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甘蔗

第十三章甘蔗

第二天,向雲松早間到前院書房的時候,書桌上已經端端正正地放着那疊賬本了。翻開賬本,王氏軟草似的字跡旁邊是衛寧兒朱筆的标識,各種錯漏都标示出來了。賬本裏還夾着一疊紙,上面詳細寫着各種疏漏的原因和範圍,字跡一如從前,娟秀中透着清俊之氣,就像她那個人。

向雲松看了那字跡好半天才開始注意內容,一看之下才發現,向家這幾年生意場面鋪得不小,但盈餘并沒有賬面上顯示得那麽多。好幾筆買賣,都是買家付了定金,向雲柳的貨物還沒從上游賣家那裏拿到,而契書已經簽訂,定金也已經取得。如今要把這些商事了結,免不了要在退還定金的前提下再補償一些銀子了。

他把向行福叫來,兩人對着賬本又複核了一遍,發現衛寧兒的核算毫無差錯,而原本王氏的記錄則有一些疏漏。

向雲松讓向行福去聯絡幾家客商,定下日子來府裏結算。想了想,又讓向行福把幾家上游賣家也在同個日子請到府裏來。向行福自領命去約請不提。

做完這些已快到中午,向雲松正要起身出書房門,便見門口來了一個人,穿一身月白衣裙,內襯粉色夾衣,體态婀娜面挂笑容,正是此刻應該在後院養病的王氏無疑。

“二少爺。”王氏倚在門邊,一見他擡頭就搶先展開個笑容。

“姨嫂,”向雲松招呼着。王氏此刻大駕光臨,必然是跟賬本有關,當下站定了向內一伸手,“進來說話?”

王氏卻是換了個姿勢,搖頭笑道:“這時節我就不進門了,免得二少爺難做。”

向雲松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姨嫂真是替我着想,”擡腳一步步走到門口,笑道:“那就換我到門口來聽姨嫂說話。”

王氏笑容更深,“二少爺客氣了。”

向雲松回以一個笑容,“應該的。”

這一番虛情假意下來,向雲松真是在內心裏給自己豎起大拇指,好家夥,這是遇上江湖高手了,水漲船高呀。

他跟王氏此刻一個在門裏,一個在門外,就隔了個門洞,說了這半會子話就一個哈哈來回打,知道的明白他們在避嫌,不知道的還以為在調情。

眼見王氏再次換了個倚門的姿态,這次是連頭都輕靠了一點在門上了,他估摸着着氣氛也烘托得差不多了,“不知姨嫂大駕光臨,有何指教?”

王氏咯咯笑出聲,“二少爺言重了,哪有什麽指教?我就是想來問問,二少爺對賬本若有不明之處,可以當面問我。”

“哦,賬本啊……”向雲松拖長了音調,如夢初醒般,“倒确是有一兩處不太明白,不過已經解決了。”

“已經解決了?”王氏露出意外的表情,随後低頭捋了捋耳邊的鬓發,面上露出歉意的笑,“我才疏學淺,記性又糟,今日早間醒來才想起年初施家鋪的一幅字畫記進項時可能有疏漏,怕耽誤了二少爺的事,這才趕到前院來告知一聲。”

施家鋪的字畫,向雲松想起來這就是衛寧兒另附紙注解過的那筆,王氏這個疏漏發生得如此湊巧,必然沒有別的原因,就是故意。

當下呵呵一笑,“姨嫂放心,這點小疏漏不會有什麽大礙,施家鋪這筆賬,我已讓管家去約請施掌櫃,三日後來向家莊結算。”

“哦哦,弄清楚了就好,”王氏收起意外的神情,露出一個更深的笑容,“二少爺聰慧過人,一眼就能看出賬本疏漏,真叫煙茹佩服。”

向雲松心說這誤會可大了,明明昨日你這個故意的疏漏把他和向行福折磨得夠嗆,面上卻是微微一笑,“姨嫂過獎了,我一介粗人哪有這個學問,這都是請教了嫂嫂才弄明白的原委。”

王氏的神情就有點僵,但立刻以更大的笑容遮掩過去,這讓她精心細致敷過粉的眼角紋路有點不那麽遮掩得住,“哦哦,是啊,我怎麽沒想到,少夫人的學問也是很深的。”

轉而又露出自責的神情,“哎呀,都怪我,怎麽就出了這樣的差錯,還得去勞煩少夫人核算,二少爺怎麽不讓管家直接來問煙茹啊?”

