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怎驚春色(四)
怎驚春色(四)
她還從未好好看過呢。
她指尖輕撫衣襟上撚金線繡的比翼雙飛蝶。
“拂雲, 替我更衣梳妝吧。”
屋內僅餘主仆兩人,屋外宮人奔波忙碌。
拂雲的手極巧,少時, 她便妝罷立于鏡前, 與往日清麗嬌俏的模樣截然不同, 分外秾豔昳麗。
嫁衣紅得似天邊流霞,外罩一層極薄的緋色鲛绡紗,宛若煙雨雲霧籠在身側, 後背繡着栩栩如生的凰鳥,一雙翅膀恰繡于大袖, 展袖時生動得似神女落凡, 令周遭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公主, 好生漂亮的嫁衣啊!奴婢此生能得見一回, 這輩子不嫁人也值了!”
拂雲眼中熠熠生光。
“淨胡說。”
她輕嗔一句,望着鏡中人, 一時有些出神。
他的審美素來極好, 衣冠、相貌、氣質皆是俊逸出塵,否則, 也不會讓彼時年幼無知的她傾慕多年。
想起往事, 她眸色黯了一瞬。
今日, 她便要嫁與賀九安了。
可她始終不解,那夜他為何要出賣自己,将自己的行蹤告知季珣。
明明是他為她出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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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她差一點就成功了。
思來想去, 也只有一個解釋——
他迫于家中重壓, 欲以深夜私逃出宮為名, 毀她閨譽。
可他不是這樣壞心眼的人,故而一邊依着家中要求, 一邊知會了季珣。
卻傷了她的心。
她本從未疑過他,如今卻生了芥蒂。
她微微嘆了口氣,擡眼見拂雲端着些喜果進來。
“公主,怎麽您的大喜日子,反倒唉聲嘆氣的?”
“沒什麽,要離宮了,一時有些感傷。”
她掩下情緒。
拂雲亦随之嘆氣,把喜果往她那處遞了遞,“時辰尚早,折騰這麽久,公主定是餓了吧!先墊墊肚子,待會兒還要去拜別貴妃娘娘與皇後娘娘呢!”
她随手拿起一只,沖拂雲招了招手,“你也吃。”
可一盤果子還未盡,她卻覺得頭一陣一陣兒地發昏,終是不由自主地趴在了妝臺前。
那盤喜果撒落一地,骨碌碌地滾遠。
細細看去,上面竟覆着一層糖霜狀的藥粉。
清涼殿外的一位嬷嬷見屋內沒了動靜,扒着門縫探查,确認她和拂雲皆中了招,而後沖四周比劃了個手勢。
本佯裝忙碌的幾人忙停下手,紛紛步入她的寝殿,為她理好妝發,蒙上蓋頭,再由兩人攙扶,佯裝無恙走出殿門,塞入了奢靡寬敞的喜轎之中。
可這頂喜轎後面,還停着一頂一模一樣的轎子。
她所在的轎子沿着宮牆內的十裏軟紅,往東邊擡去;而另一頂的轎夫腳程明顯輕快許多,是往宮外趕路。
喜轎途經皇後宮中時,皇後身邊的大宮女瞠目結舌,忙去回禀:“娘娘,為何公主的喜轎往東宮去了?”
皇後眉峰一凜,将手中珠串拍于案上,啪地一聲斷裂開來,散落一地檀木佛珠。
“你說什麽?”她指着宮人怒斥。
“奴婢不敢胡言……”
“即刻随本宮往東宮一趟!”
可兩人還未踏出未央殿,便被禁衛軍攔在了宮門裏。
“殿下口谕,今夜任何人不得離宮。”
“本宮可是宸國的皇後!”
皇後急得眼睛紅了一片,頭一次後悔自己把什麽好處都往兄長處送。
“回禀娘娘,禁軍只聽皇命與調令,還望娘娘莫要為難。”
禁衛軍卻仍橫在門前,絲毫沒有相讓之意。
*
鴻昭二十三年,四月十九。
春風春色,嫩葉新枝,宜合婚,宜嫁娶。
天穹綴滿星辰,捧着一彎明月,淺淺地籠在持盈的大紅嫁衣之上。
季珣端坐在龍鳳花燭前,靜靜地看着正倚着床架安睡的少女。純金發冠在燭火照耀下流光溢彩,卻蓋不住他眸中的神光。
此時,是獨屬于他與她的良辰美景。
他唇角噙着淡笑,目光落在她盈盈一握的纖腰,平日處變不驚的臉上難得帶着絲柔和。
她繡金腰帶上的那顆東珠,是百年難遇的絕世之物,名喚長相守。
他特地尋來,請繡娘綴于其間,意為與她長相厮守,永不分離。
他自然知曉他今日行了何等悖逆之事。
先是以為陛下侍疾之名,宣走葉貴妃,将她和那事先喂了藥昏迷不醒的男人一齊困在養心殿,接着,又命禁衛軍戒嚴了整座宮城。
為得便是能與她在此處,完成獨屬于他們二人的婚儀。
不過,他仍有些遺憾。
朝中勢力暗潮洶湧,他如今還不足矣憑一人之力壓朝堂非議,冊封她為太子妃。
可他等不得了。
他怕她逃走,怕她嫁與旁人,怕她此生再不屬于他。
在他心中,她只能是他唯一的妻。
終有一日,他會許她鳳位,補給她令世人豔羨的大婚,讓她與他生同衾,死同穴。
他遇上了生命中唯一想要抓住的蝴蝶,他……絕不會讓她自身邊飛走。
他眸色轉深,見小憩着的蝴蝶輕輕翕動了蝶翼,幽幽轉醒。一時間,竟莫名有些緊張,不自覺摩挲着身上與她成雙成對的喜服,起身朝她踱步而去,心髒跳得厲害。
持盈扶着床架,坐直了身子,眼前卻是一片大紅之色。
她怎麽睡着了?
