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昨夜東風(二)

昨夜東風(二)

一道是言聖躬違和,暫居養心殿休養,命太子監國,主理朝政,旁人需經太子允準,才能來養心殿探望。

另一道,則是賜婚于季持盈和賀隨,婚期便定在四月十九,好為陛下病體沖喜。

細小雲片在湛藍天中翻出白浪,沖走了夜裏的污濁。今晨雖是多雲,卻也難掩天朗氣清。

“謝陛下。”

待宮人宣讀完畢,持盈接了這道聖旨,凝着上面的日子,心中卻“咯噔”一跳。

四月十九。

若她沒記錯,這可正正好好是北燕使團入京的前一日。

昨日,她與季珣在蘆葦蕩中半争執半脅迫,她再清楚不過,這道聖旨是皇兄為她求來的。

出使之路艱辛遙遠,路上可能會遇見種種意外,她是有上一世的記憶,可宸國衆人只知北燕使團會于四月入京,他怎麽會具體到哪一日?

只是巧合嗎?

葉貴妃慣賞了宮人銀子,得知陛下如今誰也不見,只允了太子侍疾,不由得撇撇嘴,嚷道:“若非皇後那毒婦,現下瑾兒怕是同太子殿下差不了幾歲,何至于讓他獨占陛下恩寵?”

來傳旨的宮人忙安慰道:“陛下還是格外惦念您的,否則也不會獨獨成全了五公主的婚事。”

宮人一句話哄得葉貴妃心花怒放,她大手一揮,賞了他一包銀子。

“多謝貴妃娘娘!”

待宮人歡天喜地走了,葉貴妃喚回了持盈的魂兒:“人都走了,你還跪着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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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盈慌忙起身,理了理衣裙。

葉貴妃侍弄着殿裏的名貴花草,漫不經心道:“當初不是你哭着鼻子求本宮的嗎?怎地如今得了旨意,也不見你多高興?”

她隐下心思,掂了掂聖旨,強顏歡笑道:“母妃和陛下肯成全,持盈自是高興的,只是覺得這日子有些倉促。”

按例,男女合婚需經六禮,快則幾月,慢則一年。

她本以為,陛下聖旨只是約定她與賀九安的婚事,屆時再由雙方行完六禮,擇一佳期成婚,卻不曾想急得連日子都定下了。

她心中莫名惴惴。

葉貴妃沉吟道:“如今離四月十九不過一月,确實倉促了些。不過既有一層為陛下沖喜的因由,自然越快越好。如此,陛下才能沾沾喜氣,龍體早日康健。你放心,縱然陛下不重視你,本宮卻沒有虧待你的道理。葉家素來顯赫,自不會叫你在嫁妝上丢了面子。”

她抿唇一笑:“多謝母妃。”

*

季珣下了早朝,太子朝服未換,便往養心殿行去。

殿內四下寂靜,宮人端了早膳,恭謹道:“殿下,且用些吧。”

他接過盤龍描金瓷碗便往陛下榻前走,随意問道:“旨意同五公主宣過了?”

“回殿下,宣過了。”

“她什麽反應?”

宮人弓着身子回想:“沒什麽反應,只是有些出神,謝恩後便忘了起身,一直在發呆。”

“知道了。”

他淡淡道,旋即掀起衣袍,坐在宸帝身邊。

他将瓷碗擱置一旁,傾身墊高玉枕,扶着陛下歪歪斜斜地坐起來。

宸帝死死盯着他,眸中似燃了火。

他自顧自地端起碗,舀起一勺,遞至陛下唇邊:“陛下,該用早膳了。”

宸帝緊抿着唇一動不動,依然怒視着他。

“你們都下去吧。”

他只随手撥弄着碗裏的粥,頭也不回地淡聲吩咐。

“是。”

殿內宮人有序離去,偌大的養心殿僅餘父子二人。

宸帝看着空蕩的殿宇,眸中的火焰漸漸燒成了死灰。

太子這一舉動,分明是在向他昭示,整個養心殿皆在他掌控之中!

“啊,啊,啊啊……”

他試圖發出聲音,可出口的只是含糊不清的混叫。

“陛下不必費心力,只消好好養病才是。”

季珣将一勺粥遞至他唇邊,見他仍舊不喝,便微微一笑,自顧自地吃了下去,将空碗擱在一旁。

“您不用時常擔心兒臣給您下毒。兒臣若想您駕崩,您早已活不過今日。如今留您一命,只因陛下在朝中籌謀多年,那些老臣的用處還未榨個幹淨。一朝天子一朝臣,兒臣可不想即刻改朝換代,所以,還得留您多活些時日。”

他這番話猶如在死灰上又澆了抔冰水,令宸帝不禁有些透骨。

“啊啊啊啊啊!”

宸帝意圖緊緊攥着被面,手腳卻使不上力氣。

“您是想說兒臣惡毒不孝是嗎?”

正在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入內的是端着藥的太醫,恰是春獵時為陛下施針的那位。

“殿下。”

季珣擡手接過,而後掰開宸帝的嘴,強行給他灌了下去,并未避諱太醫在場,冷言冷語道:“所謂父慈子孝,兒臣從不知何為慈父,自然也學不會真正的孝順,只能将您的惡毒盡數學來。”

一碗灌完,他丢下碗勺,便帶着太醫往外走。

剛出養心殿,只見宋池來禀:“殿下,您命臣春獵時替換下來的養心殿宮人,與昨日随陛下一同歸來的随侍,共百餘人。一些已拿了銀子,自願緘口,一些抵死不從,誓要為陛下盡忠,還責罵您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您說……該如何處置?”

