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昨夜東風(五)
昨夜東風(五)
他被自己倏然而起的念頭吓了一跳, 手中的茶盞砰地擱在桌上,濺出些許茶水來,沿着小葉紫檀木桌滴在地上, 暈開一朵水窩。
他手指無意識攥緊衣袍, 想起幼時的一件事。
小持盈一向很喜歡生機勃勃的東西, 那時她的最愛,便是禦花園中五彩斑斓的蝴蝶,每逢春暖花開, 她能在禦花園呆上一整日。
她的生辰恰是四月,于是, 他想送給她一個特別的生辰禮。
可她平日裏總纏着他。
他怕她驚喜落空, 便只得趁着夜深人靜的時候, 才能親自捕捉些漂亮蝴蝶。
他整整捉了半宿, 把精心挑選的蝴蝶裝在西域進貢的琉璃盞裏。
琉璃盞澄澈清透,其間蝴蝶翩飛, 當真是極美。
可第二天, 還未待他贈予她,琉璃盞中的蝴蝶便都死了。
他只得去庫房為她挑了個名貴的擺件。
這個未完成的生辰禮似乎成了他的執念, 後來, 他專門僻了東宮的一間溫室。
以椒牆為壁, 溫池為底,一年四季養着花草,命宮人輪換燒水為池添溫, 再搜羅盡天下奇蝶。
可無論是何種類, 終究活不過三天。
無奈之下, 他将蝴蝶制成标本,粘在畫卷上, 又耗時數月,為她添上花草山水,繪了幅百蝶圖。
他知曉葉貴妃一向不喜她與皇後一黨沾上關系,怕自己無端送禮,平白給她招去麻煩,特地遣了宮人,以陛下名義相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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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聽宮人回禀時,卻得知她一打開那畫卷,便将畫丢在地上,吓得哭了起來。
此後,她無事便再也不去禦花園中戲蝶。
想到這兒,他忽然從心底對自己感到失望。
他果然自小便不是一個善于讨人歡心的孩子,以至于父皇母後都厭棄他,長大後,便更不會長成讨心上人歡心的郎君。
他似乎……從未讓她真正安樂過。
上一世,她無數次明裏暗裏同自己表達心意,自己偏偏視若不見,自以為是地為她選了夫君。
他以為,她不能同自己在一起,便該嫁給世間一等一的男子。可那男子坐上了至高之巅,卻将他的阿盈丢進了塵埃裏。
重活一世,他本想成全她的心意,卻發現她所托之人,并非能真正護她周全。
除了他,沒有人能真正護着她。
他的手指微微攥緊。
她合該留在他身邊,由他細心捧着,再不容他人染指。
“殿下。”宋池的聲音響在屏風外。
他回過神,端起茶盞,淺淺抿一口。
日光照窗,落在他的側顏上,半明半暗。
“說吧。”
“臣去往尚食局的時候,今日給公主做點心的宮人……已經不見了。不過,臣的手下抓住了來給公主傳信的,正是娘娘宮中新來的宮人。”
“不見了?”他輕蔑一笑,“怕不是死了,死要見屍。還有,縱然他死了,那這糕點方子是誰遞的,是誰采買的蛇床子,是誰收買了他,通通給孤查清楚,抓起來。”
“是。”
他拂袖起身。
“孤去鳳儀殿一趟。”
皇後斜倚在榻上生悶氣,不遠處,賀風跪在地上,唯唯諾諾。
見他踱步而來,皇後略略端直了些身子。
本以為季珣是來反省認錯,誰料他開口便道:“他怎麽還跪在這兒?拖下去。”
賀風涕泗橫流:“殿下,殿下,臣錯了!姑母,姑母救我!”
皇後砸下去一盤果子,嚷道:“你們都給本宮退下!”
“是……”
宮人紛紛噤聲而去。
季珣知她是在乎顏面,待殿內再無外人時,他才轉身同賀風道:“你将今日之事細細講來,孤就考慮饒你不死。”
賀風擡首瞧了瞧他,又瞧了瞧皇後,跪着往他那處靠,一把抱住他的腿。
“今日姑母聽見賜婚一事,便喊了臣來,說……說……”
“說什麽?”他沉下臉色,有些不耐。
“說賀隨兄長與五公主不是良配,又問臣,問臣喜不喜歡五公主……”
他微眯了雙眸,“那你可喜歡?”
“喜歡自然是喜歡的……五公主貌美,性子又不似二公主那般驕縱,且二公主是正兒八經的金枝玉葉,臣不敢高攀,五公主對臣而言……是再好不過的了……”
這話聽得季珣面色鐵青,幹脆将他踹倒在一旁。
季思虞金尊玉貴,難道持盈便是蓬門荊布?
賀風不敢高攀她,倒是敢觊觎他的阿盈?
這背後定少不了母後的教唆與授意!
他擡眸對賀皇後道:“所以母後便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去陷害一個還未及笄的姑娘?母後,你也是女子!”
賀皇後忍無可忍,拍案而起:“珣兒,你不要太過放肆!是她甘願獨身赴約!是她被他自願抱入溫流閣中不做反抗!是她自己貪嘴,偏要吃下那點心!她若是克己守禮,今日之事也不會發生了!”
