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不防

第三十一章不防

他先前有些忐忑和歉意的心登時舒緩下來,轉身輕輕掩上門,放慢腳步走到衛寧兒身邊。

衛寧兒一直睡着,眼皮阖着的樣子沒有後來那些淡漠清冷,倒是有些像剛來向家時的無害和沉靜。側後方看過去,白生生的臉蛋還留着那時小鼹鼠啃甘蔗時腮幫圓潤的影子,只是正面已經不見了那圓弧的線條,而是介于鵝蛋臉與瓜子臉中間的模樣。

向雲松的心柔軟下來,随即又湧起一股陌生感,但是當這股陌生感真的升起,随之而來的卻是一種熟悉。那時候他最喜歡逗衛寧兒,看她氣呼呼的時候丫角抖動,腮幫鼓鼓的樣子,雖然随後總是她掉頭就走的結果,但他會追上去,繼續逗她。

中間随着年歲增長,因為避嫌而疏遠以及這四年疏遠到隔離,但如今他與她中間那些疏遠與隔離的原因都不再存在的時候,這種熟悉和親近自然而然就顯現出來。

側後方看過去,她挽起的發髻與十五歲行及笄禮那時候很相近,頭頂偏後側方簡單的一個偏髻,腦後一個垂髻,中間插埋着他送的木簪。發卷齊整垂順的樣子,就跟她人似的。

他記得那時她的發髻也跟現在差別不大,就是垂髻處的發絲是散放的,像簾瀑布垂在肩背上。偏髻結卷處用一根水綠色的發帶綁着,發帶沒彈性,綁得再緊其實也是一抽就散。當時他偷偷潛進東廂,悄悄走到她身後,看到她坐在藺草席上,枕着書案,手托雙腮眼望窗外,那種渾然物外神思悠游的樣子不知怎地忽然狠狠吸引住了他。

她面上帶着絲淡淡的笑意,淺色的唇角有個若隐若現的弧度,額前的發絲戲弄着出神的雙眼,那雙眼卻依然癡癡地望着前方,絲毫不為所動。

那時候是春天,窗戶大開着,一眼可以看到庭院裏的菲菲綠草,簇簇梨花,少女此刻的白日夢便與庭前的春花夏草氤氲在了一起。

少年向雲松沒有他哥向雲柳那麽好的學問,能對眼前的景象有些風雅脫俗的形容,他只是覺得沒來由的氣惱——衛寧兒又在做嫁給他哥的白日夢呢;還有些不知哪來的惡作劇——這麽大個人進來了也沒聽到,這眼睛是直了不會拐彎,這耳朵也是聾了嗎;另外,還有止不住的手癢,想一把抽散了那水綠色的發帶,叫你做白日夢,叫你沒聽到人聲!

這些念頭如雷似電,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動手了。

刷,頭頂的發髻打着旋兒散落,飛流直下,與肩上的發絲混在一起。

衛寧兒從白日夢中驚醒,終于理他了。

面對那惱怒的神情,不可理喻的眼神,向雲松自知理虧,卻又不願放棄,幹脆以進為退,撈起那一把散落肩背的青絲,表示要給她挽個好的對的發髻。

衛寧兒哪裏肯依,結果變成兩人拔河。

他也沒想到衛寧兒如此不肯就範,但是頭發已經抓在手上,滑膩膩的觸感讓他抓着便不想放開,而且此時放開就等于承認這是惡作劇了。于是他堅持要給衛寧兒挽一個好發髻。衛寧兒也寸發不讓。

最後向老夫人在屋外催促,向雲松只能放手,然而下一刻就見衛寧兒抓着自己的頭發踉跄着差點撞在門框上。

向雲松吓了一跳,看到衛寧兒笨拙又狼狽的樣子又差點笑出聲來,而他也真地捂着嘴笑出聲來了。

衛寧兒在惱恨中連回頭瞪他一眼都倉促不及,最多也就瞪了他半眼,就把門拉開一半閃身出去了。

向雲松百無聊賴,歪在衛寧兒坐着做白日夢的地方聽着廳前的動靜。他聽到他娘秦氏在數落衛寧兒,怎麽一早說過要自己先挽個發髻準備着,結果到這個點兒還是披頭散發,也不知道在忙什麽。