她倒是不知不覺間開始自稱“煙茹”了,自來熟得很。向雲松呵呵一笑,“這不是姨嫂正病着麽,病着再去麻煩姨嫂也不好。正巧少夫人掌管後院的月錢和仆從的工錢發放,我便讓管家拿去給少夫人過了過目。”他頓了頓,看着王氏的那張自責的笑臉又加了一句,“這等小事,姨嫂不必放在心上。”

話說得有弦外之音,王氏也不好再繼續在這個問題上打轉,只好自謙了兩句後轉了話題。

向雲松見她還沒有走的意思,尋思着這個王氏大約是想把本來生不出來的嫌疑硬給它生出來并坐實了,便開門見山,“姨嫂不如進來好好聊聊,這門裏門外地,不知道的以為我們在吵架。”

王氏便又笑得咯咯作響,“哪能呢,煙茹也沒別的事,就是想跟二少爺說一聲,了結商事上若是有不明白的可以随時找兩位舅舅,他們二位當年跟着雲柳可是出了不少力。”

倒是跟秦氏兄弟互相推薦,向雲松立時明白了,王氏此來除了試探賬本之外,探聽他對秦氏兄弟的看法,或者幹脆說,試探他對棄商這件事的真實态度,恐怕更是重點。當下哈哈一笑,“不瞞姨嫂說,昨日兩位舅舅才剛來過這裏,的确對向家的商事提出了一些看法。”

“哦?”王氏眼前一亮,“兩位舅舅怎麽說?”

向雲松一笑,“就跟姨嫂一樣,兩位舅舅也說,如果在了結商事上有什麽賬目不清楚的,讓我盡管問,還提醒說這件事要盡快進行,否則年後購買茶山的銀資恐怕湊不齊。”

王氏的面色便立時一僵,盡管她随即就笑着說“那二少爺就可放心了”,但向雲松還是捕捉到了她眼中的意外和一閃而過的沮喪。

王氏在門口也沒了談笑風生的興致,随意客套了兩句就走了。向雲松心下了然,從王氏到秦氏到秦氏兄弟,這一整條鏈子算是清楚地串起來了,他們都想讓他做第二個向雲柳呢。

向雲松坐回向雲柳從前坐過的椅子上,想着這一個小家裏就有如此之多的江湖風雲,母子情、甥舅誼、枕邊風,這三股力量一齊使将出來,也難怪他哥考了秀才後就不得施展才華的讀書人節操承受不住這多方力量的拉扯,最後生生就崩了。

這一番,他幹脆地将他們的想法摁下去了,也不知道後面會怎麽樣。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對兩個舅舅他其實也不想就此把他們硬給撂在半道上。想了想,還是做個順水人情,給他倆一個機會。

他把向行福叫來,囑咐他将幾個客商的會面日期告知秦氏兄弟,讓他倆也一起到場。屆時向家退出買賣,秦家如果有意向,只管繼續與那些客商和上游商家們繼續做買賣便是,向家絕不會有意見。

午後他讓向行福差小厮将向東海父子叫來,打算将向家田産清理一下,劃定出需要變賣的,以籌足銀子年後買茶山用。

向東海一家住在旗山鎮旗尾村,離向家莊不過五裏路,但足足大半個時辰後,向雲柏才姍姍來遲,且只有他一個人。

“二哥。”向雲柏氣喘籲籲地站在書房門口,将一袋子小魚交給丫鬟,“午間在雙溪打的,做個下酒菜。”

向雲松不免奇怪,“怎麽只有你一個,你爹呢?”

向雲柏的神情就有些局促,“我爹……臨出門說他有些不舒服,走不動,要歇一歇再來……”

向東海以往對逢年過節來向家莊從來都是積極得不行,尤其喜歡去後廚打着幫忙的名義四處尋摸,然後或讨或要或順手牽羊一些吃食用品回去。這會兒離過年不到半個月,他倒是說身體不好不來了,向雲松自然不信他說的是真的。

但是稍稍一想也就明白了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向家百多畝田産都是他在打理,租佃雇工都是他出面,此時向雲松要售賣七成田産,等于也是掘斷了他的財路,他怎麽可能積極?