他只冷冷道:“哦?兒臣可從沒提起過她今日食了何物,母後這是不打自招!母後贈她的點心拿蛇床子為引,輔以酒香遮掩,惹她微醺,又特意引她走完滿是依蘭樹的宮道,讓她身中迷情,好借賀風之名毀她清白!若不是兒臣去的及時,她……”
他想起她脖頸上的那道淺痕,心仿佛被狠狠劃了一刀,而後痛意便自五髒六腑蔓延開來。
“她或許就死了!即便不死,也會被逼着嫁給賀風這個廢物,徹底遂了母後的願!”
“你……”賀皇後一滞,猛地坐下,簪着的金鳳步搖狠狠一晃,“珣兒!你不要屢屢向着外人!”
“母後言重了,天下人皆是孤的子民,何來內人外人之分?”
大殿內一時靜寂,賀風看着母子針鋒相對,連大氣也不敢喘。
“你以為本宮是為了什麽?本宮還不是為了苦苦維持賀府!還不是為了你!若無賀家助力,你能安居儲君之位至今?”
“可你也不該算計她!”
這是他的底線。
賀皇後閉了閉目:“你不是不知道,賀家嫡系,除了你那兩位妹妹,都是扶不起的阿鬥,你舅舅早已有讓九安承襲家主之意。”
“可家主不該耽于情愛,正如國君不該沉溺一人。”
她說這話的時候,意味深長地瞥他一眼。
“你二人自小親如手足……她……”
“她自幼被接進宮中教養,為得便是日後和親。九安需要的是一個能給賀家助力的妻子,需要的是一個能為他料理家宅的主母!本宮不知你昨夜同陛下說了什麽,才得了這樣一道聖旨,但只要本宮活着一日,絕不會同意九安娶她為妻!”
他眸色沉沉。
如今他也不想了。
世家大族成婚,從來不是兩人之事,賀九安若擺不平家中,持盈将來注定要吃苦頭。
他不願看她嫁過去遭人白眼。
正如蝴蝶不能活在冰窟裏。
“孤也不管你們怎麽想,但只要孤在這個位置上坐一日,便不會由着旁人傷害她。”他下了最後通牒,轉頭對賀風道,“孤說過饒你不死,但你性子軟弱,任人拿捏,便去邊關歷練罷,無诏不得回京。”
賀風瞪大了雙眼。
邊關可是葉氏地盤,葉賀素為政敵,他去了,豈不是生不如死?
“表兄,表兄,殿下,殿下!”
他一路爬着求他,可他卻再沒理睬,徑直出了殿門。
一個計劃在季珣心中緩緩成型。
*
斜暮給春枝鍍上一層燦金,明霞的餘光半染天邊。
持盈醒來時,已褪去心間燥熱,迎着窗外溫柔晚風,覺得有些恍然。
寝殿內只有她一人,身上已被換了身幹淨的寝衣,她自被褥裏起身,任由青絲四散,擡首撫了撫嘴唇。
先前發生的種種仍歷歷在目。
那時,他就在此處緊緊抱着她,吻得她喘不過氣,而母妃就在門外,還以為他在妥帖照顧。
這“照顧”還真是難忘,早晨剛接了指婚,午後便同旁人行了如此出格之舉……
她想着,只覺得臉又燒了起來,幹脆埋在臂彎裏,蜷了蜷縮在被中的腳趾,腦子亂成了一鍋粥。
她就知道,不離他遠一些,早晚會出事。
拂雲輕輕推開殿門,蹑手蹑腳走了進來,見她起身,忙來關懷:“公主,您醒啦?您怎麽了,不舒服嗎?怎麽埋在被子裏?呀……您臉怎麽這麽紅,藥還沒解嗎……”
“哎呀,不是……我,我不能告訴你。”
殿外,征得葉貴妃同意的季珣已帶着藥走至了她的寝殿門口,屋內少女的嬌嗔不偏不倚地落入他的耳中。
他駐足門前,靜靜聽着。
“為什麽呀?不舒服就該找太醫……”
“不許去!”
是衣料摩挲之聲,應當是她拉回了拂雲。
“我誰都不見,包括……那個誰。”
“誰?”拂雲一頭霧水。
“太子殿下。”持盈想起他,微微嘟起嘴來,“若他來尋我,就說我已經睡下了,不見!”
他将少女委屈巴巴的嬌媚語調聽得一清二楚,眼底不自覺染上笑意。
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
拂雲見太子殿下長身玉立,站在門前,一時愣在了原地,結結巴巴道:“殿下,公主說,說,她睡下了,誰也不見。”
他聽着只想笑,先前在鳳儀殿的陰霾一掃而空。
“孤知道了,是你們公主親口說的。”
拂雲急得漲紅了臉,拼命在背後同持盈打手勢,持盈當即躺下,蒙上被子裝睡。
季珣同拂雲擺擺手,示意她退下。
她只是奴婢,不得抗命,最後望了眼平躺在床上的公主,抿唇走開。
他踱步至她床前坐下,凝着她的睡顏,似感慨道:“阿盈,待你及笄,皇兄便再不能出入你的寝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