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昨夜東風(六)

昨夜東風(六)

她安安靜靜地閉着眼睛, 羽睫如蝴蝶微憩,在眼下蓋出一片淡淡的陰影。

季珣知道她是在裝睡,卻并無意拆穿。

這樣也好, 既可以避而不談白日的隐秘, 也可以讓他瞧一瞧她。

若非親自來過, 他總是不放心的。

他指腹輕輕抵着她的下颌,微微偏移些許,露出紛亂青絲下半遮的傷痕。

血早已盡幹, 只在薄透細嫩的脖頸上留下一道淡淡淺印。

持盈感受到指尖的觸碰,呼吸亂了一瞬。

他小心地将她的亂發撥至一旁, 細微疼痛伴着青絲刮擦湧入她的腦海, 她沒忍住, 下意識倒抽了口涼氣。

下一刻, 便在心裏責自己:這點痛都忍不住,還能怎麽裝下去!

他無視着她的假裝, 仍沒有拆穿之意。

倒是她先裝不下去了, 緩緩睜開雙眸,好似剛剛睡醒一般。

瞥見他眼中含着的笑意時, 還特地打了個哈欠以作掩飾。

“皇兄。”

她軟軟喚了一聲, 旋即試圖掙脫他手指的桎梏。

他捕捉到她眸底的窘迫, 可手上卻一分未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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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動。”他許是下令慣了,聲音中帶着一如既往的疏冷與不耐,可在開口說下一句話的時候, 卻又放輕柔許多, “太醫只管治傷, 可不管養護,若是不管不問, 會落疤的。”

他另一只手蘸了些帶來的藥,旋即塗在她的那道淺痕上,輕輕打着旋兒。

“皇兄竟這般在意持盈容色?持盈還以為,女為悅己者容,只有心上之人,才會令你這般在乎。”

她頸子的肌膚本就極薄,說話的時候,好似脈搏在他指尖起舞。

他沒有接話,眉眼沉靜。

蘸着藥的指尖在未愈合的傷口上流連,輕得好似惜花之人在花瓣上柔撫。

被他撫過的肌膚有些發燙,她不禁沉溺在這片刻的溫柔裏,腦子卻一時迷惘,難以捉摸他的意圖。

他待自己這樣耐心,卻偏偏對她的試探置之不顧。

他每一個關懷備至的舉動,為自己特意放柔的語氣,和那時的情難自持,難道都是假的嗎?

還是……他只是享受着她被他牽扯心緒的過程,把她當成一只紙鳶,高興時便收緊,不快時便放遠,但拴着她的那根絲線,永遠牢牢地掌握在他的手上。

是了,就是這樣。

她凝着坐在床邊的他,縱然在為她上藥,一拂袖,一低眉,仍帶着上位者的從容與矜貴。

他本就是喜歡掌控局面的執棋者。

時光靜靜流淌,他處理完傷口,才擡起頭來:“無論發生了什麽,不要總是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總是?”

持盈敏銳地挑出了這個詞。

何來總是?

她雖是重生之人,可在季珣的記憶中,她從前從未自傷過。

“哦,是孤容易多思。”他怔了一瞬,避開她的目光,“見你因此事傷了自己,便怕日後你還會如此,所以才出言提醒。”

“皇兄是說……我成婚之後嗎?”她垂首一笑,“不會,今日……我不是要自傷,只是緩兵之計。”

他靜靜等着她說下去。

“望煙亭中,我倒下那時,曾看見了皇兄的身影。”她眸光熠熠,卻眨了眨,将情緒匿在眼睫下,不願示于他前,“不知怎地,我明明覺得是幻影,可在閣中時,竟相信你會來。”

“是孤來遲了。”

他心中一時不知作何滋味。

上一世,她孤立在燕國宮城上時,是否也想過他會來?

可他卻來遲了。

今次,他雖救了她,卻又來遲了。

“皇兄,皇後娘娘是不是不願我嫁給九安哥哥。”

她并不愚笨,自然已猜到今日之事的始作俑者。

“你們都不願我嫁他。”

她似乎……在一開始,把事情想簡單了。

“那如今,還嫁嗎?”

他心中隐隐期盼着她的退意。

他既能頒旨,自然也能擺平。

可對持盈來說,聖旨已下,君無戲言。

除卻她死去或是折損了清白,确是萬萬悔不得婚。

只是,賀九安是個好人,她不願他因自己為難。

“我答案依舊不變。”她無奈一笑,“只是還望皇兄成全一件事,日後,再賜我一封和離诏書。”

出嫁是定要出嫁的,只有以此為借口離了宮城,她才能徹底擺脫周辭與……他。

屆時,她把和離诏書交給賀九安,由他來決定自己的去留,也算不相負。

季珣沒應也沒否,只自顧自地收拾好略有些褶皺的床沿,似不曾聽見她的話,起身朝門口走去。

*

轉眼已是四月初六。

這日,是她的生辰,亦是她的及笄禮。

拂雲對鏡為她簪上紅翡滴珠雙鸾步搖,贊道:“雲鬓花顏金步搖,咱們公主今日可美得很呢!”

