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怎驚春色(三)

怎驚春色(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賀九安仰頭看着那輪孤月, 斷斷續續地笑出聲來,只是聲音裏含着了然與悲切。

“宮門早已落鑰,是誰允其夜開?”他的聲音有些凄涼, 朝宮牆處拱了拱手, “設局者高明, 臣……甘拜下風。”

要如何徹底抹殺一個人的希望?

自然是在她深陷黑暗,孤獨無助之時,贈她一隅微光, 待她小心試探、即将觸碰到那束光明那刻,再倏然将它熄滅——

還有什麽是比深信不疑之人的背叛, 更令人絕望的呢?

當然, 這也會抹殺掉她待他的全部信任, 亦抹殺掉他餘生的全部期盼。

那麽, 他的餘生……應當何以為盼?

可真是一場兵不血刃的殺戮。

母親見他哀極,亦落淚下來, 抽噎喚道:“隨兒?”

他并不應, 只孤身一人帶着那滿滿當當的包裹往前走去。

走至池畔,将那包裹驟然投入河中, 掀起一層白浪。

浪花落盡, 他沒有回頭, 只孤身往宮門處行去。

與此同時的一牆之隔,季持盈依約跳下水來。

沾染了一身晚霜的季珣凝着泛起層層波瀾的池面,終于輕啓薄唇, 拂袖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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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她上來。”

持盈在池水中緩緩下潛。

她入了水才知道, 池水遠不如平日在上頭看着時清澈, 也不似她在溫泉池中練習水性時溫暖。

雖已暮春,可刺骨渾濁的冰水自四面八方洶湧而來, 包裹着她,令她有些難捱。

她盡力睜着眼睛,好看清宮牆未遮掩之處漏進來的月光,再朝那片微光游去。

下一瞬,凫水的小腿卻一僵。

似是被什麽東西纏住了!

她的姿勢一亂,冷水登時鑽入口鼻,擠走了她口中本就所剩無幾的空氣,只換成一連串氣泡朝湖面竄去。

她下意識想伸手抓住些什麽,卻只見柔軟的水自她的指尖流走,腦中一片混亂,嗓子似被刀割般得疼。

意識模糊的那刻,她想,上天總是不眷顧她。

如此,還是逃不掉嗎?

罷了,她累了,睡過去也好。

只是……自己若死在池中,可千萬別拖累了賀九安啊。

兩名暗衛見她登時洩了氣,軟軟地往池底沉,也不敢再顧及什麽禮數,丢掉手中縛着她小腿的繩子,架着她的臂彎往岸上游。

冒出水面的剎那,劫後餘生的後怕攜着些許理智一起歸位,她拼命呼吸着洶湧而來的空氣,嗓子難受的緊,仿佛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

暗衛将她帶上岸,趕忙松開了觸碰她的手。

季珣眸中閃過一絲不悅,卻沒發作,只冷然道:“都背過身去。”

他居高臨下凝着側坐在草叢中的少女。

她衣衫盡濕,緊緊包裹出身體的曼妙曲線,胸口劇烈起伏着,瑟縮成一團,顯得格外楚楚可憐。

他解下披風,圍住她的身子,眸光只緊緊鎖在系帶上,親手打了個十字結。

“皇兄,怎麽……是你?”

她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

下意識回望四周,卻發現站了數名黑衣勁裝的暗衛與禁軍。

她忽然覺得體內鑽入一股砭骨的刺寒。

她擡眸望去,只見墨色冷瞳氤氲着沉沉怒氣,回答她的卻是一片死寂。

他怎麽會在這兒?

他怎麽知道她下了水?

他為什麽會派人救她?

無數疑問在她腦海中喧嚣着,可在瞥見那襲緩緩而來的青衫時,太陽穴猛地一刺,頭痛欲裂。

賀九安迎上她不可置信的目光,見她在岸邊瑟瑟發抖,本就寒涼的月光落在她身上,更顯臉色蒼白,唇紅盡失。

“你來了。”季珣淡淡開口。

他與他擦肩而過,并沒如往日般循禮請安,而是走到她身前,躬身行了個大禮。

“臣,恭請公主回宮。”

“你們……咳咳,好啊!”

她的目光在二人間流連,逐漸升騰起一種名為絕望的情緒,接着化為譏諷嘲弄,最後悉數歸為空洞,仿佛全身血液被盡數抽幹,登時失了全部力氣。

他把身子躬得更低了些。

“臣,恭請公主回宮。”

“為什麽?”

她仰起臉問他,臉上不知是水還是淚。

他如何解釋得清?