向雲松随意“哦”了一聲便招呼向雲柏坐下來讨論,向雲柏卻很是難為情,吭哧半天,實誠道:“二哥,我爹他就是這樣……”

向雲松也不含糊,“知道,這不是你來了麽,跟你商讨也一樣。”

向雲柏便有些寬慰,還有些愧疚,神色間頗有糾結。

向雲松拍拍他,“別跟個大姑娘似的芝麻大的事也放在心上,年後買了茶山,我一個人哪忙得過來,還不是一樣要找人看着?你爹既然身體不好,就好好歇着吧,我也不麻煩他了。”

向雲柏聽到這裏神色便有些驚異,雖然向東海沒來他也不贊成,但是向雲松這樣就繞過他爹他還是意外,到底有些替他爹可惜。

向雲松見他這副模樣也知道他心裏的想法,笑了一笑,“傻小子,我信任你,年後你來幫我打理茶山。”

于是向雲柏的糾結變成了感動,忙“哎”了一聲,停了停又“哎”了一聲,“二哥,謝謝你。”

兩人讨論了半個下午,将向家所有的田産都整理了一遍。向家在本縣被劃為上戶中的二等戶,現有田産和地産共計三百四十畝,其中二百一十畝水田在旗山鎮,主要分布在旗頭村和旗尾村附近,八十畝水田在隔壁白鷺鎮,另有五十畝山地在旗頭村向家祖墳場附近的旗山上。

向雲松跟向雲柏了解了那些田地的情況,初步決定将白鷺鎮那八十畝水田都賣掉,旗山鎮上那二百一十畝中留下離向家莊所在的旗頭村和向雲柏家所在的旗尾村的七十畝,山地因考慮到可以種茶,故五十畝盡數留下。這樣,總共一百二十畝田地,用于向家人的生計。

兩人又騎上馬實地踏勘了一番。出了向家莊大門沿着村路向旗山一路進發,沿途均是一片臘月冬景。

不過建州地處閩越,氣候溫暖濕潤,此時離開春也不過十來天。如果仔細看,便可見那秋季割去的水稻茬下已經有細小的綠意萌出,就連路邊的野草叢裏,也埋伏着星星點點的春色。

村道交織田埂,将一畝畝田地劃分得井然有序,稻田裏的稻草多半已經在收割之後又被燃成灰燼當做土肥,也有些人家還沒有燒,只是覆蓋在越冬的白菜上,看過去便如被子一般。

農田和鄉村的景色,向雲柏并不陌生,走镖時走南闖北沿着官道走,一路經過的不是山野就是農田,但此刻卻覺得自己還未成為真正的農人,便要将這段風景經過去了,也是離奇的經歷。

冬日的曠野四下無人,前些天的散雪早已消失無蹤,這幾天天氣幹燥,馭馬馳騁很容易就能讓人生出飛翔的感覺。兩人順着旗山下山的坡路一路往回狂奔,直到經過一片甘蔗地時才勒住缰繩。

那片甘蔗地很大,一根根的甘蔗直立着,像一杆杆朝天直刺的火尖槍。向雲松轉頭望着向雲柏,向雲柏也在望着他。稍後,兩人同時沖對方使了個顏色,再一同下馬哧溜鑽進甘蔗地。

小時候向南山也曾讓人在秋季稻收割後種上甘蔗,孩子們大一點了就讓他們一起下田去收割。那時候向家兄弟加上衛寧兒,還有剛會走路的向雲荷,進了甘蔗地就開心得跟進了森林一樣。

躲貓貓捉迷藏,抓各種叫不上名來的小蟲子,這是向雲松帶着向雲荷最愛幹的事。向雲柳則是仰着頭欣賞那一人多高的甘蔗林遮天蔽日的樣子,搖頭晃腦老半天,醞釀詩性,學着寫各種詩詞。