她望着鏡中初绾發的自己,彎唇笑了笑。

“您別說,賀公子……啊不,咱們未來驸馬也真是大手筆,送了您這麽貴重的發簪為及笄禮!奴婢可聽說,贈簪以示鐘情,日後啊,他定會與您舉案齊眉的!”

“屬你會說話。”

她回首刮了下拂雲的鼻尖。

“只可惜陛下與太後都病着,公主的及笄禮便一切從簡了,不然依宸國禮法,本應太後娘娘或者皇後娘娘來為公主簪發才是。”拂雲略有些遺憾道。

“皇後娘娘素來不喜歡我,我又何苦去自讨苦吃。不過,是時辰去拜見太後娘娘了。”持盈站起身來,擡手道,“走吧。”

“是!”拂雲興沖沖地托起她的手。

她今日着一襲軟紅宮裝,較往日的打扮繁複華麗許多,更顯容顏昳麗。

至太後所居的長樂殿時,卻恰好碰見了在太後床前盡孝的季珣。

正如那日他為自己塗藥一般柔和,他正含着淺笑,為太後親手剝着枇杷。

太後遠遠見她,便笑開了花,沖她招手道:“盈兒來啦?快,到皇祖母這兒來!”

從前宮中最疼她的,便是這位慈祥的老太太,許是隔代之故,沒了那麽多的謀算,便顯得真心赤誠。

可她上了年紀,神志已不大清醒了。

季珣擡眸打量她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往老太太嘴邊遞了只新剝好的果子。

“來了。”他淡淡道。

“皇兄安好。”她微微欠身福禮。

老太太聞言坐直了些,趕忙拉過持盈的手:“胡鬧,皇兄?這可不興亂叫啊!哀家還屬意你為珣兒側妃呢,怎能喚他皇兄呢!要喚,也是喚珣哥哥!”

一句側妃,點醒了她這些時日搖擺不定的心緒。

她的出身并不顯赫,只是葉氏旁支,若非得了葉貴妃庇佑,或許連接近季珣的機會都沒有。

而他的太子妃,本就該是這世間最尊貴的女子。

她強顏歡笑道:“太後娘娘,您糊塗了。”

“糊塗?哀家怎會糊塗。”太後板起臉來,又拉過季珣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你們自小就圍在皇祖母身邊,皇祖母最喜歡你們倆。只可惜,皇後屬意她娘家的女兒為太子妃。”

說到這兒,太後不滿地撇撇嘴,而後又寬慰她道:“不過,當太子妃也不是什麽世間頂好之事,珣兒是個好孩子,婚後他自不會虧待你。”

“太後娘娘,您忘了,前些時日陛下賜婚,許我……”

她試圖解釋,順便自他的手下抽出手來,卻反被他緊緊攥在了手裏。

她詫異擡首,卻見季珣順着她的話搶聲道:“是,皇祖母,珣兒不會負她,定會好好護着她。”

她怔在原地。

太後凝着兩兩交握的手,笑得眼睛眯成了兩條縫。

“好!好!”

只聽那道清冽嗓音接着道:“今日阿盈及笄,許嫁取字。珣兒替她拟了字,皇祖母可願一聽?”

“呀,盈兒今日及笄?怎麽不早些知會哀家!”太後探手便要撫她剛绾好的發,觸及滿頭珠翠,感慨道,“及笄好,及笄好,成了大姑娘。”

她顫顫巍巍地吩咐一旁姑姑:“去将先帝從前賞哀家的鳳釵取來,賞給盈兒。”

“是。”姑姑應聲退去。

太後轉頭疑惑問季珣道:“你方才說替她拟了字,叫什麽?”

“長寧。取一世長寧之意。”他眉目平靜。

持盈心下明白,這并非什麽字,而是公主出嫁時的封號。

上一世,在她和親前,定下的也是這個封號。

如今想來,只覺諷刺。

一世長寧者,偏偏半生坎坷。

“長寧這個字好!”太後笑贊道。

說話間,姑姑已從內室回來,捧着一只闊葉黃檀木盒,恭謹遞上,禮道:“長寧公主。”

她接過木盒,終于能自季珣處抽回手來,向太後叩首道:“多謝太後娘娘。”

太後費力躬身,扶起她的肩,“哎!下次再見哀家的時候,便要改口喚皇祖母了!好了,哀家身子乏了,你們一同退下吧。”

她與季珣一同走出長樂殿,而後刻意放慢步子,也不同他說話,試圖與他拉開距離。

可他偏放得比她還慢,候着她自個兒走上前。

她索性不動,停在原地。

他這才回過頭來,卻不由分說地圈住她的細腕,将她猛地拉至宮城一角。

持盈驚呼一聲,身形一晃,後背抵着紅牆,身前,則是死死攥着她的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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