“都殺了吧。”他邁下白玉石階,雲淡風輕地擦了擦手上的藥漬,“死人的嘴才最牢靠。按着花名冊,給足他們家中撫恤銀子便是。”

宋池微微一凜,應道:“是。”

*

爐煙袅袅,滿室飄香。

持盈正在殿內惬意看書,卻見拂雲擱了一盤模樣精致的點心,道:“公主,這是尚食局新研制的,特命人給您送了來。另外,咱們殿外來了個宮人傳話,說是賀公子在望煙亭等您。”

她放下書卷,疑惑道:“望煙亭?”

望煙亭在皇後娘娘所居殿後,皇後與貴妃素來不慕,她無事從不涉足。

賀九安雖常來往于宮中,卻也是安分守禮,從不踏入後宮,只在季珣的東宮駐足。

怎地今日竟選了望煙亭?

“那宮人可有說他何事尋我?”

拂雲搖搖頭:“沒說。”

她有些遲疑,對拂雲道:“你去宮門處問問,看賀九安現下是否還在宮中。”

拂雲福身退下,持盈趁等着她的空檔,一邊繼續讀書,一邊吃着那盤點心。

不一會兒,拂雲推門而來,微微喘着粗氣道:“奴婢問過了!賀公子今日朝後确未出宮呢!”

她拂去掌上沾着的點心渣子,“那我便去見一見吧。對了,剩下的賞你嘗嘗,這點心當真別致,似乎在餡料裏摻了些甜酒。”

“多謝公主!”

她獨自往望煙亭走,垂首盯着自己的繡鞋尖兒。

許是近日接連發生了太多事情,她總是多疑多思,感覺整個人都有些困倦。

眼下賀九安主動相邀,她也提不起興致。

“你這是去哪兒?”

持盈擡眸,見是季珣站在離自己幾步之外的地方,眉梢微揚。

“皇兄安好,賀公子約我至望煙亭一敘。”

她微微欠身,如實相告。

“ 都是快要成婚之人,也不知該避諱些。”

他唇角微微勾起,透着些若有似無的譏诮。

不知怎地,他每每聽見她言及賀九安,便忍不住地想去招惹她,看她對自己愛恨癡嗔,也比看她刻意疏離來得舒暢。

“皇兄教訓得是。”

可她偏不遂他願,嘴上乖順,卻置若罔聞般自他面前擦身而過,只留下淡淡清梨甜香。

嬌俏纖柔的背影落在他的墨瞳裏,他的心猛地一空。

持盈很快便把這段插曲抛之腦後,繼續往望煙亭走。

路上栽着許多依蘭,如今剛剛花開,馥郁襲人,果真是極好的濃香。可她一貫喜歡甜淡清香,就這般聞了一路,只覺得熏得頭暈。

她本身還有所顧慮,總覺得邀自己那人并非賀九安,可方才見了季珣,他一句奚落,反而讓她的不安散了些——

連皇兄都沒覺得有異,看來是她想多了。

她拐過最後一道彎,遠遠見了那襲青衣,正背身而立,于亭中遠眺。

她踱步而去,頗有分寸地止步于亭前,與他隔着幾丈距離。

“九安哥哥,你尋我何事?”

可他卻沒回頭,只依舊望着遠處。

不知怎地,她身形驀地一晃,剛扶着亭柱站穩,一擡眼,卻在遠處的小路盡頭看見了季珣。

季珣怎會來此?

他方才明明是往東宮走的。

她定是出了幻覺,才覺得他會折返來尋自己。

想起他,持盈的臉頰騰地燒熱起來,剛想邁進亭中的石凳稍歇,誰料腿一軟,便往地上栽去。

那青衣男子這才轉過身來,将她小心抱起。

她視線模糊,眼前都是重影,根本瞧不清他的面容,只喃喃道:“九安哥哥,我好似中了毒,你莫動我,幫我傳太醫罷。”

可“賀九安”根本不聽她的,将她打橫抱起,便往身後的宮室走。

“公主病了,臣扶您回寝殿歇息,再請太醫來。”

她的心倏然懸了起來。

這聲音絕非賀九安!

“大膽!你放我下來!”

她渾身綿軟無力,只得拼命咬着自己舌尖,好換得一絲清醒。

那人置之不理,守在閣外的宮人似早已被買通,協助着那男子一同将她關了進來。

溫室生香,水霧飄渺,惹得她更是渾身綿軟燥熱。

好在那人并不太過大膽,只是将她放在床榻上,解衣裳的手卻是顫顫巍巍,半晌扯不開繩結。

她用不上力氣,只得心下飛快思量着,而後佯裝情動,音色軟媚,“這釵子抵得頭痛,你幫人家取下來,好不好?”

那人忙去取釵,他剛剛拔下,持盈便拼盡全力翻身一撞。

他毫無防備,被突如其來的一擊撞至一旁,手中的臘梅金釵當啷落在地上。

持盈艱難探手,将這釵握緊。

那人忙朝她撲來,似是意圖制止,可她先一步,将那簪尖對準自己的脖頸處,拼力喊道:“別過來,你若是再敢靠近我一步,我便讓你擔了這謀害公主的死罪!”

季珣晚來一步,眼睜睜看她被那人抱入閣中,剛至閣外,聽見她的話,倏然想起上一世她死于皇城之下的模樣,頓覺錐心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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