但衛寧兒則像是對這些都不感興趣一般,只顧拿把小鏟子低着頭在蔗田裏四處掘土翻找。他最喜歡在土裏發現什麽,當然那個時候他發現最多的是荸荠。

他說荸荠不僅好吃,還能入藥。向雲松對此嗤之以鼻,荸荠這個東西說好吃都勉強,說入藥,那就是自欺欺人。衛寧兒說以前在陰山只見過入藥的幹荸荠,來了建州才知道生長在土裏的新鮮荸荠是什麽樣,他要多挖一些,回去研究一下。

向雲松說別研究了,跟我們來玩吧。但衛寧兒看看他,還是埋頭顧自在土裏挖掘不休。

向雲松便覺得衛寧兒有點傻,這個甘蔗林裏那麽多好玩的東西,幹啥非要當個地耗子。

後來,甘蔗收得差不多了,甘蔗地裏到處都是橫倒的甘蔗,遮住了大部分地面,荸荠也挖不了了,衛寧兒才跟着大家一起看佃租了向家田地的蔗農砍甘蔗。

那些蔗農都是經驗十足的,見着主家的少爺小姐們在旁邊好奇,自然也使出勁頭來砍。有機靈的挑了一根節長而粗的甘蔗,手持割刀刷刷砍掉梢頭上葉子和底部的根,然後削掉暗紅色的皮,再砍成半尺長的一節節,招呼向雲松他們吃。

向雲松總是吃得飛快,人又好事,于是一邊嘴不停,一邊去看衛寧兒。衛寧兒還保持着剛接過甘蔗時的姿勢,雙手捧着甘蔗凝神思索着,好像在研究什麽。

向雲松見不得她這墨跡磨蹭勁,好吃的拿在手裏不吃只看那就是傻,又不是好看的。于是他上前奪過衛寧兒手中的甘蔗就橫舉到她嘴邊,“你倒是吃呀,看這半天。”

衛寧兒沒動,只拿一雙清亮中帶着疑惑的眼睛看着他。向雲松立刻就接收到了她眼中的疑惑,“你不會吃甘蔗吧?”

衛寧兒聽他這麽一說就像是為了證明自己會吃一樣,立刻舉着甘蔗就是一口。向雲松笑得賊爽,衛寧兒就是這樣,從來容不得別人說她一句不會,來了向家這一年,她這點被他了解得透透的。

向雲松便看着她吃甘蔗,自己也舉着甘蔗大口啃咬。那甘甜的汁水順着下巴流進脖頸裏,他也就拿袖子一擦,立刻豪氣地大喊,“再來一根!”于是立即就有下人再次遞上一根,讓他繼續大快朵頤。

等他吃了個飽,偶然一回頭,卻發現衛寧兒還在繡花一樣吃那第一段甘蔗,而且她的吃法特別有趣。

她雙手捧着甘蔗好像捧着支竹笛,吃的時候不是整個甘蔗一頭都進嘴咬,而是跟吃玉米一樣橫着啃。于是她那根甘蔗就不是越啃越短,而是越啃越細。

她吃甘蔗的樣子也特別專注,一臉的認真投入,這個時候就連頭上平時兩個總是迎風抖動的丫角都不動了,整個人都沉浸在甘蔗之中,小臉鼓鼓的一動一動,看着像只虔誠的小鼹鼠。

向雲松看得有趣,忍不住笑出聲來。小鼹鼠發覺了,停止了啃甘蔗的動作,就連嘴裏的都不嚼了,皺着小眉頭看過來。向雲松趕忙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笑眯眯沖着她喊,“你吃,你管自己吃。”

衛寧兒很警覺,看着向雲松的笑仔細地研判着,尋找他臉上嘲笑他的證據。于是向雲松趕忙放下手,舉起手中的甘蔗學着衛寧兒吹笛子一樣的吃法,大啃了一口甘蔗,怕她不信又連啃好幾口。

小鼹鼠終于放下了戒心,繼續埋頭啃甘蔗。向雲松也就得以繼續欣賞。

冬日餘晖溫暖又輕柔,照在人身上有種不同于春天的溫柔煦意,也給記憶中的畫面灑上了一層不同的色彩,讓人想起來就覺得貼心。後來好像還發生了一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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