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怎驚春色(二)

怎驚春色(二)

她把手探入盒中, 本想拿起來瞧一瞧,卻在觸及那柔滑紗緞時收回手。

她想起與賀九安的七日之約。

這嫁衣,怕是再也用不上了。

“收起來罷。”

“公主不展開瞧一瞧嗎?這樣好的料子, 又輔以金絲縫邊, 您看這衣襟上落的蝶羽刺繡, 還是雀羽織就……”

“不必了。”

“……是。”

拂雲瞪大了眼睛。

公主前些時日還盼着嫁給賀公子,怎地今日便沒了興致?

她雖有些不解,卻還是依言照做。

持盈籠在燭光裏, 看着拂雲把嫁衣收入櫃子最底層,秾麗的容顏流露出一縷落寞。

卻絲毫沒覺察窗邊略過一只黑影。

*

“她可喜歡?”

季珣自書案上的奏本堆中擡起頭來, 揉了揉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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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衛将頭埋得低了些。

“回殿下, 五公主并未細看, 只叫侍女收進了衣櫃裏。”

他垂着眼簾, 淡淡道:“下去吧。平日裏留心些,莫讓她察覺你們跟着。”

“屬下明白。”

待他走後, 季珣擱下筆來, 再沒了批閱的興致。

從前,她總是對他笑。

她笑起來的時候, 常常彎着杏眸, 宛如一雙落進蜜霜的月牙兒, 把嬌甜勾在了他的心尖上。

今日還是她頭次對他發脾氣。

撒完了火,她卻沒回清涼殿瞧他送的及笄禮。

這件嫁衣,可是他請了百名繡娘, 繡了整整三年。

上一世他沒能送給她, 這一世她卻不屑一顧了。

聽東宮的影衛說, 她與賀九安去了涵虛池,呆了許久, 回來時連步子都較先前輕快。

而他卻只會讓她生氣,讓她落淚。

她是真的變心了嗎?

春獵那日,她在帳中的主動撩撥,都是假的嗎?

他強壓下心頭的酸楚,再次拿起筆來,卻是一個字也落不下去。

“宋池。”他開口喚道。

“臣在。”宋池如影随形。

他附耳吩咐了些什麽,宋池允諾轉身,卻被他再次叫住。

“對了,再派些人盯着賀大人。”

“是……賀丞相?”

“是賀侍郎。”他沉聲道。

日子一天一天地飛快掠過,他當真守諾,再未去見她。

整日裏除了朝事,便是去養心殿喂陛下服那不許他病好,卻又吊着他性命的藥。

朝臣見他面上疲色日漸加重,紛紛贊他孝極。若不是為博一個賢名,他當真是懶得再裝下去。

影衛依着他的吩咐,日日來回禀。

“回殿下,賀大人約了舊時詩友,也就是戶部的溫大人,一同飲酒。”

“回殿下,公主求貴妃娘娘贈她一葉小舟,說是宮中水多風景好,六殿下喜歡菱角粥,她想泛舟湖上,為他采些鮮嫩點的。”

“回殿下,溫大人弄了本僞造道通關文牒。”

“回殿下,溫大人贈了賀大人一只包裹,神情提防,似是怕人察覺。”

“回殿下,公主近日特別喜歡呆在清涼殿中的長樂池中,一去便是幾個時辰。”

“回殿下,公主将小舟匿在了涵虛池的荷花叢中,每日劃上一時辰取樂。”

……

季珣本以為日子會這般平靜地過下去,直到她的大婚之日。

沒想到他在影衛每日帶回的只言片語中,隐隐窺見了一個秘密。

一個被心愛之人和好友瞞着的驚天秘密。

她想逃。

逃離他,逃離宸宮,逃到他再也看不見的地方。

握筆的修長指節隐隐發白,落在奏疏上的一撇抖出細微的墨絲。

這是他第二次感受到這種不可言說的恐慌。

上一次,還是他在宸宮之中,聽見她薨逝之時。

那日,她說要他離她遠些,他都沒有這般難受過。

不是割心剜肉的徹骨之痛,而是一瞬間失了五感,墜入一片虛無,此後,喜怒哀樂皆與他無關,只能數着日子,靜候着自己的死期。

他不能這樣。

他不要這樣!

他這才知道,那日心中想的“不見也罷”,只是因為他篤定自己不會與她再也不見。

而如今,她卻當真要走了。

瞞着任何人,找遍了看似合理的借口,只為了與他徹底作別。

不行!

他決不允許!

只有他才能護着她!

她怎麽能離開他?