她這是在哪兒?
頭上的……是蓋頭嗎?
她正欲擡手揭下瞧一瞧,卻在觸及邊緣綴着的珠簾時,被一只大手握住了。
她微掙了掙,卻沒掙開。
她只好透過蓋頭下的縫隙,瞧見那人喜服上的繁複衣飾。
男子正站在她身前,颀長的身形在如此明豔的紅色下,仍帶着遮掩不住的瑰逸。
她凝着他腰間錦帶,莫名有些羞赧。
如此重要的時日,她怎麽會睡着?
平白給人笑話了去。
屋中并無喜樂,外間也無賓客嘈雜之音,以至于連紅燭爆開的聲響都清晰可聞。
現下應當很晚了罷,賓客早已盡興,屋內僅餘她和他二人……
忽地,那只大手的小指輕輕勾住她的指尖,惹得她微微一顫。
她正要抽回手來,誰料他快人一步,修長手指靈活地勾勾纏纏,最後悉數穿入她的指縫,與她十指交握。
她只覺得臉似乎慢慢燒熱起來。
他的手心生溫,帶給她些暖意,還頗為貼心地一言不發,只坐在她的身側安靜陪伴。
屋中特地燃了她素來喜歡的甜梨熏香,令她方才的拘謹漸漸消弭。
她不由感慨,每每與賀九安相處,他總是這樣貼心,從不責怪于她,也不會令她難堪。
持盈念起他的好,心一時軟了軟,抿着紅唇,斟酌着是否該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
畢竟,他如今也算是她的夫君。
縱然日後或許會和離,現下兩人也不該這般僵着。
她垂下眸子,輕輕喚了聲:“九安哥哥。”
握着她的手驟然一僵。
“你是不是很意外……我還會這般叫你。”
她仍蒙着蓋頭,聲音自雲錦中透出來,顯得又軟又嬌,宛如輕羽撥弄着他的心。
可她說出口的話,卻令他沉了臉色。
阿盈啊阿盈,事到如今,你竟還能和顏待他?
她得不到身旁人的回應,卻能感覺到他包着自己的手在緩緩收緊,以為他有些不安。
“我那日氣極了,可這些時日靜下來細想,又總覺得……你不是這樣的人。你……可否告知于我,你可有苦衷?是皇後娘娘逼你?還是太子殿下逼你?”
她把聲音放得更柔了些,繼續溫聲引導。
她想知道真相。
可她的聲音越柔,季珣聽着卻越覺刺耳。
九安有苦衷,難道他就沒有嗎?
在宮中時一口一個皇兄叫着,私底下一句一聲哥哥喚着,到了旁的男人面前,便割席成了太子殿下!
好你個季持盈!
身旁男子仍是一言不發。
但持盈自小寄人籬下,慣會察言觀色。
他縱然不語,她也能覺察出兩人方才的那些許暧昧一點一點冷了下來,顯得氣氛有些尴尬。
罷了,改日再談吧,先說些旁的緩緩。
持盈心想。
她忽地想起上一世和親北燕之時。
那時,她嫁的是周辭。
他生母是宮女出身,又不受寵,儀式再簡陋不過,把她往王府裏一塞便了事。
她其實并不清楚大婚儀典的流程。
沒想到重活一世,她居然在成婚時睡着了,仍是不知道做了些什麽。
“那個,九安哥哥,我今日不知何故睡了過去,咱們迎親,拜堂時是怎麽樣的,你同我講一講,可好?”
“是不是你自轎上抱我下來的?”
她記得夢中依稀有些颠簸的感覺。
“咱們……飲罷合卺酒了嗎?”
她的少女心思一句句接踵而至,季珣只死死捏着自床架垂下來的紅紗,似要把它撕成碎片。
一貫清寂的眸中蘊着淩厲寒芒。
看來,她是真想嫁他。
她是真的想與別的男人洞房花燭,良宵苦短。
好……很好……
持盈只聽見“呲拉”一聲裂帛之音,下一瞬,男子起身站在她身前,不由分說地将她的手腕一齊綁在了床架上。
她只懵了一瞬,便再動彈不得,正欲甩開蓋頭,卻見一雙骨節分明的手自蓋頭下方探進來。
接着,一條紅绫紗便覆在了她的眼上。
“你做什麽?”少女驚呼道。
他不理會她,自顧自在她的腦後輕巧地将紅绫紗打了結。
也正是此時,她嗅到一縷男子身上常年浸染的月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