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怎驚春色(一)

怎驚春色(一)

發簪上的金珠流蘇發出泠泠碰撞之音, 而後糾纏在一處。

她的視線落在自己的手腕上,見他指下的玉白肌膚已透出些紅痕,微微蹙起眉心, 不滿道:“你弄疼我了。”

她試圖自他手中掙開, 卻是徒勞。

擡眸見他眼睫微垂, 并不理會她的反抗,只是把目光凝在她今日簪的金釵上,似是有些神傷。

下一瞬, 他卻驟然撒了手。

“你為何要避着孤。”

持盈揉搓着他捏得酸痛的腕骨,狠狠瞪他一眼:“那你為何要當着娘娘的面講那樣的話?”

“珣兒不會負她, 定會好好護着她。”

他的話還回蕩在她的腦海中。

若從前她聽見, 或許會覺得甜蜜, 可如今只剩諷刺。

她一時紅了眼眶, 卻強忍着沒有讓淚掉下來。

他沉默一瞬,啞聲道:“皇祖母她已經糊塗了, 順着她, 她便開心些。過了今日,那些話……她便又忘了。”

“可我不會忘!”

一滴淚自她眼尾滑落, 她撇過臉, 即刻用手背拭去。

她可不願在他面前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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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平複片刻, 把自己心中所想一股腦發洩出來。

“季珣,你究竟拿我當什麽?娘娘說得還不夠清楚明白嗎?你是儲君,日後會選你自己的太子妃, 待你承統, 更是會有後宮佳麗無數。我們……我們本就不是一類人!煩勞你莫要再招惹我!這些天的事, 還望皇兄忘得幹淨些,只需牢記我是你的皇妹即可!”

她沒有看他, 她怕她望着他,便一口氣說不出這樣的話。

是啊,她真傻。

從前一腔熱血的時候怎麽不想一想,他同周辭是一般無二的人。

他們志在帝王之位,自然少不了利用世家女子來制衡前朝。

她想要的,他們從來給不了。

季珣眸中微訝。

他從未想選過什麽太子妃,也沒想過會娶旁人。

可那雙氤氲着水汽的杏眸好似無形的枷鎖,将他困在了自己那以私心為名的沼澤中,他在其間掙紮煎熬許久,徹底被負罪感淹沒,最後,小心翼翼問道:“那你所求……是什麽?”

她始終垂着眸子。

“求你離我遠些。”

而後義無反顧地抽身離去。

可剛邁出兩步,便聽見他在身後輕問。

“簪子可是他送你的?”

她微微側首,抑下自己想回望的心思。

“是。還望皇兄早日覓得贈簪之人,與之共白首。”

甜梨清香還萦繞在他身側,她印在他心間的淚痕還未風幹,人便漸行漸遠,最後,連背影都不見了。

她說,莫再招惹她。

她說,讓他把她忘幹淨。

她說,離她遠些。

她說,要他與旁人共白首。

季珣靜靜立在原地,只覺得眼底帶着些酸澀,左胸膛似被鈍刀一下一下地劃着,他忍不住擡手,試圖去抑下這難受,卻在舉至半空時,任其再次滑落。

不見,便不見罷。

持盈跑了幾道彎,自知離東宮遠得不能再遠,終于在涵虛池邊駐足。

曳地宮裝沾染上些新泥,她賭氣似地踹下去塊石頭,下一瞬,面前恰如其分地出現了一方帕子。

她擡首看去,卻見是賀九安。

數日未見,他面上帶着遮不住的疲憊,唇上失了些血色,可望着她時,眉宇間仍透出一股溫和之意。

他是跟着她來的。

今日她及笄,本只是遞了禮進來,誰料皇後娘娘突然傳召,待與皇後周旋完,卻恰好聽見了她斷斷續續的呼痛聲。

他知道不該私自滞留宮中,也知道不該窺探宮闱秘事,可是聽出她的聲音,仍是鬼使神差地止了步。

他匿在宮牆那角,聽着她與好友的争吵,卻自那些莫名的言語中品出些不同尋常。

後來,他聽見她往自己處走了幾步,卻又被殿下喊住,忙把自己嵌在那未開的宮門裏。

而持盈逃得匆忙,并沒留意他。

她擦幹臉上的殘淚,盯着不小心沾染上的脂粉,一時有些苦惱,旋即自身上摸出繡帕,遞給他道:“抱歉,弄髒了你的,還你一方幹淨的吧。”

他溫聲笑笑,瞥見她頭上的步搖,道:“你我之間,不必如此見外。公主簪着它……很美,可莫要再哭了,生辰時哭鼻子,這一整歲可都會不開心的。”

她知道他是在哄自己,面上一熱,彎了彎唇角。

他自腳下拾起一塊石子,遞予她:“不過,只消把今日心中不快之事,一邊默念,一邊施咒于石上,再丢進這無邊的池中,煩心事盡可消了。”

持盈感激地看他一眼,接過了他手中石子。

他為人頗為妥帖,從不過問冒犯之事,與他相處時,她從未有面對季珣時的局促,只覺得很輕松。

連丢了幾顆石子,又在心中暗罵了遍季珣,她心情松快許多,終是開口道:“九安哥哥,你怎地在宮中?今日朝中不是休沐嗎?”