他沒有,他什麽都沒說。

可他是太子殿下的摯交好友,可他不能罔顧母親和家人的性命,可他偏偏在宮門落鑰之後,出現在了這裏。

他只得盡力穩着聲線,心間仿佛壓了塊令他喘不過氣的巨石,帶出些遮不住的顫音。

“臣賀隨,恭請公主回宮。”

持盈心間冷笑一聲,拼力自地上起身,瞥了眼身旁已再無波瀾的池水。

季珣不動聲色地立在湖邊,好似生怕她跳下去尋短見。

不,她不會死的。

她既重活一回,就不會像個懦夫一樣尋死。

這個法子不通,換個法子便是。

她穩住身形,往池邊鵝卵石道上早已停了許久的轎子處走。

經過賀九安身旁時,她清淺一笑:“多謝賀大人擔憂持盈安危,就連宮中落鑰,也不曾離開。”

她一字一頓,蘊着散不去的失望,不等他的回話,便往前踉跄走去,遙望着重重殿宇,笑容漸淡,眸色轉深。

“長寧公主落水,需在清涼殿安養,若無要事,大婚之日前,便不必出門了。”

季珣的聲音響在身後,她步履未停。

宮人識相地掀起轎簾,她頭也不回地坐上軟榻。

“起轎吧。”

待載着她的轎子走遠,季珣擡步欲走,卻聽見賀九安的輕喚。

“季子卿。”

他止住腳步,等着他的後文。

賀九安閉上雙目,雙拳松了又緊,最後失力垂垂落矣。

“罷了。”

回府後,賀九安在宗祠中罰跪了整整三日,滴水未進,可愁壞了賀母。

她苦苦哀求賀丞相,終得了許可去探望。

她端着一碗紅棗粥,用勺子試了試溫度,遞至他已幹裂的唇邊,心疼道:“家主他也罰得太狠了些。孩子啊,你若真喜歡公主,陛下不是已下旨賜了婚嗎?你何苦铤而走險?只消在家中靜候婚期便是。饒是娘娘和家主不願,他們一時也無法啊……”

賀九安凝着那勺甜粥,微微搖了搖頭。

是啊,他們一時無法,所以只能兵行險招,對持盈做出些見不得人的陰詭謀算。

可他也一時無法,所以只能兵行險招啊……

那日他聽見了他們的口角,便知殿下待她,絕非僅僅是他口中所說的兄妹之情。

他不會真的允她嫁給自己,自己從前所覺察的隐隐不對,也得到了合理解釋。

他太過了解季子卿。

若她不得自由,他要如何……與他争。

“不會了。”他輕輕搖搖頭,“公主不會嫁入賀府了。”

“怎麽會?那可是陛下的旨意。”

賀母不懂這些,只想令他寬慰些,可那勺甜粥還未喂下,他卻終是體力不支,仰面倒了下去。

*

持盈被關在清涼殿中禁足,已不知過去了幾日。她只知每天太陽東升西落,鳥兒飛來飛往,窗邊都是一樣的景致。

每每用膳也沒什麽胃口,只随便吃幾筷子了事。

這日,拂雲道:“公主,奴婢今日去接尚食局送來的午膳時,聽見了他們閑談。”

“說了什麽?”她興致缺缺地問。

拂雲總是費心打聽着外面的事情,不至于讓她整日閑坐着,好能多說出幾句話來。

她知她是惦念着自己,每每也樂意附和。

拂雲打量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道:“賀公子被賀丞相罰跪宗祠三日,支撐不住昏了過去,人躺了好幾天。”

“哦,知道了。”她垂下眼簾,不知在想些什麽,而後擡首輕聲問,“賀家什麽時候拒婚?”

這話倒是給拂雲問懵了。

“拒婚?殿下只吩咐大婚前讓公主靜養,從沒說過賀家要拒婚呀!”

“不拒嗎?”她眸底蘊着些疑惑。

“不拒呢!別看公主如今禁足在清涼殿,奴婢偷偷瞧過,外頭布置的可好看了!”

“布置……”

她凝眉低喃,目光落在放着婚服的櫃子。

“是呀,宮牆上都挂滿了紅綢和紅燈籠,連樹上都系了紅綢帶,想來再過個一兩日,就該裝點公主的寝殿了!殿下似乎頗為重視呢!”

拂雲興奮之語響在耳畔,她只覺得她當真讀不懂季珣。

他若心悅她,為何不願放她出宮去?

他若厭惡她,又為何待自己的婚事格外上心?

果真如拂雲所說,過了一兩日,宮人進進出出裝點着她的寝殿。

不知何時,清涼殿已經遍布紅綢錦色。大紅綢緞自床榻前鋪至院中,又綿延到殿外,直至她瞧不見的盡頭。

房檐廊下都換上了大紅宮燈,花枝樹杈以紅綢編織的花團裝點,一眼望去,滿溢着華貴與喜氣。

她端坐在銅鏡前,望着鏡中的自己。

今日便是四月十九,旨意上她出嫁的日子。

她僅着一襲軟煙羅制的軟紅裏衣,襯得肌膚更是嬌嫩瑩白。

身後正是為她唱着《十梳曲》的梳頭嬷嬷,銀梳一遍一遍拂過她養得如緞般的烏發。

“公主樣貌極美,穿正紅更顯嬌豔,驸馬瞧了,定會歡喜!”

“借嬷嬷吉言了。拂雲,賞。”

嬷嬷笑眯眯地接過銀子,她唇角噙着淡笑,目光落至一旁季珣贈的嫁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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