他将手中的狼毫“啪”地丢在案上。

“殿下……”跪在地上的暗衛有些惶恐。

他微微仰頭,深吸了一口氣,再開口時,音色淡淡,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過。

“知道了。去告訴宋大人,宣賀丞相入宮,孤有要事尋他。”

*

七日之約已至,亥時,夜闌人靜,各宮皆已睡下。

持盈輕裝簡行,蹑手蹑腳地出了清涼殿,一路躲避着巡視的禁衛軍,來到早已掩藏好的小舟旁。

月色下,池中泛起的水汽似化成了袅袅的霧,漸漸彌漫至不遠處的密林中,溟溟蒙蒙,令人看不真切。

季珣帶人站在林子裏,遠遠望着月下倩影,面色沉靜,只有眸光起了絲波瀾。

“殿下,是否要将公主攔下?”宋池小心試探。

“不必。”他聲音放得極輕,“涵虛池銜接宮牆處的守衛如何?”

“賀大人取了皇後娘娘放在賀丞相處的調令,将今夜值守的禁衛軍支開飲茶了。”

“呵,他為了她,倒是什麽都敢做。”

當年陛下身為先帝五子,非嫡非長,卻頗具野心。

曾許日後調令半城禁軍之權,求娶賀氏嫡女,允她皇後之位,日後誕下麟兒,便封為太子。

賀府本就有式微之跡象,如此,便是把半個宮城的防控交于其手,屬實是任何一個皇帝都不敢輕易将其除去的籌碼,便許嫁嫡女,封為皇後。

皇後一切以長兄為重,便将調令贈了賀丞相。

那日,季珣宣賀丞相入宮,便是命其将這道調令放置于府中賀九安能尋到,卻又不輕易尋到之處,好讓他起了心念。

畢竟要想支開禁衛軍,有了調令,可比旁的辦法容易許多。

宋池見季持盈自枯荷遮掩下緩慢行船,殿下卻依舊不動如山,不由心急。

“殿下當真要放公主出走嗎?”

他是他的近衛,自是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有些事情他從來不說,卻不代表他從來不知。

季珣只閉了目,不言只字片語。

宮牆外頭,正立着靜候持盈的賀九安。

宮城之中尚有餘燈,可外面卻是漆黑一片,和着陣陣水汽,他不禁覺得生出了許多涼意。

他搓了搓手,懷中抱着為她準備的包裹,心中隐隐有些期盼。

若是她真的自在逍遙天地間,再待他幾年……幾年後,他使命盡了,便能去尋她,而後陪着她,一起坐看雲起雲舒。

他靜靜聽着牆內的動靜。

船槳撥水之音越來越大,他手心不禁滲出了些汗,只待她跳下水,游出來,好為她披上遮寒的錦衾。

可他先等來的,不是撲通的跳水之音,而是身後的一束火光。

他詫異回望。

微弱的火光離他越來越近,照着他一貫清隽溫和的眉眼。

而那雙眸中,如今卻滿是不可置信。

它倒映出娘親反捆着雙手,被在那持火把之人一把扯過的落魄之态。

“大伯父!”賀隨的眼睛瞬時瞪大,“你放了我母親!”

他母親是貴女出身,本就體弱,常年纏綿病榻,如今卻似一個将被發賣的奴仆。

誰料她眸中含淚,對他道:“隨兒!是娘自願來的!你做下這樣的事,娘實在愧對賀家列祖列宗!”

“你不要叫我伯父。你行今日之事時,可否想過日後因果?”

賀丞相鐵青着一張臉。

他只懵了一瞬,便理清了因由,凄然一笑,雙目登時紅了。

“是您故意縱我取走調令?”

賀丞相不言,權當默認。

下一瞬,他的母親倏然跪在草地上。

“隨兒,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他怔在原地,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而後快步向前,去攙他那瘦弱的娘親,“您起來……”

他往賀丞相身後看去,并未瞧見他那性子懦弱的父親。

可他的母親宛如被釘在原地,仰起臉來,柔聲開口:“隨兒,娘求你,向你大伯父認錯,向殿下認錯,好不好?你若執意帶走長寧公主,娘只能以身投湖,以平你今日犯下的條條死罪了!”

這話好似極細的繡針,自他的心髒驟然穿過,帶出一條血珠,顫顫巍巍地滴進五髒六腑。

“母親……”他擡起眼,“你們不是素來反對孩兒娶她嗎?孩兒助她離宮,本就遂了你們之願,不是嗎?”

賀丞相往前邁出一步,斥道:“荒唐!你娶與不娶,那是長輩之間的事,豈容你自作主張!九安,你猜我為何會在此處?今日你若執意放她,便是置賀家全族于不顧,你母親不過是先一步去罷了,你以為陛下追究起來,誰能逃得脫!”

“……是娘娘?還是殿下?”

春寒砭骨,他只覺得極冷。

他面前明明僅有伯父與母親兩人,卻好似有賀氏千百人立于面前,斥責他不顧養育之恩,不知反哺之情。

他孤零零地立在池邊,身後一牆之隔,一無所知的少女正殷切期盼着即将擁有的自由;而他的面前,卻是一條條血脈相承的至親性命。

“速速随我入宮,請公主折返!”

賀丞相下了最後通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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