擇其為婿。
他是前途無量了,可她自己落得個什麽下場?
直到死過一回,她才明白何為“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将軍”。
自古以來,女子所有被大肆鼓吹的行為,不過都是在犧牲自我,為旁人做嫁衣罷了!可不是打着贊揚的名義,上趕着受氣嗎?
季珣不曾與她感同身受,不知她何故執意選個人嫁了,可她還不清楚嗎?
她不過是為了躲和親。
他卻以此事來诘問自己,話還講得這般難聽。
想到這兒,她心底壓着的氣性翻湧而上,一貫清澈的眼底染上些愠色。
“我的婚事,與皇兄何幹?”
她根本不在乎賀九安是否能與自己長長久久,她只想尋一個人品貴重之人,逃離曾經的夢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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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離北燕二皇子,也逃離永遠不可能得到的季珣。
倘若日後賀九安當真在家人與自己之間為難,她也不是非要賴着他,不願和離。
季珣眯了眯眼睛,薄唇緊抿,顯然也是動了怒。
“好一個與孤何幹。”
他又不是不肯成全,只是希望她可以真心尋得一個珍之重之的郎婿罷了。
為了讓她日後不再受皇室挾制,他甚至籌謀萬全,給陛下下藥。
卻只換得一句“與他何幹”。
“不是嗎?若論血緣,殿下有那樣多的妹妹,親的,表的……真正的妹妹尚且顧不得,何故來管我?”
她揚了揚唇角,卻帶着些挑釁的意味。
“皇兄不覺得自己近日格外關心我嗎?難不成往日裏習慣享受持盈追随左右,一朝見持盈關切他人,卻發覺自己早已動了心?”
她這話本就是一時氣結,為了讓自己不落下風,自然也沒指望季珣當真。
反正現在四下無人,她正待徹底惹怒他,看他屆時該如何回怼,還是惱羞成怒,治她個以下犯上。
可她萬萬沒料到,兩人間本劍拔弩張的氣氛,卻因她這一問,倏然沉寂緩和下來。
他努力忽視少女的視線,也努力忽視被她一語中的後泛起的情緒,深吸一口氣,語氣沉沉:“你我終究是一同長大的情分,同那些孤都沒見過幾面的妹妹不一樣。孤不願見你……日後受人欺辱。”
持盈怔在原地,顯然沒料到他會如此回答。
她見季珣站在自己面前,明明跟平日裏一般無二的冷淡,卻又好似帶着不一樣的熱誠,連帶着心猛地一跳。
“只是妹妹而已嗎?”
她不由自主往前一步,把心下所想脫口而出。
“皇兄待我,只是兄妹,再無旁心嗎?”
“只是兄妹。”他不動聲色地移開眼眸。
“你發誓。”
他騙自己,她明明見他方才心虛了。
“持盈,別無理取鬧。”
他微微仰了仰頭,閉目平複心中的掙紮。
方才兩人話趕着話,他險些宣之于口。
可如今并非合适的時機,他怕他屆時堵不住天下攸攸。
言語間的利劍是能殺死人的。
你可願再等一等?
我的……阿盈。
他睜開眼睛,恢複了往日平和:“孤只拿你當妹妹。”
她想從他的神色上再尋出些破綻,可她細細端詳許久,卻再沒有下文。
罷了,不必與他糾纏。
她有些失望,只得自己默默收拾好情緒,而後慣常彎起眼睛:“既然如此,昨夜持盈為了朝堂大計,對賀家所行之事不再追究,想來皇兄定會憐惜持盈,好成全持盈的執拗心意。假使日後,妹妹受了上趕着找的苦楚,皇兄也定會為妹妹撐腰的,不是嗎?”