向雲松拈着那根水綠色的發帶,把它繞在指尖把玩着。他在慢慢等,等衛寧兒在他娘面前告發他是他抽散了她的發帶,等他爹一腳踢開門進來揍他讓他漲漲記性不該總欺負女孩子,等向老夫人沉下臉來狠狠批評他不該攪和衛寧兒行及笄禮。

然而結果讓他狠狠失望。

衛寧兒什麽都沒說,他娘數落半天,她才低聲說是自己不小心把發髻弄散了來不及重新挽。向雲松聽到這話後一下子停住了手裏把玩發帶的動作,衛寧兒又跟從前的無數次一樣,又用忍無視了他。

他這才明白,為什麽衛寧兒剛才出去得那麽急,卻還是記着小心地拉開只容她進出的一半門,而不是拉大門出去,她壓根不想讓他們知道是他抽散了她的發髻,是他耽誤了她的及笄禮。

向雲松頓時覺得憋悶,外加氣恨,衛寧兒就是這樣,從來沒把他的搗亂放在眼裏過,也就是從沒把他這個人放在眼裏過。甚至于,她在大人們面前都不想讓他們看到他,不是保護他,而是無視他。

憋悶氣恨之後是洩氣,他從屋子後門出去了,沒去觀禮,也是因為不想看到衛寧兒插了發簪又繼續做白日夢的樣子。

不過臨走時,他還是順手帶走了那根發帶。

晚間吃飯,在飯廳看到衛寧兒,她頭上插了根雲紋桃木簪,白花花的毫無新意,但是她一臉輕松惬意,坐在向雲柳旁邊,偶爾偷偷看一眼旁邊的人,面上便升起一絲羞澀的笑意,看得向雲松直翻白眼。向雲荷還以為他犯了眼疾,問他要不要從拔根貓胡須來通一通眼脂管。

晚間躺在床上,衛寧兒那綠色絲帶綁着的發髻,與抽散發帶瞬間如雲似瀑洩落的畫面,還有她眉梢眼角一縷羞澀的笑意還在眼前,向雲松再次拿出那根發帶來在指間狠狠繞着,然後在心裏恨恨地罵衛寧兒。

罵她傻,罵她蠢,罵她笨,罵她醜。

總之,各種不好不對,最後罵出了聲,罵得身上起了癢和火,罵得他只能連放下發帶的功夫都沒有就那麽用繞着發帶的手指去撓,去抓。

片刻後,他一聲痛罵出口的同時,身上猛地卸了勁。

又過了許久,他呆呆地将右手舉到眼前,纏繞在指間的水綠色發帶上已經沾滿了白色腥稠之物。

回憶戛然而止,向雲松将拳頭舉到唇邊,好像為了阻住那暗室虧心時的咳嗽一樣。

眼神落到眼前發髻上那一根雙羽紅檀木簪時,心底那股子憋悶氣恨和虧心掩飾都不見了,代之以溫馨柔軟,溫暖實沉的感覺。

他伸出手去,像許多年前,悄悄潛進東廂輕輕走到她身後猛地一把拉掉那根水綠色發帶時一樣。

只是在他的手就要碰到那烏發和紅簪時,忽然聽到“啪”的一聲輕響,接着衛寧兒就醒了。

原來是她手中的書卷落地了,驚醒了她。

向雲松的手停在半空,接着就是緊鑼密鼓的思考。

最現實的做法,他應該笑着跟她打個招呼,然後傳達向老夫人的吩咐,他就可以不碰釘子也不必承擔把人叫醒去幹活的責任;也可以溫和有禮地請她幫自己一個小忙,肯定不會被她拒絕。

但是在那張臉轉過來看到他,懵懂之中透出意外吃驚,随即又變得疑問困惑,從而展現出年少時代的無辜軟萌的時候,向雲松心裏一動。

他收回手,施施然走到衛寧兒對面,邊蹲下去撿地上的書,邊笑着輕松開口,“怎麽睡着了?這本書這麽好看嗎,讓你半夜不睡白天瞌睡?”