“皇後娘娘傳召,臣怎敢不來。”

他閉了閉目,流露出一絲倦意。

持盈一聽,便了然何事,可她早已做好了打算,便寬慰道:“我不會讓你為難。”

宸國國力強盛,民風較北燕開放許多,男女不會因和離再行嫁娶而遭人非議。

更何況,她已向季珣讨了和離書,若他為難,大婚當夜便可以此為憑,與她和離,此後兩不相幹。

“為難?”他琢磨着二字,無奈笑了笑。

他本不為難的,只因他與季子卿為友,自然有共同的理想抱負,其中之一,便是整頓這朝中的結黨營私之風。

首當其沖的便是賀府。

因此,季子卿不會娶賀袅袅,也不會再因人情世故重用賀氏無能之輩,娘娘與賀丞相的堅決反對,并不會太為難他。

只是他需要時間。

起碼數年,才能将這條百足之蟲,不聲不響地清理幹淨。

可他近日卻有些浮躁。

他不願讓她受委屈,也不确定她心中如何想,但因今日撞見她和殿下,倒讓他明了一事——

她嫁他,并非是情信裏那般少女懷春,而是另有所求。

“臣想問,公主畢生所求是什麽?”

她回憶起先前同季珣的争執,眸色一黯,片刻,仍是認真答道:“曾經我所願,是風有約,花不誤,年年歲歲不相負。”

“那麽現在呢?”

持盈沉吟道:“一蓑煙雨任平生。”

他釋然道:“看來公主是想要自由。”

持盈不語,只淺淺一笑。

“臣能否鬥膽問問因由?”

她猶豫一瞬,問道:“若你只能娶你不喜之人,會如何?”

“不娶。”

“若不可違抗呢?”她追問道。

他沉思片刻,眉心一動:“公主是……不願和親?”

她坐在池邊的柳樹下,又示意他坐于旁邊,抱着雙膝,點了點頭。

“你是聰明人,自當知曉陛下封我這個公主是為什麽。嫁與你,是我先前能想到最好的辦法了。”

“所以公主才在東宮的必經之路上攔下臣,贈那封情信?”

“嗯。”她點點頭,坦誠相問,“你怪我嗎?這些時日發生了許多事情,讓我隐隐覺得,我似乎錯了,又牽連了你。”

“不怪。”他深吸一口氣,“臣方才說過,臣不會娶不喜歡的女子。”

持盈一怔。

他的言下之意是……

“或許公主已經不記得了。兩年前的上元燈節,公主是否偷溜出宮玩,遇見一場燈謎,對上對子,便可贏了那盞燈。”

“你怎麽知道?”

那是一盞鬥魚花燈,色彩渲染得及其生動,懸于夜空,宛若海中游。

“那花燈是臣一時興起親手所制,謎面作于三年前。本想以詩會友,可整整三年,都沒等來有緣人,直到公主贏走了那盞燈。”他眸色溫溫,“知己難求,更何況是位嬌俏姑娘,心動也是難免。可臣自知不可高攀,便将此事深藏于心了。”

難怪……難怪她那日向他遞了情信,他反倒有些高興。

“方才臣問公主所求,沒想到公主所言,倒與臣心中所想不謀而合。可臣自己背負許多,難以做到,不過……若公主并非真心想成婚,臣可以幫你逃出宮中。”

“此言當真?”她眸子一亮。

“當真。”他緩聲道,“宸宮臨水而建,涵虛池的另一端,是連着宮外的。只消乘船至宮牆邊,游出那道通水留的口子,看守之人臣能幫公主遣散,但池水頗深,需極通水性,且……宮中怕生事,并無載人之舟。”

持盈心中有些雀躍。

小舟好辦,大可以捏個借口,去磨一磨貴妃。

至于水性,她本是不通。

可上一世在燕國,曾于宮宴上被人推下無人看守的池子,求生的本能讓她無師自通了。

這些時日練一練,很快便能撿起來。

她心髒跳得極快,輕聲應道:“我可以的。”

“那好,七日後子時,臣帶着通關文牒在宮牆外等你。此後,公主便能改名換姓,行于天地間。”

“一言為定!”

與賀九安作別後,她心中始終懸着的巨石怦然墜地。回寝殿時,卻見拂雲捧着一只雕刻精美的金絲楠木盒。

“這是什麽?”她好奇問道。

“回公主,是殿下贈您的及笄禮。”

她聽見是季珣所贈,神色冷了下來,随手打開,卻見其間紅底繡金,甚是華美。

是一襲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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