她的話中之意很明顯了。
她欲借賀秋之事,與他做一個交易——
她緘口不言,他想法子去向陛下讨要那道指婚聖旨。
見他不語,她又補充道:“皇兄若沒這樣大的權力,我也可以去求見皇後娘娘。”
他垂眸看着那張如花容顏,稚澀未脫,卻已隐隐透現出奪目之感。
他驀地發現一個被他始終忽略的事實。
她是從何時開始,如此權衡利弊,如此顧全大局,又如此會利用旁人的私欲,而達到自己的目的。
她在他不曾留意的角落之中,肆意生長成了一株帶刺的嬌豔花朵。
“不必,孤成全你。”他嗤笑一聲,轉過身去,還是心下不忍,側首囑咐道,“縱使孤今日殺雞儆猴,可這一道旨意下來,難保他們不會再次對你設計,你要再三小心。若遇上了什麽解決不了的麻煩……”
他拿起她的手,往掌心處放了那夜救她時他所用過的鳴镝。
“它可以喚來東宮衛。”
說罷,他便未再停留,轉身離去。
*
白日裏太子殿下因她懲處了母族中人一事傳遍了各營帳,因此今日她過得格外暢快,連季思虞都不曾刻意招惹。
春獵時的宴飲往往不是歌舞助興,多是雜耍馴獸。
她一邊聽着陛下與臣子假惺惺地互相恭維,一邊百無聊賴地看着身旁的小季瑾手中舞着蟹腿高興。
她素來不喜這些,酒剛過半,正欲尋個借口悄悄溜走,卻忽然聽正席一陣暴動。
“陛下,陛下……”
她擡眼一瞧,原本舉杯盡興的陛下竟一頭栽在了桌前,人事不省。
衆人亂作一團,葉貴妃把小瑾兒塞入她懷中,囑咐她照看好,便也去了陛下那處。
隔着數張桌案,她遙遙瞥見季珣。
他神色平靜,鎮定自若,與一旁那手忙腳亂,又是傳轎,又是傳太醫的場面一比,仿若置身事外。
也不裝一裝。持盈腹诽道。
葉貴妃在陛下處幫不上什麽忙,亦注意到了他的不同,有些狐疑地行至他身側,旁敲側擊道:“太子殿下對陛下忽然暈倒一事,竟如此漠不關心嗎?”
“葉娘娘此言差矣。”他垂眸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衆人吵吵嚷嚷,圍在陛下身旁,總要有個能擔起責的人來,若非孤命太醫一同參宴,又命車輿候着,如今陛下怕還是不能問診呢。只等太醫診出結果,看咱們是留在此處,還是返回宮城了。”
葉貴妃尴尬笑笑:“原是殿下早已想了萬全之策,是本宮冒失了……”
“無事,孤身為儲君,為陛下思慮周全,應當的。”
他說話間瞥向持盈,卻發現她亦抱着季瑾,在偷偷打量自己,撞見他的視線,又匆匆撇開眼來。
這時,太醫匆忙跑來。
“回禀殿下,陛下宵衣旰食,勞累過度,心緒不寧,又連日飲酒,以致,以致中風。”
他從容起身,行至太醫跟前,恭敬扶起。
“父皇可有大礙?”
“臣與徐太醫等人已為陛下施了針,過些時辰應當可以轉醒,只是這春獵……未至四月,夜裏寒涼,還是回宮為好。”
季珣目含懇切,帶着老太醫特去詢了皇後意見,而後下令提早回宮。
面對這一突發情況,他應對地得體妥帖,令旁人挑不出一絲錯處,只贊他頗具孝心。
只是難得出宮的拂雲有些不大盡興,一邊幫持盈拿着包裹,一邊道:“往年都要玩上七日,這次不過才呆了三天,這一回去,又要過數年如一日的日子了,好生無趣……”
葉貴妃去陛下車輿中侍疾,如今車中僅餘她們兩人和一個懵懂不知的季瑾,她見持盈望着窗外的忙亂出神,忙喚道:“公主,公主?你在想什麽呢?”
她被拂雲喚回神來,蹙了蹙眉道:“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陛下這病來得蹊跷。”
車輿緩緩啓動,拂雲放好包裹,替她揉捏着腿道:“陛下他老了,不比當年,公主不必太過感懷。”
拂雲不知道的是,她并非感懷,而是疑惑。
上一世直至她死,宸帝依然體健臨朝,從未生過這樣大的病。
養心殿燈火通明,太醫妃嫔進進出出,直至深夜,才徹底安靜下來。
如今殿內僅剩葉貴妃與季珣,季珣禮道:“葉娘娘不妨早些回清涼殿,孤在此為陛下侍疾便是。”
葉貴妃看着陛下昏睡的臉,目光不挪一寸:“可是……”
“娘娘素來保養得宜,熬夜最損毀容貌,若陛下醒來,娘娘熬壞了身子,豈非得不償失?不若早早回去,陪着瑾兒與……持盈。”
說起她的名字,他心中仍是一揪。
“也罷。陛下若是醒來,殿下記得托人通傳本宮。”
葉貴妃最後望了一眼,萬分不舍地走了。
屋內除了已被替換一遍的宮人,僅剩季珣與陛下。
他行至陛下身側,擡手拔下位于玉枕穴上的銀針。
等待陛下醒來的空檔,他走至書案旁。
書案上放着的是一道空白的黑金聖旨,旁邊便是裝着傳國玉玺的寶盒。
“殿下,已備好了。”宮人畢恭畢敬。
他提筆斟酌片刻,便落下第一個字。
是夜,陛下轉醒,連頒兩道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