這幾句話說得特別輕松随意,無形間攻城略地。一句出口,別說衛寧兒,就連向雲松自己都覺得好像回到了衛寧兒還是衛寧兒而不是他嫂嫂,甚至更早,他們還沒有因為顯而易見的原因而避嫌的時候。

這幾句穿越歲月時光的話,讓衛寧兒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視線發直,不由自主答了句:“不是,我沒有。”

向雲松撿起那本線裝書,發現是一本話本,名字叫《春風渡》。封面已經舊了,邊角翻卷,顯然已經翻了很多次。

這讓他有點意外,原以為衛寧兒愛看的必然不是詩詞曲賦就是經學義理,再不就是類似于茶書那種“正經”書,沒想到她也會翻看這種大姑娘小媳婦兒愛看的話本。

“沒有什麽?沒有睡着,還是沒有晚上不睡白天瞌睡?”

衛寧兒眼見他的目光從書本上掃過,面上神情化,那唇角要笑不笑地彎起,再加上這句得寸進尺帶着搶白意味的話,剛醒過來的腦子一時趕不上趟,不由自主又是一句,“這不是我的書。”

語氣裏帶着澄清和辯解的意思,向雲松心裏暗暗發笑,這才多久,就輪到衛寧兒了,現世報也沒有這麽快的。

而且他是純純被冤枉的,衛寧兒可是真的翻開了在看這本書。

也許這個時候他應該說句“哦,這樣啊”,然後繞開話題,或者幹脆不在意,直接說正事,但出口的話卻是沿襲之前那句繼續得寸進尺地假設,“是你的也沒關系,喜歡看這種書的都是你這樣的年輕娘子。”

接下來,衛寧兒的反應自然也不出他的意外,她愣了數息,接着重複了一句,“這真不是我的書,是在高腳案的瓷瓶後面看到的,不知道是誰的,左右無事我就翻了幾頁。”

她說這話的時候還帶着剛醒時的懵懂,辯解的味道就更是濃郁,像個聽話的學生。

偏廳高腳案就在桌子後面靠牆處,上面擺着幾個雕花瓷瓶,那話本說不定是哪個識字的丫鬟放在這裏供幹活間隙偷看的。

然而向雲松只想笑,他想起早上還說過“這本書不是我的,是我從書架的暗屜裏找出來的……”這一回合兩個人算是異曲同工。

不過他當然不會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休,他起身把書放回某個瓷瓶後面,然後回頭道,“跟我去大門外,桃符上的絲帶結,還得讓你出手編一下。”

衛寧兒大約是在話本的問題上有點氣短,在向雲松說的這個問題上就顯得特別聽話,他“哦”了一聲就即刻起身,想想總覺得有點什麽東西要收拾,一時又想不起來,站在那有些無措般陷入思索。

向雲松不失時機地跟他指指高腳案上左邊的瓷瓶,他才醒悟過來,向雲松這是已經幫他把書掩藏妥當了。

他想說句沒事了,又覺得這樣好像顯得他很在意那情愛話本一樣,想表現得不在乎,偏偏向雲松已經發覺了還示意他了。

想了一通腦子轉不過彎來,幹脆換了方向改想向雲松剛才說了什麽,待想起來是讓他去編桃符上的繩結,他便率先走出門去。走了幾步發現向雲松沒跟上來,就又回頭疑惑地望向他。

回頭的時候那單薄的身影秀氣的臉龐清麗的眉眼,加上一覽無餘的疑惑,看起來就特別軟萌無辜,就像那年在甘蔗地裏像啃玉米一樣啃着甘蔗的小鼹鼠。

向雲松被他這一系列動作和反應逗得想笑,但更想驚嘆。

來不及設防的成年衛寧兒,原來是這樣的啊。

同類推薦